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嘈杂,空气清冷,来往的人趿着拖鞋,面无表情。肩上搭着毛巾,手里拿着泡面。女人躺在朱槿怀里,腰间披着被子,白色被子的缝线处有些脱线,经年累月的污渍积累在上面又被粗暴地洗掉,被面看起来粗粝极了。
空气渐渐变得干燥,火车沿着铁轨慢慢靠近南方,朱槿把额头贴在窗户上看着窗外不断闪烁变化的景色,女人在上铺睡得很沉,不时有轻微的鼾声。隔壁床的中年男子拿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把他的面孔微微照亮,眼睛和鼻子的轮廓显得格外的清晰。
他们回去的前一天,老朱家正在打扫卫生。
朱颐拿着扫帚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到围墙的边角,去屋里拿着老朱的打火机把它们点着。老朱把以前朱槿和朱颐一起睡的床擦了一遍,换了被套和枕头。
“老二,你这些书还要不要的?”床脚有一大堆以前朱颐和朱槿用过的书,地面稍有潮湿,书已经发霉泛黄了。“什么书?不要了。”朱颐把扫帚斜着靠在墙边,正要进去看看老朱说的是什么书。老朱就抱着那些书出来了,院子里的落叶还燃烧着,老朱把书全丢了进去,火堆一下子就被砸灭了。“重新点一下。去把你那些到处丢的衣服都给洗了,明天你哥回来又得说你。”
朱颐把火重新点着,然后拿了一个不锈钢盆子去客厅里收拾衣服。
朱颐心里知道,今天这些行为都是为了迎接未来的嫂子,以前每年哥哥回来都没有这么认真仔细地收拾打扫过。
刚刚把洗衣粉倒进盆子里,老朱就丢了几件深灰色的棉布衣服过来,刚好搭在朱颐的头上。朱颐把衣服一股脑地扒进盆子。转过头来,老朱叼着红塔山扛着锄头,已经正从门口出去了。
马上就是过年了,今年的土豆,辣椒和豆子都还没有下地,老朱想着年前把土翻了,争取种一点是一点。别人家的早就种好了,这几天都在开始准备年货了。
今年,已经是朱颐没有上学的第三年了。他初中毕业后就没再上了。朱颐的成绩很差,在班里又很调皮,班主任给老朱打过几次电话,让老朱去学校谈谈。老朱挂了电话叼着烟就下地里去了。连每年学校规定的家长会老朱都没去过,有一年朱槿回家得早,去了朱颐的家长会。当老师念了朱颐的名字和成绩并点明批评了老朱一家对朱颐的表现毫不在意的时候,朱槿从教室最后排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朱颐跟着老朱种庄稼,像以前朱槿做的那样。偶尔镇上有活儿的时候,老朱就叫朱颐跟着几个叔叔一起去。
刚刚上完初中的朱颐跟在叔叔后面,叔叔们在前面聊天,好像根本不知道后面跟着老朱家的小儿子一样。抽烟的时候却又丢一根给朱颐。刚开始时朱颐不会,叔叔们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朱颐就半信半疑地点燃烟,然后一路呛着眼泪跟在叔叔们后面,几个叔叔在前面大声地笑,“这不像老朱啊,回去得让老朱教教。”
朱颐遗传了老朱的肩宽背厚,手壮脚快。搬起货物来往往比那几个叔叔还厉害,常常跑在他们前面,结账的时候还能比那几个叔叔多挣几十块钱。只是朱颐看起来像是刚刚放学的学生,有些雇主不敢用他,这种时候那几个叔叔就上前解释一通。
第二天清早,老朱从外面忙完回来,朱颐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嘴角还在留着口水渍,喉咙在不自觉地下咽,像是在梦里吃到了美味到无法忘记的东西。老朱推开门,一片清寂,像流动的水结成冰,晨曦的喧嚣在一瞬间停止了。太阳渐渐升起,脱落的树叶像被涂上了一层黄油,绿油油的小麦因为露珠而垂着头,像是睡着了,阳光正试图将它们唤醒。
朱槿和女人在小镇水泥路的尽头下车,朱槿背着一个帆布包,拖着一个黑灰相间的格子行李箱,女人挎着一个淡绿色的包,那包看起来有点大,和身材娇小的女人极不相称。
“槿子,回来过年啦?”
“嗯,三叔,没忙吗?”
“没有,都忙完了,改天来家里吃饭啊!”
“大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没让你孙子领着你啊?”
“去地里摘点儿菜,晚上吃。你放假啦?”
