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过得窝囊不堪。
他从小就是人们眼中的模范生,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13岁的时候考上当地最好的中学,接着是中考状元,然后是高考状元,然后从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毕业,然后考上公务员。
一帆风顺,波澜不惊。
他所做的,就和他父母想他做的一样。
“公务员好,稳定,房子也不用自己买,政府给分配,老了之后也有稳定的退休金和医保……”
而现在的他,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房子,没有工资……
他窝在天桥下最潮湿最阴暗的角落,这里连老鼠都不愿意经过。不过这里有个暖气的出风口,现在天凉了起来,呆在这里还不算冷。他的胡子已经有好久没剃了,头发也好久没理了,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了。路过的行人很少,偶尔也会经过的人扔给他一两块钱。他知道,在这边连乞讨都做不成,可是他没办法,他不能被别人看见。
他是个杀人犯。
那晚,他一下一下地把刀刺入那人的身体的时候,他就该预见到今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杀人,只是刚好旁边有一把刀,身边有一个人经过。
血是从那人的身体里蹦出来的,有一些甚至溅到了他的脸上。一共捅了多少刀呢?他不记得了,好像还挺多的。到最后,他已经看不清那个人长什么样了,他只能看到一摊血,红红的,在地上淌着,在夜色下,在雨水中,发出微光,让人平静。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天已经微微亮起,他想起前夜的事儿,心跳不由得加速。没有恐慌,没有内疚,那是一种奇怪的兴奋感,刺激着他的大脑皮层。夜雨使血的味道更加浓厚,那味道现在仿佛还停留在他的鼻尖。他知道他不可能回去了,他只能这样走走藏藏,恨自己没有做好伪装。
第三天,他路过报亭的时候,才算彻底清醒过来。他看到他的脸被印在了报纸的首页,清晰,显眼。他讨厌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每次拿奖或者考第一名时站上讲台的情形,又或是犯了点小错误被父母拎到屋外的过道上罚站一样。来来往往的人越多,他就越恼怒。他加快了自己的脚步,想找一个地方藏起来——他不喜欢被别人看着。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离家不远的那天桥下阴暗的一隅。这里挺好,没有人愿意路过,有时候,还能看到父母的身影,看看他们是否平安。他就在这里住下来了。
可是他吃什么呢?
偶尔他也会拿着别人扔下的少得可怜的钱,到附近的便利店去。他不喜欢去便利店,每次他一进去,店里所有人都会看着他,就像他做错了什么一样。他没有偷也没有抢,甚至连插队都没有。他还跟别人一样,拿起吃的,静静地排着队等着结算。但是每次,收银员都让他把钱放在桌上就好——他们甚至不愿意用手去接他拿过的东西。他想,他没有做错什么啊?只是,有点脏有点臭了。
后来,他干脆连便利店也不去了。如果有人路过,他就求那人给他买点吃的过来,但这样,他可能就会饿上更长一段时间,毕竟路过的人很少,答应的人更少。
时间久了,他突然回想起那个夜晚,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杀着人的下雨的夜晚,他突然有点想念雨中血的味道了。
对啊,今天也下雨了。
夜晚,温度骤降。他蜷在最角落,紧紧地贴着墙和那个暖气的出气口,用破了的那套沾了血的西装紧紧地裹住自己。好几年过去了,西装上的血也干尽了。他的胡子和头发长了又长,几乎把他的五官都遮住了。远远望去,他的头就像是一颗毛球,看不出人的模样。
雨越下越大,天桥下积满了水。一个小伙子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朝着他的方向。他也盯着那小伙子看,透过他长长的油油的湿答答的垂着的头发。
“喂,你是……什么玩意儿?!”
小伙子显然喝醉了。那小伙子走到他面前,指着他,突然弯下腰,“哇——”地一声吐了。污秽物摊在他的身上,他那套破破的西装上,慢慢地往下流,有的流到地上,和雨水混在一起,留下阵阵恶臭。
他的手突然碰到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他仔细地摸了摸,是那把杀了人的刀,上面留了好几年的血他甚至没有擦过。他没有看一眼,便抽了出来,手往前伸去。小伙子的嘴里流出的污秽物中混着红色的液体。
——气味总算不那么难闻了。
他这么想着,手一点一点地往回抽,他能感觉的刀尖和肉体细腻的摩擦。他认真地一点一点地把刀往回抽,就像读书时他解数学题那样,仔细地,慢慢地一步步来,到最后完成了,那种成就感油然而生,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儿了。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让雨水把身上的污秽物冲掉。他歪歪斜斜地走着,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
他不知道自己往那个方向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一抬头,眼前就出现了很多年前和父母住的那栋楼的门。他眼前突然一黑,直直地倒在雨中,雨水接着冲刷着他身上混着的污秽和血。
第二天的报纸:
【一流浪汉死亡,胃内空无一物】
第三天的报纸:
【警方证实该流浪汉是杀人犯,身负两起命案】
“哼。”他冷笑了一声。
“你是杀人犯,你该付出代价。”他的眼前坐着一个人——不对,他长得也不完全像人,他穿着黑衣,身体有点儿虚,好像要消失了,又好像一直存在。
“你是谁?”
“你无需知道。”“黑衣”说道,“下一世,该让你受点折磨才好。”
他想,这一世,他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他这一生过得窝囊,毫无意义。下一世,还能有什么更大的折磨呢?他只求不变成人。其他的,不论是任人宰割的牲畜,还是无法移动的植物,他都无所谓。
“你们人啊,就是活得太安逸了。”
“哼。”他又冷笑了一声,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下一世,就罚你做一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