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法则


目前来看这是我们最实惠的选择:我们即将选择合作杀掉一个人,在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战争里。

幸运的是这座城市暂时没被战火光临,它只是被包围了。毕竟它是个小城,三年前才刚刚与国家首府接轨,我们只吃了两年安心的面包。我们的小城只是国家庞大版图上的一个小黑点,在比例尺略大的地图里甚至无迹可寻。

但它毕竟是一座城市,城市中住着几百居民,居民的生活需要钱财运作,我们需要粮食、衣物和来自首府的各种补给。

可首府的战争切断了这一切。战争爆发的第五天我们便没了粮食与交通。我们的通讯彻底瘫痪,我与移民仅半年的朋友rich被困在了这座小城里。

rich来自东方的大学,一年前毕业,看中了小城与他的专业的契合度,于是义无反顾地移民、定居,与我同租一处房子成了室友。我们住在移民区,在这儿是来自各国的外来者与和蔼的房东们。独在异乡的愁绪冲淡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感,我们在移民区靠着首府的补给和房东先生们的帮助,不愁吃喝,rich得以专注于他的研究,我安心地过自己的退休生活,像这儿的大多数人一样,我们生活得很快乐。

但战争爆发了。

最开始我在互联网上看着民众谴责我们的总统、总统谴责其他国家的总统,总统与总统互相谴责成一团——然后我的互联网毫无预兆地被掐断了,战局和国运像一只突然折断翅膀的鸟一般狼狈地只留下一串哀哀的鸣叫。随着网络瘫痪,我与rich分掉了家里的最后一块面包。

移民区乱成一团。所有人被迫与山顶洞人一般直面最简要也最艰难的需求——生存。

有人开始抢夺食物和物资。抢夺行动从已逃亡的人家开始,逐渐蔓延到病弱老人家里,最后爆发起不可收场的争端。

原本安宁寂静的夜晚充斥了抢夺者与被抢夺者的嘶吼和悲泣。强者选择主动出击去抢夺稍弱者的食物和御寒的衣物,弱者弱小却不乏殊死一搏的勇气。于是两方意外地打得难舍难分,留下我们这些胆小者瑟瑟发抖。

“不能再这样了。”rich说。

“我们能怎么办呢?”我绝望地回答。

我们选了第二天清晨悄悄出门搜刮剩下的财物和食物——rich聪明地想到这时候是所有人最困乏的时候,于是我们养精蓄锐够了主动出击,成功在几家空房子里得到了想要的食物。

虽然只是一点儿——但这一点儿面包下肚,我和rich都活了过来。

我们这样悄悄地、侥幸地活着。

邻居房东先生的离去是这儿发生的第一桩命案。在此之前有人受伤甚至有人骨折在雪地里扭动呻吟,却没闹出人命事故。

邻居房东是自杀的。他临走前留下了一张绝笔信,大意是他对这个残暴的世界和我们的城市失望透顶,他要去见他的上帝了。

邻居房东的离世使小城沉默了一会儿,只听见邻居家养的狗在狂吠。但更多人只尖酸地想邻居房东那儿有没有留下什么吃的。

最后只剩我与rich沉痛地站在雪地里。邻居房东对我们很好,我们理应为他默哀。

“uh,该回去了。”rich小声提醒我。

的确,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站久了,我们会被冻僵的。我们没有上帝,我们还得活着。

突然我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是邻居后房的窗子开了。我和rich对视了一眼,rich忽然严肃起来。

邻居房东的后房住着一个外国人。

我们不知道他是哪儿的人。他长着白色皮肤和蓝色眼球,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他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有人曾怀疑他是哪儿来的土著,也有人说他说不定是哪对欧洲人的私生子。

他来的时候饿得奄奄一息,多亏了邻居房东救他一命,自此他便住在邻居房东家里。不知二人达成了什么协定,还是这年轻人突破了邻居房东的善良防线,他们居然这样稳定在了供养和被供养的关系里。

rich突然猛地一拉我的胳膊,我们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我和rich都沉默了。或许这个没有食物的外国人会在几天后暴毙身亡,带着疑惑和悲痛死在他那狭小阴暗的后房里。我们即将目睹一个生命的消亡,我们没法救他,我们自顾不暇。

rich用母语低声骂了一句。

这大概是我跟rich最后一次满载而归了。村子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除了身负重伤的战败者,就是我们这些懦弱的年轻人了。

邻居房东的死亡似乎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越来越多的人在内斗中离世,我们战战兢兢地从尸体的衣兜里翻出手指大的面包来。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村子里最后一点食物,我们也许会在几天后活活饿死。死神从未走远,他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挣扎。

我们经过邻居家。

我下意识地向邻居后房看了一眼。我能看到那外国人摇动着的金色头发。他居然还活着,房东先生大概给他留了不少粮食。

“——喂!”

rich忽然狠狠一扯我的肩膀,我站立不稳仰头倒在雪地里。

但我立即感激rich,因为一条一人高的恐怖的狼狗正趴在我刚刚站着的地方。他双眼向上吊起,白色的眼仁瞪着我。

“——等一下,”我却迅速恢复了平静。我拉住了就要跑走的rich,“他脖子上有东西。”

这条狗是邻居房东的爱犬,平时只有房东和那外国人才能接近它。它脖子上的绳索看上去很新,这必定是外国人挂上去的。

他想传递什么信息吗?

