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潜意识活在悲观世界的人,这是我在具有自我审视意识后,给自己做出的第一个评价。
一件事,别人可以手舞足蹈,欢喜呼啸。我眼见,可以恭喜,可以鼓舞,却做不到喜形于色,夸张若狂。这不是麻木,更不是嫉妒,我只是更喜欢于平淡的接受这一切的喜乐哀悲,如同二十多年前,那个坐在窗前读书的少年,安静的无声。
01
豫东平原的那个小县城,现在来看,还是个小地方。县里一共三所高中,城里两所,下面镇上一所。镇上的那所说是农高,具体没怎么了解过,怎么叫农高呢,是不是毕业生的高考第一志愿要选择农业性质的院校呢?因为从来也不会把这个乡镇高中作为自己求学的驿站,所以也不愿浪费精力过多的关注。
当年的一高,算是县城中最好的高中吧,相比二高。毕竟前身是一所1905年就存在的老式学堂,历经晚清,民国,延至现今,百年有余的记载。历史长河中算不上,但是肇端维新之时,还是培养出了批批精英学子,久负盛名之下,也还创新教学,除了每年的校史倍添荣誉外,年复一年累积的光辉,更是被造就成了全县学子的求学圣地。
全县12个镇,2个乡。具体到全县每年的中招生,也不会少。只是在这所高中就读的学孩子,多是乡下的,城里的占份儿很少。偏偏我是其中的一个。
乡下的孩子基本从初中都适应了住校,所以,高中生活的开始,对于他们来讲,除了学业更重之外,一切都是轻车熟路。
我不怎么喜欢住校,虽然寝室里一直有我一张床铺,但是展开的时候总是少于卷裹的时候,当然,也有例外,赶上夜自习,狂风暴雨的时候,我才会住下。平时,我多蹬着单车穿梭小城的南北之端。学校,在小城北端,我家,在小城南头。
进校园的那刻起,警钟声就时时刻刻在耳边敲起。
"你们进校的第一天起,就要树立起高考意识"。
"不要觉得高考还有三年,假日时短,三年磨一剑,要剑剑毙命"。
"学习的弦,一定要绷紧,不要以为你们初中有多优秀多优秀,这里有比你更优秀的同学……"。
……,这样的话,我不知道听了多少,耳朵有没有磨了茧子,都不想去想,反正抵触情绪慢慢从心底泛起。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成了一个又一个同学写在笔记本扉页的励志警言。
教室里没有欢声笑语,没有大声交谈,有的是"沙沙"的做题声,呜拉的背书声,偶尔的小声说话,也仅仅限于自己前后左右的同学。甚至交谈也被迫压缩的言简意赅,多吐一个字,都会觉得浪费了彼此的时间。
这边下课的铃儿刚响,那边老师的课刚毕,同学都以离弦之箭的速度奔向食堂。他们绝不是饥饿之极,而是在人少的时候,能更快的打到饭,再以更快的速度吃完,回到班里继续苦读。真真的不浪费时间。他们自觉的在自己头顶悬着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生命是以时间为单位的,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浪费自己的时间,等于慢性自杀。"鲁迅早就告诉过我们。
我渐渐感觉到一种无处不在的压力,到处弥散着,厚重而粘稠,好像混合在我呼吸的空气里,让我吞吐困难,胸闷气短。
我开始学着适应,学着沉默,换了临窗的位儿,至少,我不说话的时候,可以把憋闷释放在外空间。窗外的飞鸟,教师办公楼外的爬墙虎,即使危楼的断壁残垣,我都把它们当画儿来看。
我也喜欢下课的铃声,只待铃声响毕。我也简单收拾,骑着自己的单车,奔向城南端的家。
骑行在回家的路上,河边垂钓的老翁,岸边摇曳的芦苇,路边草丛里顶着黄花的鹅儿食,空中飘散的蒲公英…日出时分,那跃出地平线一刻的灿烂金光,夕阳西下时那缕慵懒的柔媚;与如银泄地的月光同行,与晚归的星星对饮……无不成我欣欣喜的一幕幕。
现在想想,我那时的背影,该是多么轻奢啊。只是,无人欣赏。
那时的我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内心一边试着挣脱窒息的牢笼,一边再试着追逐更鲜活的丰富多彩。这流年时光,构成我往事的一个片段,渐变成特立独行。
02
