文/矢屿
―1―
“小五……小……五……”外婆声音很低，就像是喃喃自语，只有痛苦的表情才可以看出来她是在呻吟。她已经说不出太多话了，病痛让她苍老脸庞上的褶子更深重。
“外婆，五姨在来的路上了，很快就会回来。”
“妈，你坚持坚持，五妹很快就到了。”
“外婆……”
“妈……”
现场一片混乱，外婆又晕过去了，这是第几次我已经不记得了。
外婆病重了，她自己坚持不去医院，她说想在家里待着，哪里都不想去。老人讲究叶落归根，哪怕是死也想在家里。越是病重越不愿意去医院。
病魔把外婆折磨得骨瘦如柴，一向安静祥和的面容就算是昏睡中也是痛苦的神色。
她口中的小五是她的小女儿。
远嫁他乡。
在我们家乡有一种说法，年纪大的人，逢九就是大劫，外婆今年刚好89岁。
外婆是经历过世纪风云的老人，所以故事也格外悠长而深远。
―2―
外婆出生的时候其父大喜过望，亲自取名“天真”。希望她可以一辈子快乐无忧，天真无邪。
她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地主家的女儿丰衣足食。又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乖巧聪慧又活泼开朗，他们喜爱她更胜过后来出生的儿子。
从小到大几乎没吃过苦，小时候她最苦恼的事情大概就是母亲非要替她绑小脚，三寸金莲步步生莲的美感，希望她一生幸福，不得有任何一点瑕疵。
她怕疼，就去大堂找父亲撒娇，父亲正在与人议事，平时严厉的父亲看到她就马上停下来和蔼可亲的听她说话，一本正经的样子，十分认真。
最后一向疼爱她的父亲自然是站在她这边的，疼爱的抱起她放在大堂的桌子上，把绑着她脚的布拆开，还亲自传话给母亲，不许绑，因为他的心肝宝贝女儿怕疼。
去他们家议事的人瞠目结舌，从此人人皆知李家大小姐是掌上明珠。
她的童年是快乐的，父亲不愿意拘着她，所以她虽然住的是绣楼，却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赶集的日子也会去街上逛逛，买好多吃的玩的回去。
觉得家里无聊了，就去姑姑家住一阵子，姑姑很喜欢她，为了让她有乌黑浓密的头发常常用芝麻叶子煮水给她泡头发，为了让她的头发显得油光可鉴还特意从外地托人买了一种新的头油给她梳头发，所以直到她七十岁头发却依然还是乌黑发亮。
在那个很多人为吃奔波的年代里，她拥有了让大部分人羡慕的生活。
就算后来有了弟弟，她也依然很幸福。
童年的李家镇全是李家大小姐的笑声。
外婆人生的转折点来自于出嫁。
―3―
李家有女初长成，有女名唤是天真。
她出嫁那年18岁，已经是很晚的年纪了。夫婿也是千挑万选的人家，耕读世家，代代诗书相传，家里人都十分忠厚。
这样的人家还意味着另一种情况――穷。
没关系，她家有钱。
陪嫁说十里红妆不为过，如今我们家乡最有名的景区之一当年就曾是她的嫁妆之一。还有牲畜若干，良田无数。总之她就算是什么也不干也够吃三辈子。
她的父母替她想到了能想到的一切，没想到的是，时代变得那么快。
斗地主大概是外婆一辈子的噩梦。
轰轰烈烈的斗地主，外婆一家显然没能被放过不论他们之前帮助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好事，没人记得。
利益面前人都是健忘的。
外婆被离婚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被折磨自死了，唯一的弟弟也因为被迫去背大树意外被砸死在树底下，一夜之间，她只剩下自己，还被丈夫赶出家门。
她父母为她千挑万选的夫家抛弃了她，划清界线，保住苗正根红的无产阶级贫下中农的形象，这样可以多分到一点土地。
他们显然不记得那些年吃的是谁的，用的是谁的。
所谓忠厚老实的人，反水（方言）起来最可怕。
