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正看着电视,茂儿将一盒洗好了的枣子放在我身边的茶桌上:“老爸,吃枣吧。”
茂儿在家的日子,打破了我与妻平时生活的清淡,餐餐必须要有荤的,想吃什么,茂儿会拿钱让他娘到镇上的市场买。还总喜欢从县城买来一些好吃的,以至于家里冰箱常满,水果是最多的。望着一个个精装盒里的赤橙黄绿,有的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我想价钱一定是不霏的。
儿子买来的,一定是儿子喜欢吃的,因而,我与妻是舍不得动这么贵的东西,留着让儿子和孙儿吃,心疼儿子的钱,怕让他多花。这让儿子非常生气,说东西买来就是给我们吃的,留着做咋呢?因此,妻常跟我说,儿子在家,日子过得好侈奢!
盒子里圆鼓鼓的枣子是诱人的,我拿起一颗放嘴里一咬,脆脆的满口生香甜。让我感叹这日子越过越不同了,连枣子都不似家乡本土的枣子,个儿大,而且甜。
妻叹了口气,对我说,要是你爷老子在就好,他在生时是最舍不得茂儿的,要是他能活到今天,看到茂儿能挣钱了,且娶了媳妇,有了孩子,还这么孝顺,不知该有多高兴啊!
妻的话引我同感,但人生事总难尽人意,一边让你幸福,一边又让你失落。苦着累着一生,只想多见一代人的风光,但生命哪得永年?我喊孙儿吃枣子,孙儿眼睛不离电视,摇着头说不想吃。这么好的枣子都不想吃,我叹现在的孩子不是我当年,一代比一代人幸福啊!
记得儿时住的老屋,是解放时分得地主的大宅院里。宅院里有二十多户人家,杂姓多,我家姓王,隔壁住着家姓刘的,年纪最大的刘老倌名叫冬林,他有个小名叫“白精”。因他喜欢以说谎蒙人作乐,故村上人给他取了这个小名。
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我放学回家,在村口碰上白精牵着头牛出来放,一见我,就象很关切我的样子问:“你多了事吧?”我一脸茫然,他又作古正经说:“你千万莫回家,刚才你爹发大脾气,说要打你。”家乡话把做错了事叫“多事”。孩时的善良让我对白精的话信以为真,却翻来复去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而惹父亲生气,又不敢不回家,心里诚惶诚恐,回家放下书包就牵着头牛出去放。家里人多劳力少,我手下还有弟妹,虽然我还不是劳力,却也不能吃闲饭,父亲领养了生产队一头牛,一年有1000工分。哥姐比我年长,要做农事,因此,早晚放牛是我的事。那一天我放牛到很晚,天上快没光了,远望回家的路上,有个人影走来,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叫着我的名字,才知是父亲。我忙应声着,心里忐忑不安。父亲走近了,脸上没见怒我的样子,只是用关心的语气责备我:“天色暗了也不晓得回?让大人担心!”我不作声,悬着的心里生起暖意!父亲接过我手上牵牛的绳,将绳头往牛屁股上一甩,牛奋蹄小跑起来,父亲在跑,我也跟着父亲跑。
第二天看见白精老倌,他光着头,眯细着眼,一脸的坏笑。我知道被这砣背老头作弄了,偏着头没理他。
白精的老伴叫六嫂,也许是白精在兄弟中排行第六吧,不然为何叫“六嫂”呢?我没问过大人,只知道在我懂事起,村上的人无论年纪大小,背地里都习惯将这小脚女人称六嫂。就算到了如今,我都不知道“六嫂”的究竟名字。
虽说我家与白精家隔壁,但两家的门不是朝一处开,我家的门朝南,白精老倌家的门却是朝东,去他家要穿过廊檐转过一个屋角。白精家门前有棵大柚子柑树,树干高过屋顶,枝叶茂盛得浓荫匝地,因此,在炎暑的夏天,可挡过东晒的日头,夜里,树下常聚着大人们说着闲话。靠柑子树还有两棵枣树,就象我家门前池塘边有棵石榴树一样,在我生来这个世界就有,究竟何人所栽?我想父亲也是不知道的。都是住着政府分得地主的屋,谁家门前有树,也就自然归谁家所有了。