我们的学校,在城郊。距离县城的闹市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如果想要去城里买参考书,衣服什么的,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蹬单车去。住校的学生,大都是借别人的车用。
我有一辆车,28的大凤凰,崭新油亮。在当年算是一件比较傲娇的家什。毕竟可以抵我那时候10个月的伙食费了。(可惜的是我虽然骑着大凤凰,却混的连只鸽子都不如)
班里似乎有种不好的倾向,城里的孩子和乡下的孩子总有一种不说出的隔阂,虽然也偶有交集,却总是闪退状态。
我的同学却常借我的车使唤,虽然,我给他们都没怎么深交过,只是我从来没有拒绝过谁,以至于落了个好名声,有甚者,其他班的校友都来借。偶尔路上遇到打招呼的,我都不怎么认识,估计受益于我的大凤凰单车。
今天,对于没有成为我好友的人,我只能说,时间没给交情腾出发酵的时间和空间,所以你们只能是我的同窗。
他们借车多是通过我同桌的那个女孩。
那个早上,去学校读早自习。
已是深秋,起雾的早上。到处都是雾茫茫的,我一如往常把单车停靠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上。临靠的窗户随着涌入教室的学生,立刻蒙上了一层水汽,看不到了外面。荧光灯发出了白炽炽的冷光……等微光咋现,下课了。
同学们又是一阵蜂拥而出,我透过窗望去,不见了我的车。会不会被挪到其他地方了呢?我急忙跑出去,环顾四周……只是依然不见。学校丢车的事儿,我一直也有耳闻,只是没想到的是,一日也轮到了我的头上。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泪,瞬间就留了下来。教学区已没有了多少学生,好似漫漫荒原里,独留我一人伤心,哭泣。我从泪流开始,到小声的唏嘘,转到大声的嚎啕,仅仅是一刹那。我越哭声越大,不在乎吃过早餐回教室的来往同学。
我们的教学楼仅限一二年级的学生,二层,长长的一排。而我们班正好在一楼的中间,而我此刻就现在教学楼前的中间。很多同学一个一个聚集在我身边,问我怎么回事?等他们得知是我的车丢了后,有的去保安室报警,有的去报告老师,有的在替我咒骂那可恶的賊……
我不知道我怎么熬过一上午的课的,我就知道,我的单车,是真的丢了,可能再也找不回了。事实上,是真的再没有找回,悲观的我就这样从此诞生。
中午,我没有想着回家。我知道,我没有了可以骑着回家的车了,它也再不会有我这个主人了,我也再不会打着响亮的铃声穿梭在人群中了,与我同路的校友,我也不能再载你们了……
教室,再现空荡荡,我一任自己的难受挤压胸膛,想着想着就又无所顾忌的哭起来……深秋的午后阳光,穿过窗棂,照在我的书桌上,不管不顾的张望着,我却没有感到一丝暖意。
同桌帮我打了饭,放在我旁边,不知道怎么劝我。我把头埋在拢一起的胳膊上,趴在课桌上昏昏沉沉……回想当时,我没有恨,没有骂,有的只是一种痛,从心底穿出的痛惜,莫名。
"是不是你妈?"同桌用胳膊轻轻戳了戳我。我抬起头了,一片昏花,眼里泪水无限放大教室门口站的一个人,正在问我坐哪里。
是我妈。那一身蓝色劳动服,挂满了灰,早已淡出了它的本色。掺杂些许白发的头上,也蒙上了一层灰土。胳膊上的袖头都还没来及摘下。
看到站起来的我,我妈就急冲冲的走向我。同座让了位给她坐,也简单说了我丢车的情况。旁边的我依然抑不住的在哭……"我当啥事呢,不回家吃饭。好了,不哭了,下午,我再给你买一辆新的去……"我妈力图用轻松的口气宽我的心。"先吃饭啊,你看,饭都给你打了……"除了我妈劝我的声音,就是我委屈的哭声。
那刻,全班静的要命,一根针掉地上真能听见。
下午放学前,邻居帮我送了一辆新的26单车。说我妈忙,让他帮个忙送来,再说,晚上,别耽误了回家吃晚饭。
03
十年后的某天。与一个从小学都在一个学校读书的同学在qq上聊天。
……
"你知道你的车当年是谁偷的吗?"
那苦涩的荆棘,枯萎的枝桠尖刺还缠绕在记忆的藤上,我不敢捧它而出,只用日月的尘土,把它覆盖。这忽如其来的风,转眼就把它吹的裸露出来。
"你知道啊?"
