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川死时二十三岁。
去年夏天,张川的抑郁症彻底冲破了理性的大网,“安静”像个幽灵一样在吃饭睡觉的路上闪现。他急于想寻找到一种恒久的方式。我跟他是最好的朋友,我常常觉得风清气朗,而他总说阴云密布。
“日子多么有趣,生活多么无聊”,他常常这样说。
“日子不就是生活么?”
“日子怎么能是生活呢?”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见面时的谈话。那天天气不错,我们坐在一个小山坡上。在他说完这句时,山风直吹的椿树连连点头。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那种永恒的方式,不用再在夜色的被子中满头大汗。
张川为什么会死呢?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想起那天他后面的话,才大概有了些线索。他平常就总是说周围太安静了,仿佛世界停止了转动。又总说夜晚太闹,空气流动的声音像从嘴里发出的咀嚼。他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从大学毕业,游荡了几年正在为有份编制的工作努力着,他刚刚被一个善良的女子骗光了所有财产,据说连牙刷都没有留下。我也是从那个时候知道,善良与欺骗并不冲突。那时,他最大的秘密,我还不知道。
他说,“现在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不想要的,也活生生陈列,以备不时之需。我的眼睛和耳朵的天生功能只需要发挥一半。白天时,我看的见、听不着,到了晚上便只能听不能看了。像我这样的人,大概是没有明天的。”
我吃了一惊,“怎么会……你……听的到我说话啊!况且,怎么会没有明天呢!能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口无大碍,胃无问题,感觉尚在,生活多美好!”
“我只能听见你说话”,他瞥了我一眼,继续说道。“但是,我没有明天。因为在明天的头天晚上,我总是处于失明的,而进入了明天,我才恢复视力。你知道,到现在我还没见过黎明的样子呢!”
我更诧异了,但不打算就这种“缺陷”深究。一是出于他对我的信任,另外就是表示对人的尊重了。这个时候,我不应该有任何反常的举动,于是,顺着后半段的话接上。
“可这有什么关系?哥儿们,咱不是还活着嘛,四肢健全,别人生活不能自理的尚且活的精彩,你哪能这么没志气!”
“是啊,我不说这个缺陷,是没有人知道”。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不在意的思忖着。“但活着是一种罪过,活的本质就是在大家都活的前提下,不断的互相蚕食对方活的权利,精彩不过是在这吞噬中建筑的美丽,可我们有什么资格呢?是啊,还活着……”
这话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看他还有说下去的意思,赶忙打断。“你怎么能这样悲观。我们虽无法选择活的方式,但你照着意义去做总不至于错。哭、笑、恼怒、悲欢……都有它的规律,多样才多姿,进而多彩,难道你要推翻‘太阳就是光明’的真理?”
他看了我一眼,彼时,一朵白云闲逛在天边。“规律?真理吗?二十三年前我就见识了!该哭的时候笑,该静的时候闹,这才是真理!而我偏偏相反,治愈更是没有希望,明天怕是真没了”。
这当中有我不懂的辩证关系,照例,我是不加以辩驳的。只是由着生活经验悻悻说了句“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自寻苦恼”。这话说的颇有总结的意味,可他却不依不饶了。好像引动了久违的心事,抽丝般的言辞释放显然不再有力,才有了以下倾面如山而来的话语。
“‘知识即愚昧,奴役即自由’,这是我在某本书上看到的。像我的缺陷,恰好在最适宜的时间段出现损益——夜盲昼聋。那么,我看到的和听到的就都是完好。你知道,完好有多么可怕吗?我有罪过呵,因为我是完好的,上帝之子身上都还有三个窟窿呢,我是一个人,怎么就完好了?神圣和忠诚,尊严的安息,声音没有却不能说是静。所以,我常常做梦,因为在睡眠时,人最容易不是自己。我偏偏不让自己完好,所以,做梦也圆梦。可醒来,我到底有完好无比了。”
“恐怕……不……”
“不完好,才最真实,可这明显做不到”,他抢着说,“所以我要安静,伟大的安静让我收放自如”。
“嗯……我明白,像你说过的的夜晚太闹。可夜晚不静吗?”
“不!夜晚多闹,虫声都是多余。‘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不过是编造的鬼话。那种意境也是没有明天的,如同我,完好了,静动都做到,还有什么空间呢?”
