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辆车是人工收费的，没有设自觉投币收费的地方。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报着一个接一个的车站，心情就像天气一样烦躁，可是并没有人下车。对刚才流光飞逝的感觉，倒让你想起第一次离开家乡，坐夜车去见李氏的情景。

当时你已经十二岁了，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模样。为了逃离计划生育，从小你和姐姐少茹便寄托在家乡，由爷爷任福和奶奶金花抚养。当时你裹着一件很厚的灰色皮袄，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车内昏暗的车灯扑闪扑闪的，好像随时都可能熄灭。

有一位平时叫姑姑的女人看到你安静的坐姿，突然有感而发地说：“你们看游儿，坐着多安静啊，不会晕车，倒像个黑社会老大。”说完后兀自笑了起来。

至于什么叫晕车，你当时搞不清楚，不过，你懂得这是对自己的一种夸耀，让你小小的虚荣心满足了一番，以致于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这一幕。

除了这一幕，你还记得当时将要离开的情景，少茹原本要跟你一起走，她把行李都准备好了，但是金花死死揪着她的行李不放，不肯让她离开，因为家乡里种了许多庄稼，金花为了一己之私，不想失去帮手，能让你回到父母身边已经是大发慈悲了。少茹反抗着，执意要走，金花扇了她一巴掌，把少茹的眼泪都打出来了，少茹捂着脸，恶狠狠盯着金花，像根木桩站定在大厅里，无声垂泪。

“养大了，就知道要带回身边，不想想当初你们两个留着鼻涕，一个还不会走路，抱在怀里，现在长大了就想飞了，做父母没有一个是有良心的，养功不如生功大。”金花蛮横地说着这些话，其他人对她来说是没有威慑力的，因为这个家还是她当家作主。

任福从不管这些事情，只是低着头，翘着二郎腿，只顾着坐在大厅里的床沿上抽烟，对金花的所作所为从不过问，完全是放羊式的无所谓。

由于金花阻拦，其实少茹知道她是走不了的，只是不甘心，非得闹一下，说不定还有一丝的希望，只是这一丝希望给她带来了更深的绝望。她曾经劝你跟她一起留下，但是你并不想留下来，因为每年暑假里除了有干不完的农活之外，你在这里生活得并不开心，所以想出去外面看看，并不是说你有多么渴望回到父母身边，你只是想离开这个不愉快的地方。

再说任军每次来家乡看望你们，总会给你买过年穿的新衣服，给一些零花钱，跟你们说话总是那么的和蔼可亲。虽然买的新衣服非得逢年过节才给穿，袖子总是撸得高高的，如果弄脏还得责骂和挨打，零花钱也是被金花克扣着，在不知不觉中，她就会告诉你们，你的零花已经用没了，如果你和她计较，她反而会责骂你，“你怎么那么精明，你现在吃得穿得那样不用花钱的，如果要跟你们算账，你们得喝西北风去！”她总能变法把一些愉快的事情变成噩梦，在她的眼睛，这一切可都是为你们好。但是你相信你父母肯定不会像金花那样对待你们。

当时是你小叔任鹏带你离开的，他只能按照金花的旨意行事，至于电话里头的父母，更没有发言权。对于经济宽裕的你三叔任禄家的孩子，每当读书放假的时候，回到父母身边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金花只是随口抱怨几句而已。

于是，你就这样离开了，却始终觉得这是对少茹的一种背叛。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头仍然有一种愧对少茹的想法，可能对过去遗憾的事情总归都有这种想法吧！

到了父母工作的地方，站在矮矮的屋檐下，沥青皮盖的屋顶往上串着一棵树，被风一吹，柳丝条般下垂的叶子发着“呜呜”的声音。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任军最先迎了出来，可以看得出他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任鹏把一个黑色的大背包放在一边，在大树的树荫下乘凉。

“要不要吃完午饭再回去！”任军热情招呼着任鹏。

任鹏摇摇头，一声不吭数着任军给他的车费，任军就这样看着任鹏手指上数钱的动作，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事后想起任鹏这些无礼的细节，在自家里暗骂几句，说兄弟几个没人看得起他。

看着任鹏背起背包，往任禄家的方向走去的时候，任军才愤愤不平地往回走。

“走，过去找你妈。”叫姑姑的女人指着前面对你说。

你提着行李包，羞涩得不知所措，如果这时候不是一个留着自然卷发的女人先走过来招呼着你，你并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这是你两个妹妹，少玲和少萍。”李氏推搡着你，似乎叫你过去跟她们认识，在家乡的时候，你知道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可是真正见到的时候，他们来得是那么突然，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就像你即使对自己的母亲长相有再多的要求，也容不得你选择，你的生出并不神秘，相反，倒有一种生不逢时的错觉！

“坪山公园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坪山公园有没有下的？”工作人员叫喊着。

你漠不关心身边发生的一切，刚才的声音仿佛来自陌生的国度，感觉很遥远，又似乎近在耳边。

“有。”任勇突然大叫一声，把你吓了一跳，把一切的思绪都打乱了。

“不对呀，是坪山广场。”你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说道。

“是吗，不是坪山公园吗？”

“不是，你记错了，我们之前下车的时候不是有一副万马奔腾的石像吗？你看前面都没有。”你突然激动地辩解道，好像你很容易为一些小事较真。

任勇沉默一会儿，点头默认。

“听，下一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