"嗯",屏幕后的迟疑,我能感受到。我决定不再追问。
"可是,我答应过他,给他保密。"好一阵沉默。
"可是我又忘不掉你当年的哭声。我也感到心伤。"
"你不想讲就不要讲呗,这么多年,你都隐瞒了,怎么这会儿良心发现,要揭晓真想了?"我压着自己的愤概,"枉我认识你这么多年"。
"我想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不会再计较了……"
"说不说是你的事儿,计较不计较是我的事儿",我不想他讨价还价的往外挤事实,索性不冷不热。
"你还记得我们班的那个少爷吗?"
"不认识,你们班的人才太多了。你也是一个。"我带有一些讽刺的敲在屏幕上。
"唉,他爸是我们的语文老师的那个",隔着屏幕帮我回忆。
学校的教师子弟本不多,这么一说,我有了一点印象。"是不是那个一入冬,就穿个毛呢大褂,系条红围脖的那个?"印象中有那么个人物。
"是的,就是他。"
"整天头发抹得和狗添过似的,看着都恶心,"反正对这个人的印象都不怎么好。
我们那个时候,大家虽说物质不那么匮乏,但是心有所属的都是学习,着装打扮从来都是简之又简,校园里偶有形象突出者,都会引起众目。
"他当时追我们班的**,给你关系很好的那个,人家不理他,他就借酒消愁,你的车就是被他偷去换酒喝了……,得知你车丢后,我就找他问了,他还不承认,我都要教训他一顿,他才交了底。还保证以后再也不了,求我给他保密。"
"你不觉得自己可耻吗?你也是个叛徒。"我脑海中就跳出这些字。
"都过去这些年了,再想那事儿,只能说是年少无知,脑瓜冲动。再说,他本质也不坏……,只是一时兴起,才做了这糊涂事。"
"你的辩解,替他的,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贼,小偷!"我太气愤了,远超当年。我不想在这个賊字上加上双引号,绝不代表意义的不相关,而是货真价实的的恶类。
如果不提起,也就过去了,再翻腾出来也是我自己的事儿,可是如今被这么一揪出,我才知道,这些年,我本没有放下,一直在等一个真想,只是,今天,它以这种方式,突如其来,让我始料不及。
没有谁能真正体会到我当年的身心伤害,不是刀,却比刀利。不是斧,却可以砍。不身处期间,那种切肤的撕裂无它可比。
"如果有机会,你想他怎么赔偿你?賠你一辆新车?"那边的人,觉得事隔多年,我应该早就释怀,不自觉的就轻松起来。
"你觉得赔我一辆新车,就可以洗刷他的过错,真是穷人不知穷滋味,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现在是可以轻而易举赔的起一辆单车了,但也不是为所欲为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你们还联系吗?"我又问。
"毕业后,就没联系了。"
"那你想知道他的近况吗?"
"你知道啊?"感觉有点意外的语气。
"他现在在郑州,找了个家境不错的媳妇,天天看丈人一家脸子吃饭,大气不敢出一声,一分钱的家都不当,老爹住院了,都没有被媳妇准许回来看一眼的熊包,你还指望他来检讨,来赔?"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很诧异。
"他不是教师子弟吗,还不好打听,现在,我好几个同学都回学校当老师了。问个这,还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时,我一定帮你重问这件事,看他这么多年后想怎么处理。换作你,你怎么办?"
……我还没有想好,如果真的,他要为年少时的错误买单,我要怎么接受?只是我还是那个悲观的人,看不到未来会不会真的出现这一幕。
"我想怎么办呢?"