孩时的日子是艰难的,家里月月口粮不足,又是长身子的时候,肚子吃不饱,总喜欢打主意满处找吃的,山上的土茯苓,挖来用火煨,水里的菱角,摘来用水煮……,这些趣事成了记忆中的苦乐回忆。当然,白精家的两棵枣树,是记忆中印象最深的。
每年枣树刚挂果,宅院里的孩子们就惦记着,从枣树下路过都要抬头看几眼,巴望着枣子快点长大。
初结的枣子与叶子绿在一起,不精心看是分不出枣子和叶子的,当枣子长到一寸长的时候,每日失魂落魄似的在枣树下经过的次数多了,看见白精家门口没人,捡个石头躲在墙角,奋臂往枣树上一扔,石头穿过枣树飞向远处,青枣“啪啪”掉落地上,然后飞快地冲到枣树下捡起枣子就跑,到没人的地方慢慢品尝,青生不熟的枣子,虽然不甜,却也吃得津津有味。
还有就是月光如水的夜里,一班儿时的伙伴,待白精一家关门睡了,悄悄地摸到枣树下,一起用力摇着树干,听着枣子掉落地上的声音,大家“嗞嗞”的忍着笑,分头在地上摸着枣子,谁摸着了就是谁的。
但这样的事做多了,难免会让白精二老碰着。有一次,我竟然斗胆爬上树摘,结果,被六嫂发现了,心一慌,从树上滑下来摔了一跤,我爬起来就跑,六嫂脚小,要赶也赶不上。但没想到她居然当着我向父亲告了一状,临了对父亲说摘枣子事小,伤了孩子咋办?
这一次真的被父亲打了,父亲一边用小竹枝抽我的双脚,一边大声训斥我,说我年小不学好样,人家的东西是人家的,不能乱偷,偷就是贼,做贼名声不好,人要知耻。
流泪痛过了一件事,心里才会有记性,以后再不敢造次偷枣了。
农历进入七月,已是三伏打秋头的日子,蝉儿在枣树上“知知呀呀”的叫。枣子开始成熟了,枣叶泛黄开始凋落。一串一串的枣子挂满枝头,黄色的枣皮上有了熟红的斑点。
这个时候的枣子是好吃的,也是白精两老看得最紧的,日日六嫂拿着根赶鸡的竹杆坐在门口,我想她是生怕大宅院里的孩子们偷他的枣子。因此,我每每经过枣树下时,即使看见地上有掉落的枣子,也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昂着头目不斜视地从六嫂面前走过。
最喜欢雷雨前的大风,飞沙走石的,大宅院前的晒谷坪上,稻草被风卷起满天飞,白精家的两棵枣树,被狂风吹得呼呼作响,枣子噼里啪啦的掉落一地,这个时候大人小孩都赶着去捡,六嫂也不阻止,自已也提着个竹篮,弯着腰忙着捡枣子。我也一手撩起胸前的背心做兜,一手捡枣子,碰得好会捡满一兜的。这场面是不怕六嫂告状的,毕竟捡枣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每年打下枣子,六嫂要满满的送一大碗给我家,有时送来的枣子是焖熟的。焖熟的枣子好吃,入口柔而且甜,只是太少了,母亲分给我们五兄弟姊妹一人三四颗,而母亲自己最多尝一颗。生活中许多这样的细节,至今让我回忆起来,思想着母亲是多么不容易的伟大!
一年一年看着枣树开花结果,一年一年又守着童年的故事长大。后来白精两老故去了,又后来田土承包到户,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了,大宅院的老房子也渐渐拆完了。那棵柚子柑和两棵枣树,也因白精的儿子建房被锯倒了,锯树的时侯我在现场,看着心里很惋惜!
1995年,我的老屋倒了,在离老屋一里地的罗家岭下,我与妻自己作砖,建了幢新房,我在房前栽植了柑子、板栗、柿子等果木,年年自家吃不完,还送给了别人。
只是让我奇怪的是,离开老屋,在新屋住了26个年头,我的梦境里,总还是停留在过去大宅院的那些老屋,那些人和那些事,还有那两棵枣树……
往事只能回味!如今,吃着儿子买来的蜜枣,想起父亲曾教诲我:“过日子要细水长流。常常有日思无日,莫把无时当有时……”
我想我应该将父亲的话传给儿孙们,且告戒:好日子,要学会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