我无法想象她当时的感受，可以知道的是一定不会好过就是了。毕竟是家破人亡。
心灰意冷之际她决定回去守着剩下的家业，一向是被娇宠长大的她一夜之间变得坚强起来，拿着剩下的嫁妆出门。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命运最喜欢捉弄人，你越是坚强不屈，它越是要让你屈服。
―4―
外婆是在回家的路上被外公抢回来的。
外公说，他不知道什么是斗地主，他只知道他差一个媳妇。
外婆从那里路过，他就顺理成章的把外婆抢回来了。
外公是土匪。
远近闻名的土匪。
无恶不作的土匪。
彼时外婆孤苦无依，能做的只是认命。外公脾气不好，顺着他，她能好过一些。
外婆一生有九个孩子，却只有四个是她的，其他的孩子是外公的。
外公大外婆20多岁。君生她未生，她生君已老，我没见过外公，但大家都很爱外婆。包括外公的孩子，提起外公的离世大家竟是不约而同的表示松了一口气，怀念大约是没有的。
但他们对继母却一直很尊重，逢年过节只要是数得上的日子，都会抢着接外婆去家里，陪她吃顿饭，所以每到过节，外婆那里总是会摆上好几桌，好不热闹。后来外婆看不见了，更是时常去看她，没事就去陪她说说话，晒晒太阳。
每每说起外婆，他们无一不是感动，“如果没有她老人家，我们恐怕早就活不到今日了。就算不被饿死，你外公的棍子也不会放过我们。”
很多人都说，外公性子十分暴戾，无法想象从小被父母娇养长大的她，是怎么在他身边过日子。
那些岁月，她从来不提，偶尔会跟我们说一些从前的事，大都是捡有意思的告诉我们，除了怕吓着我们之外，恐怕也是不想回忆那些岁月。
单纯活泼的掌上明珠到坚强不屈的妇人，经历了什么，时代的背景下无法想象。
往事不堪回首，岁月让她不愿回头。
她常常说，要珍惜眼前的日子。
外婆是个特别惜福的人，或许是从前的日子过得太苦，所以后来她才越发对生活变得宽容无比。
生活对她太过残忍，她却只想着坚强。
―5―
漫漫人生路，她的一生仿佛总是得不到圆满。
人生三大不幸：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外婆一个都没拉下。
人到中年，外公逝世。
随后，最小的女儿远嫁他乡。
前两年，最大的儿子也离她而去。
好像生活从来都不会给她惊喜，只会为她制造一个有一个惊吓，让她措手不及，于是也变得更加从容。
要说外婆这辈子有什么放不下，除了已经不在人世间的儿子，最疼爱的小孙女以外，排第一的当是五姨。
五姨是二十几年前嫁出去的，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所以至今对她依然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她曾是外婆最疼爱也最听话的女儿。
在“杀广”这个词语还很流行的时候，北上广还没有变成北上深，广东在发展的高峰期，五姨一意孤行的去了广东，她说，那里有她需要的未来。
她说，不想忙忙碌碌的过一生。
平时安静而听话的她，一心一意的要去，拦不住，就像着魔了一样。
最后，她真的去了。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好几年都没有跟家里联系，再一次回来的时候已经嫁为人妇，亦为人母。外婆别无选择，只能同意。
只是却没有在五姨面前表现的那么淡然，背着她的时候常常一个人抹着眼泪，对于远嫁的女儿，天下的父母大概没有不担心的。
那时候通讯不那么发达，手机没有，长途很贵，一个远嫁的女儿等于一别难见，她担心她过得不好，担心她受委屈，却还要笑着送她离开。
2006年，七十多岁的外婆千里迢迢去了五姨家，住了一年，回来她说终于可以放心了，五姨家很好，家里人也很好相处。
2007年，外婆第一次病危，为了保命，小舅背着她决定用特效药，人救回来了，代价是双眼。外婆开始在没有光的世界生活。