“…………,嗯,放假了。”
“黑麻,叫什么,你叫什么,年年都看到,你叫个什么劲儿?”大娘的儿子在喝止被链条拴着的狗,那狗正试图挣脱链条,冲向朱槿。
大娘没了记性,眼神也不好,佝着背,走路很慢。每年朱槿回来都问这样的问题,她对朱槿的记忆一直停留在朱槿上初中那会儿,每天上学大娘都会拿点儿吃的给他。
老朱站在院子门前的李子树下,李子树早已枯萎殆尽,没了生气,树枝在冬日的寒风中簌簌地摇晃。朱槿小声地跟女人说,这是我爸,村里人都叫他老朱。
“这是秀敏。朱颐呢?”朱槿把手里的行李箱递给老朱,眼神在女人身上停留了一秒,算是向老朱示意了。
“哦,秀敏啊,你好你好,来,先进去再说。朱颐在睡觉,今天跟三叔他们去镇上干活儿了,累着了。”老朱给朱槿和女人让了一个身子的位置让他们先过,然后拖着朱槿的行李箱跟在后面。
“叫啥叫,认不到了啊?”“再喊,明天就把你杀了吃了。”朱槿和老朱一前一后地喝止了门口的大黄狗,大黄狗被爷俩儿的气势吓到了,夹着尾巴蹲回了墙角。
大黄狗栓在门口枣树下,常年的活动使枣树的皮脱落了不少,链条栓结处生长出暗色的树瘤,树上仅有的几片落叶随着大黄狗的活动全都掉在了地上。
老朱抢先一步把朱槿的行李箱放进了他们住的那个房间,然后拿着一个瓷杯子出来。朱槿也把背包放进里间,女人环顾了一下四周,坐在离门最近的那只矮凳上。水是下午才烧的,滚烫。老朱把杯子耳朵的那一面对着女人,女人接过杯子,刚要喝,被杯中冒出来的热气给冲到了。她试着吹了一下,然后把杯子放在了面前的四方木桌子上,说:“谢谢叔叔!等一下再喝。”
老朱一家最近几代人都住在这个房子里,没有什么大的变迁和动荡。房子一共有四间,一个客厅,两个卧室,最小的一个是厨房。卧室的东南侧有一个砖墙钢顶的简易棚子,是临时筑起来喂养家禽的。猪,鸭,鸡,鹅都有。房子是土墙,暗黄色,墙壁土层剥落,时间在上面留下了沉重又富有年代感的痕迹。墙上零零散散贴着几张上个世纪的明星海报,海报下面是当年的年历。每张海报都泛着陈旧粗粝的光芒,像是岁月里从不衰老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这个家庭。
客厅的右上角有一个看起来有一些新的十五寸彩电,那是去年朱槿回来时给家里换的,是朱颐求了哥哥很久得来的。彩电前面是方形的木制方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桌面木板的缝隙清晰可见,有一个桌腿下面垫了一块藏青色的瓦片。桌上放了一些杂物,不过今天被归置得很整齐,是朱颐早上起床时清理的。
桌子对面是一张皮质的沙发,由于常年累月地使用,沙发正中间凹陷得很严重,沙发上放了一把蒲扇,夏天用过,放在那儿,等着明年夏天再用。此时老朱正坐在沙发上发呆,手里拿着他的茶盅,嘴里叼着一只红塔山,吧唧着嘴巴。
朱槿掀开蚊帐,朱颐正趴在床上,面颊埋在枕头里,厚重的被子把他盖得只剩一撮后脑勺的头发。朱槿拉着被子的一角使劲儿往上翻,被子在空中像一片羽毛一样翻了个身。朱颐感到一股冷意突然袭满全身,他一边转过头往朱槿这边看,一边伸出右手去把被子重新拉来盖在身上。
“起床啦,都什么时候了!”
“哥,你回来啦!嫂子呢?”
“在外面,该煮晚饭了。”
朱颐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往外面跑,一是想看看嫂子长什么样子,二是想知道哥哥有没有给自己带什么东西回来。
“把你裤子穿上,这么冷的天。”
“哦。”
说完,朱颐从床脚拉着一条裤腿带出一条裤子,倚在门框边把裤子穿上。
那个瓷杯里的水已经凉了,杯底有一些细密的沉淀,朱颐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桌子,杯中的沉淀旋即像被丢进了龙卷风一样荡漾起来。女人依然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手里拿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明显,她的瞳孔被照得发亮,像是有一道绿色的光芒冲了进去。
“这是秀敏姐姐,快,叫姐姐。”
“朱槿,怎么没什么信号啊?”
“是这样的,我们这边信号不怎么好,没什么人用手机,家里都是座机。”
“秀敏嫂……,姐姐好!”
女人把手机举过头顶摇了摇,复又看了一眼,信号没什么变化,便把手机放进了包里。朱颐刚说出嫂字的时候朱槿侧过头瞟了他一眼,朱颐就机敏地改口了。女人从包里拿出几袋零食放在旁边的方桌上,让朱颐想吃什么自己拿。
晚饭时,女人是下桌最快的,她把筷子横着放在桌上,用眼神向老朱示意了一下就离开了厨房,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子里,佝着腰玩儿手机。厨房里面没有说话的声音,全是朱槿和老朱酒杯碰撞的声音。
晚上朱槿和女人睡在一起,老朱和朱颐睡在一起。女人弓着背缩在角落里,朱槿摊躺在床的正中央。朱槿想说什么,但转过头去看到女人的背,什么也没说。他伸手过去把女人抱住,女人身体颤动了一下,然后晃了一下肩膀挣脱了朱槿的手臂。
那一刻,朱槿感觉自己的手臂那么软弱无力。
第二天清早,那只和女人配起来有些违和的浅绿色包连同那个女人一起不见了。朱槿黑灰格子行李箱里的女人的行李还在,被叠得整整齐齐的。
傍晚的时候,三叔告诉老朱,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他就看到那个女人挎着包匆匆地走了。老朱递给老三一根红塔山,没有说话,点着烟,吐了一缕烟雾后说,“哦,知道了,老大没那个福气,再找找吧。”
烟雾在冷冽的空气里盘旋,飞升,久久无法散去,像是被斜照的晚霞缚在空中,挣脱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