我迷糊了,略顿了下,犹豫着。“我们,我是说我和其他人,不都在缺失和已经缺失的么,谁又能在沉浮中保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出于我们这个年纪应有的困惑和挣扎,自以为道破了个中真谛,想来也应该符合他不完好的上善才对。但接下来,我才知道自己的理解压根就没沾上边。
“保全?那是完好,对,没有更完好的了。可你们在失去啊,这才可怕!你们参透了了完好的终极奥义,多伟大的人类,多高明的智慧。”
“这……这些空洞虚幻的说教对我们又有什么用?人类?关我什么事,我只照管好我自己和跟自己相关的。我失去?我乐意失去啊,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吃一堑,长一智,失去才能得到更多,这难道不是成长,不是美好的吗?我行走,论生活之得意;我接受,道生命之光华。人浮一世,俯仰皆不愧,有何自矜、自持、自恃?”
“背叛!”他只说了这两字。听得我一愣,到底没想出个究竟。过了一会儿他不打算继续下去,才说到时间不早之类的。我只好点点头,一路无言,在一个分叉口我们各自回家。
第二天,便是他死讯传来。
我接到他爸的电话是在早上七点。我昏昏沉沉,手忙脚乱的在屋子里上蹿下跳。这也证明每一个新的一天确实是在无意识中开始的。双腿驾着灵魂,灵魂怕也是一天最沉重的了。我在懒散的耳朵下接听了电话,只听他爸连名字也没来得及叫出就说到“他死了……我儿子死了!你快过来吧!”
我在镜子上映照的脸,刹那间僵住了。没来得及挂断电话,夺门而出,匆匆赶了过去。
张川还躺在床上,像个熟睡的婴儿。张妈妈在一旁呆呆的看着,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他,目光停滞,在机械的转动中,似乎喊着“你看看,他一定还活着,你来了,像从前一样,只要你叫他起来,他便会翻起身来”。
到底张川是醒不过了。我从不懂安慰人,看着她憔悴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就想到张川之前说的“没有明天”。是啊,没有明天,张妈妈张爸爸的明天也没了。
我能做的,在沉默与悲愤交织中能做的,只是让二老节哀,还有顺带问了下张川留下什么没有。果然,张爸爸从兜里颤抖着掏出一张纸递给我。我知道,这一定是压倒张川的最后一根稻草。
上面写道:
现在是凌晨两点。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被五马分尸,一刹那的躯体分裂,那感觉真实。仿佛也引得了一大片旁的什么人的喝彩。对了,我是在白天被杀死了,罪名是集谎言与邪恶于一身,这让我感到奇怪。因为起初,在四肢与身躯断开时,我听见了声音,便以为是晚上,但在头颅飞出的刹那,我分明看见了太阳啊,它刺疼了我快闭上的眼睛。我想,我高兴啊,我正常了,不用再完好!我为恢复人的常态而兴奋不已,所以在双手飞出落地后,我又舞动了两下,为庆祝自己的健康。可恨的是,我死后,多事的人居然把我的尸首拼了起来。这让我气愤和惊恐,赶忙醒来,嚷道“不!不!你们无权这么做”!可那些人仿佛聋了似的,哪怕我喊破了嗓子。然后,我便真的醒了过来。
我睁眼看着,像没有看见一样。夜里总是很吵,我听到隔壁父母房间传来的心脏的跳动声。醒来时分,梦自然意犹未尽,我想延续它,可这肉体不堪,有什么办法呢?很快,我便想到家里的安眠药!那是爸爸睡眠的保障,而现在也成了儿子的保障,想来倒也有趣。吞服之后,我便能回去。现在……我的……最后庄严……马上……
最后那几个字显然无力了。当我准备收拾时。突然在下面靠边的地方又看到了一行狡猾的字迹,那模样刚健有力,赫然写着:为我叹息吧!为我哭泣吧!你们在今天落泪,而明日已死,我便永恒,世界就好了!
再后来,就是我在写这篇时,我想了很多。张川也算是验证了自己的预言。来这个世界走一遭,谁又能像他一样按自己的动机活过来又死下去?他带走了明天,在今天的高处,并且是双份,没有人比他富足。
对于他最后的断言,关于“世界”。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会好吗,大抵不过是知晓了“安静”。有谁不对自己卑劣,谁就不得安息,这是一种无关痛痒的阴谋。但明天已死,我还活着。
余下的本分便是带走自己的明天,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