04
我是事隔十多年后的春节,才又回小城,回到自己就读过的高中。
相约,缘由是多年没见的高中同学,小聚。
我顺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一如那个临窗而坐的少年。默默感受着这席间相见的吵杂,寒暄的热腾。
来的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反正都是一个学校出来的,如今都奋斗在不同的战线上。多年的不见,模样没有模糊,名字倒是不能一一无误的对上,只是,经由一些事串联起来的仍然有昨日的日月星辰,那些弃我们而去的人和事,再一次被演绎起来。
不知,怎么着,聊着聊着,就聊起了我那辆丢失的单车。
"你上学时,不怎么讲话,总是见你一个人来,一个人往的。"
"我还借过你单车呢,咱班大多数人,都借过你的车吧,那时候就觉得给公车样的。"
"你单车丢的那次,班里好多人都在后面骂偷车賊……"
"你还记得你丢车的那个中午不,班里真的很安静,没有谁大声说一句话,都默默的听着你哭……"
"班里那几个城里的孩子,都不怎么给我们交往,只有你啊,和我们说一团"。
成绩已经没有人再提起,小事却一件接一件的泛起。
"我知道是谁偷的我的单车"。我说。
"谁?"好奇并没有随年龄消退。
"回头说说,我们帮你出气。"刑警大队长发挥着职业角色。
呵呵,我笑了笑。然后,再无提及。
05
没有谁知道这个单车背后的故事,正如我同学很好奇我妈当时怎么是劳作的形象出现在她们面前一样。
我读书那会儿,正值工人下岗高潮从大城市涌向小城市。昨天还轰隆响的机器,转眼就停了下来。那冒着白烟的烟筒,一停下来,就不见再飘烟。
下岗分流,优化组合。把整整齐齐的工人队伍打的七零八落。单位称,效益不好,只能留极少部分职工上班,其他的在家待岗,等通知。留下的人,要不是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要不就是上层机构领导的关系户。像无根无底的人,下岗是首选。
年轻一点的人都南下北上的打工去了。年老一点的就各想各路的在县城里找个零工做。
我妈他们就是这样被组合掉的一批人。对于一个工人家庭,没有一分地,全部的开销都来自于工资。没有了工资,一切都要向归零的方向靠近。
她们那个单位是个粮食企业。收粮食会用到麻袋,而麻袋又会烂。烂的麻袋要再次利用的话,就要缝补,缝补麻袋,就成了我妈和几个老邻居的新职业。
就这活儿,也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还要看谁给仓管的关系好。关系好的,领的麻袋,破洞的小,数量还可以分得多;关系不怎么地的,领的麻袋破洞的多,损耗大,还不给多少的量。
几个老邻居,就这样,用板车把一捆一捆的麻袋先领出来,找个厂区的空挡地儿,一个一个打开,翻捡。把洞少的先挑出来,洞大的,就剪成一个一个补丁皮,再用包针把这些补丁皮一个一个的补在烂的破洞处。
打开麻袋的时候,到处都飞扬着抖落的尘土,弥散在空气中,让你的头上肩上,脸上,都避而不及。如果不带口罩,鼻孔里都会荡满了灰。
那天中午,我妈就是没等到我回家吃饭,衣服都没换,走到学校去的。
补好的麻袋,要按要求拉回交库验库。补好的麻袋的个数,加上拆剪的麻袋的口,我妈称"包梗"的个数,这两样加在一起要和你领取的数量一致,才行。缺少的,要按新麻袋的价格标准扣钱。
补一个麻袋才给几分钱,就这样,为了多挣一些,我妈她们几个除了给孩子做饭站起来,其他时候都是坐在地上不停的干活,为了缓解腰痛,她们有的侧着身,还在干。
那段日子,好多家庭都靠这个维持着。
我妈后来一直没有给我讲那个单车的钱,多久才还上的。只是偶尔提起一次"你每天都要赶回听《水浒传》的,那天书都讲完了,你还没回。"是的,那时候,我每个中午都在听中央广播电台的评书联播。只是,那天中午的我再也不会听到。
没有谁能理解小人物的无奈和心酸。"那么红火的厂子,都毁了。领导是一届不如一届啊,肥了和尚穷了庙。只是这世道轮回啊,一个接一个的得病,还不如这些退休的老职工……"她们用她们朴素的思想去给这眼见的一切按上因果的报应。
一直以来,我不敢放肆的快乐,不敢得意忘形,我怕冥冥之中,不知道谁谁就会偷走了我的所有,让我再也无缘触及……这才是我悲观的所在。
我想,他还是欠了我妈一声"对不起",对我,他不用忏悔,我早已找到一张A4大小的硬纸,上面,赫然写着:寻物启事,本人某年某月某日,在何地丢失凤凰牌28自行车一辆,如有提供线索者,定酬谢等字样,纸背上,我会涂上厚厚的一层502,手托着,走向他,相遇,无需多言,我自右手一挥,"pia"的拍在他的脸上,再使劲按上几按,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借此,彼此解脱。
只是,这还是我的想当然,看来,我的人生中依然有悲观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