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母体中生命,在子宫里默候着,安静且繁盛。
伴随着产房中嘹亮的啼哭和母亲痛喜交织的泪水,在玻璃窗外全家殷切幸福目光所及之处的他,诞生了。
蹒跚学步,牙牙学语。餐桌上散乱的汤匙和浸满污渍的婴儿服,又是如此喧闹的晚餐。母亲满脸倦容温馨的依偎在丈夫肩头,父亲摸了摸刚刮过胡须的下巴,笑着剥了颗糖果代替还未完全戒掉的烟草。二人静静的看着餐桌上的他,不大的房间内,温度在缓缓上升。而那时候的他,还不会感恩。
他的新新称谓叫做学生。转眼已到步入学堂的年龄。晨间厨房飘来饭菜的香,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的絮语。他不情愿的揉着惺忪的睡眼下床,母亲将学具整理好替他把书包背上。父亲早已发动汽车在楼下等待。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必须离开曾经的港湾,只有母亲的声声鼓励和父亲的句句叮咛在他耳畔萦绕。冥冥中这些话语好像汇成了一个声音,对他说:你不应该让他们失望。而那时的他,不明白感恩。
兴许每首新鲜的歌都伴随新鲜的念头。叛逆成了青春里一抹过于鲜艳的亮色。他早已厌倦了学校的规章制度;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厌倦了待人接物的格式化处理;厌倦了了这个对他不那么友好的世界。他越来越分不清亲人和敌人。于是,无所事事成了无须愧疚常态,抽烟酗酒成了值得炫耀的时尚。面对母亲的掩面和父亲的忍无可忍,他不顾一切的摔门而出。重新和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让他觉得这才是自由。可蓦然间却又泛起一阵翻江倒海似的空虚。而那时侯的他,没资格感恩。
后来啊,他醒悟了。终于意识到了前途的重要性,没命的读书,夜以继日的学习。终于力挽狂澜,高考一鸣惊人考上了一所相当不错的大学。他恋爱了。那个女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悸动。并肩听风看海,遛狗养花,他们决心一起在人海安家。他结婚了,一切似乎都变的愈来愈好。在敬酒时,父亲喝高了,红着脸笑着说:你小子真他娘没给我丢脸。可他心中却五味杂陈。他走的太快了,快的都没看清母亲的青丝变为华发,父亲脸上的沟壑又平添了几道。但时间又在催促他继续向前,住房和从业的压力提醒他,已到身为人父的年纪。而那时的他,没时间感恩。
父亲突然就走了。谁能想到戒烟三十多年的人竟然已是肺癌晚期。父亲走的急,没有多大痛苦。可继父亲走后,母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可能是难耐伊人已逝的寂寞,没多久也步了父亲的后尘。婚后短短三年,先后失去双亲的他,关于在父母墓前声泪俱下。身旁的妻子无声的垂泣,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视为顶梁柱的男人,此刻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而那时的他,来不及感恩。
岁月无情。此刻的他,已近迟暮之年。躺在病床上,身旁子孙满堂。医疗器械的嘀嗒声中,他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爱他的人和他所爱的的人都如同银幕上的流光一一闪过。闭上了双眼,一片漆黑。黑不见底的黑色中,他仿佛变成了曾经的去那个少年。在至暗之处,两个闪光的身影笑着步步走来。恍惚间,他又来到了晚饭的餐桌,又来到了饭菜飘香的清晨,又来到了摔门而出的夜晚。他的泪水终于决堤。母亲替他拭干眼泪,父亲牵起他的手,一起走向远方,消失在那耀眼的黑色里。
他最后一刻学会的东西,叫感恩,他想。
他终于学会了,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