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冷清的前庭,在左右内侍的“陪同”下太子很快来到文德殿,踏上丹墀,迎面的殿门宽有丈余,萧纲将手轻轻放在大门的饕餮环上,半扣住却又不敢更进一步,手心沁出了层层的汗珠,直到再一次接触到内侍凶狠的目光,才怯生生地推开了殿门。
文德殿内漆黑而空荡,望不到尽头的床榻,望不到。萧纲首先看到的是摆在殿中的博山香炉,炉座四周是精心雕镂的六瓣莲台,炉身是清瘦的观世音形象,左手结印,右手持着一朵莲花状的炉盖,恰与坐下莲台同样大小。萧纲走过香炉,看着沉淀的灰烬无人倾倒,叹道:“佛祖曾说:“若有众生,遭亿百千垓困厄患难,苦毒无量,适闻光世音菩萨名者,辄得解脱,无有众恼。”父皇每日念你菩萨千百万遍,怎么就未曾得片刻解脱?”
仅仅是旬日的未见,父皇已是明显的愈加衰老了,如每个老人一般,从前他的脸上也尽是纵横的纹路,他的眼角也有四散的涟漪。但每一条褶皱都是坚硬的金属上遒劲的金石刻印,每一道波纹都是汹涌的大海里决绝的惊涛骇浪,往日征战的刀伤与箭疮只会让他显得愈加勇毅,而今终于都成了将死的兆示。
深宫中不见日月的流转,殿门外也无鸡人的报晓,时间得以避开了人世定下的戒律和枷锁,如封印在晨钟暮鼓里的妖魔,忽而从天罗地网中挣脱,在昏暗的殿内恣意地来回游荡,他冰冷的手骨抚过谁的脸庞,就生出千万条高山和险壑,他霉黑的舌尖舔过谁的双目,就冻起无数层白霜与灰翳。直到萧纲从人世冒失地闯入这幽暗的地宫,推开了冥府的大门,让灼烫的阳光涌进,这催命的魂灵才暂且地躲到幕帐之后。
“父皇、父皇!”
“唔….嗯”萧衍疲惫地张开眼皮,断断续续地问到。
“父皇,儿臣有有…事启奏。”
萧衍没有说话,把手举到半空中往下按,示意萧纲说下去。
萧纲伏在地上,稍稍探出头看了着父皇死水一般的神色,又转过头去,看了看跟上来的两名太监内侍,喉头强咽下一口唾液,低声问道:“儿臣想奏请父皇加尊宋子仙将军为太保。”
“谁?”萧衍的声音已明显变得洪大变得严厉了。
“宋…宋子仙将军。”
伴随着“呸”的一声响,萧纲立刻感到脸上多了一道粘稠腥臭的东西,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正是父皇吐面的浓痰,不偏不倚吐在自己额上。萧纲胃里一阵翻涌,不自主地想拿衣袖去擦拭,又担心要被父皇责骂,举至半空的手又放了下来。任黏湿脏臭的液体从额头顺着鼻翼和脸颊滑下来。
“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吗?”
“知…知道”
“你把朕从前教你的《保傅传》背一遍!”
“殷为天子三十馀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馀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古之王者,太子初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道之教训;三公之职也。於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燕者也。故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於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
萧衍把手一挥,喝到:“好了!停!“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师之教训;三公之职也。”你是太子,把这段话再背三遍!”
“保,保其身体;保,保其身体…”萧纲才说完两遍,已是放声大哭,止不住地在地上磕头。“….儿臣知错了!儿臣屈于强权,有辱祖宗!”
“哼,是侯贼叫你来的?”
“对,是侯...侯丞相叫我来的”萧纲话到嘴边,想起身后的两个眼线,侯贼的“贼”字说到一半慌忙改成了“丞相”二字。
“哪一个丞相?”
“侯…丞相”
“什么丞相!他贱名侯景,丞相是统帅百官、辅佐天子的大臣,侯景他何德何能?燮理阴阳、经国安邦,又岂在这个东西!”萧衍使劲力气挥动手臂,将伏在地上得萧纲撞翻在地,全身因激愤而止不住地颤抖。
两名内侍见状赶来将萧纲扶起,却在暗中狠狠加重力道捏着太子的双臂,萧纲养尊处优、缺乏锻炼的骨头顿时发出断裂的声响,他明白这示威里传达的含义,只得强忍着疼痛,站立起来又重新跪倒在地,伏在地上一直打颤,好久才咬咬牙鼓足勇气说道:“父皇..儿臣还是请父皇加尊宋将军为太保。”
“孽子!你还敢提此事,那宋子仙是什么阿猫阿狗?跟着侯景浪荡流窜的奴才,出身低微的贱种。太保,保其身体!让放牛娃来当梁国的太保,如何保得住梁国的尊严!由田舍郎来当太子的太保,又如何保得住你的身体性命!”
“宋将军保不保得住儿臣性命,儿臣不知。但此事若不应允,儿臣的性命随时便要不保啊!父皇!”
“日为德而君临天下,尚且辱于三足之乌;孤寡道而尸位朝堂,宁不丑于瘸脚之狼?太上无败,其次败而有成,岂因一时之胜负,而失天生之气禀”
萧衍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恻隐与爱怜,但很快又被更为浓烈压抑的哀伤罩住,自言自语又似像是对着帐幕后的幽魂说道:“朕前半生威名赫赫,竟落得这般结局。我生了八个儿子,都生得如此庸碌无能!志公师父说大梁还有十年气数,照此下去,大梁哪里还能撑得住十年,眼见着就要亡了,现在就要亡了!你走罢,走罢!”
没去理会低声抽噎的萧纲,萧衍侧头对着两名内侍冷冷地说道:“回去告诉侯景,只要朕还活着,侯景他想让宋子仙当太保,就在他的春秋大梦里加公晋爵去。朕就是死了,也要把皇宫烧了,把九锡毁了,把玉玺埋了。去你的黄粱枕里寻你的帝位,到你的南柯郡中做你的天子!”
萧衍此刻虽老病于床上,但几十年帝王的余威仍在,两名从前的奴才见此也心下畏惧,慌慌张退下了。萧纲跪了良久,始终没等来父皇的一句话,哪怕是一句喝骂一声叱咤,最后神色黯然离开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