―6―
外婆从来都是洒脱的人，小舅舅结婚以后就一个人过起日子，本来大家都不同意，说她年纪大了。
只是她始终坚持，执拗的说：“我为你们操劳了一辈子，老了想过过自己的日子。”其实我们都知道，舅妈虽然人不坏但确实不太好相处，哪有不想儿孙环绕的老人，只是不希望小辈为难罢了。
不过，外婆的日子倒也真的过得很快活，儿孙都很孝顺她，也喜欢她。她虽然年纪大了，但从来都十分讲究，哪怕是最简单的衣服都是时常干净整洁。
每次想起外婆，总是想起这样一个画面：每逢赶集，外婆总是会很早到我家，吃完早饭就带着我跟姐姐去街上，给我们买一些糖果或者小吃，更多的时候是扎头发的漂亮头花或者发卡，她说女孩子要从小就要漂亮。有人约她一起回去她总是会高兴的说：“今天我要去孙女家住，明天才回去哩。”她还说，女孩子要娇养，所以我们一众孙女几乎从来没有吃过苦头，性子也很好，娇气不娇纵。
后来看到身边的朋友被打耳洞折磨得死去活来我无比感谢外婆，要知道我们家里的一众表姐妹在她的坚持下早就打了耳洞，最原始的办法：银针穿耳。
表姐初中毕业不愿意去学校她也百般劝阻，她说时代在变化，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后来，表姐每次提到这件事都对外婆感恩戴德。
早年父母外出打工，我也出去念书，见到外婆的机会就很少了，一年也就一两次。
2007年，外婆失明。
病危的时候，作为最小的孙女，她已经一年多没见过我了，一边叫我的名字，一边昏昏沉沉的在睡梦中忍者疼痛，舅舅没办法，只好把隔壁家的孩子请过来告诉她是我让她拉着手。
我匆忙赶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好转了。只是，也失明了。
外婆这一辈子失去的太多。
最后，连光明都没留住。
她看不见了，只是还是那么爱干净，十年如一日的从容不迫，岁月替她增加了一分优雅和镇静。
每次看到她，我的内心都会一瞬间变得宁静。
真好。
―7―
高中的时候我念住宿学校，父母在外工作。学校也有很多学生和我一样。不一样的是，每到周末很多老人都会来学校看孙子孙女，我只是羡慕。
心里想：如果，外婆眼睛还好，一定也会来看我的吧！肯定会的。
外婆很疼我们这些孙子辈的孩子，每次过年回去，她都会一个一个拉着我们的手挨个摸过去，嘴里说着：都长大了，长高了！
外婆年纪大了，也看不见了，她不知道，我其实早就不长个子了。
只是十年了，她还是会偶尔在私底下人少的时候，偷偷的告诉我：“思语，我好像看得见一些光了。是不是过段时间就可以看见你了？”
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觉得十分难过，外婆一生孤苦，唯一放不下也念念不忘的就是她的双眼，应该说是失去的光明。
她渴望再次看到这个世界。
十年，看了无数医生，吃了说不清楚的药，偏方也吃过不少，连不信神不信佛的我也开始遇到寺庙就烧香拜佛。
心怀美好是不是就可以遇见奇迹？终是夙愿难圆，已成定局。她年纪大了，就算有办法也不能做手术。
外婆的眼睛，大家心知肚明是治不好了。她好像也慢慢明白了，但还是偶尔会说她好像看到了一些光。
―8―
逢九为劫，劫后余生。
这一次，外婆终于还是好了。
病魔终于再也没能带走什么，因为她一无所有，除了孱弱的身体。
她好了，我也要回学校了。
“外婆，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放假我就回来看你好不好？”
“乖思语，去学校好好读书，外婆这次是死不了了，你放心。”
“外婆别乱说，你是要长命百岁的。”
“好好好……，外婆长命百岁，等着你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