我安抚着狗慢慢靠近,伸手去取狗脖子上的绳子。身后邻居后房的窗子猛烈动起来,我看到那外国人正拼命敲打着玻璃。

我将狗脖子上的字条展开。是一段表述不清的英文:我没有食物了,我想吃肉,求求你。

我和rich被气笑了。在我们活不下去的时候,他居然还想着吃肉。

rich的目光在窗子里的外国人和我手上的字条间打了几个转。外国人殷切地看着他。rich的眼神从无奈变得若有所思,一瞬间他像个沉思的智者。

我攥紧了字条。

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的,而且这一天来得不会太晚。

通讯被切断的时候首府已经在与对方谈判,首府采取了温和妥协的态度。也许过不了几天战争就能结束,我们就能恢复生活,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运进来。

我和rich坚持着渺茫的希望,尽最大努力延长生命,我们都想坚持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那时候我们就是最大的赢家。

“他会死的。”我颤声说。

“我们也会死。”rich低下头。

我推开rich:“至少我们不能杀人。”

我不想见死不救,这无异于杀人。我已经意识到我们多讨厌生存竞争和死亡,我们至少不能被同化成怪物。

rich沉默了。

窗子内的外国人似乎意识到了气氛微妙。他不再拍打窗子,瞪着眼惊恐地看着我们。

我踮起脚来将一块面包放到窗台边,脚踝处几乎同时传来一阵刺痛。

我脑中忽地炸开警报。

是山上的野猫。我们被一群凶恶残忍的野猫包围了。

这儿的野猫凶恶无比。它们专以偷我们的食物为生。这些天没见到一只野猫,我以为它们已经先一步饿死了。

或许这是最后一群搏命者。它们现在是饿极了的凶恶的野兽。

我与rich慌忙应付。我翻滚在地,死死护着衣袋里的面包。

生存、生存,我们在战争世界的角落里偷生,生存是生命的第一法则。

rich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他的手腕被撕扯得鲜血淋漓。但他顽强地护住了给那外国人的食物。

一块指头大的面包——两人一狗与一群野猫虎视眈眈。

命不久矣——我绝望地想。

耳边腥风一卷,我感觉半张脸一阵钝痛。我仓皇地扭头看去,是大狗扑在了野猫身上,救了我的脸。

我就地翻滚躲开,大狗同时也放掉了野猫。

我跟rich遗憾地对视。家狗是不咬的,它们没经历过野外茹毛饮血的日子。

野猫傻了一般摇摇脑袋,舔舔爪子上被犬牙划出的伤口。它半伸出血红的舌头,死死盯着我们。我被它盯得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野猫的样子完全变了,它的眼梢高高吊起,獠牙完全呲了出来。它抖抖毛,仰头朝天,发出一声破碎嘶哑饱含恨意的嚎叫。

一时间周围所有野猫像醒了一样。rich啊地喊了一声,野猫疯了一般再次进攻。

大狗被撕咬得遍体鳞伤。开始它似乎有些困惑为什么身材娇小的野猫敢接连扑上来战斗,但慢慢地大块头落了下风,它再想认真撕咬已经来不及了。

野猫一口叼住大狗的尾巴,大狗转身一口咬住野猫一只耳朵。

呜呜,大狗在威胁,你敢咬断我的尾巴,我就咬掉你的耳朵。

呜呜,大狗在求饶,你放掉我的尾巴,我放掉你的耳朵。

咔吧,野猫咬断了大狗的尾巴,咯吱,大狗咬掉了野猫一只耳朵。

野猫半张脸全是血,露出眼眶处的森森白骨,仿佛浸血的恶魔。

尾巴处滴着血的断口刺激了大狗的野性。大狗看着野猫挑衅般反复咬着它的断尾,迷惘、呆滞、醒悟、愤怒。大狗狂叫一声,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一口将野猫的脖颈含在了嘴里。

大狗咬死了一只野猫。

野猫僵硬地咕咚一声倒在雪地里,大狗恨意未消地狂吼乱咬,一时间躲闪不及的野猫都挂了彩。

大狗像一名打赢了仗的将军。它威严地吼了一声,慢慢靠近我。

我手里还拿着要送给外国人的一小块面包。

大狗贪婪地卷着舌头。

我似乎能感觉到腥臭的风扑在身上。

砰——

就在大狗跃起的一瞬间,一根木棒毫无预兆地砸向了狗头。大狗飞扑的动作仅仅做了一半便走了形,它倒在雪地里。野猫四散奔逃,一时间天地中只剩下我和rich两个活着的生命。

谢谢,我艰难地向rich挤出几个字。

rich紧攥着木棍。

我们无言地站在寒风中,整个世界为我们沉默着。扬起的雪尘盖住了血迹,粉饰了自然界残忍的生死搏斗。

“弱肉强食。”rich指了指地上的猫和狗。

“……我们没有火种,没法吃生肉的。”我艰难地打岔。

rich忽然很像刚刚疯狂的野猫,痛苦、烦躁,恐怖地瞪起眼。他抓住我的肩膀猛烈摇动:“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bro,我们如果想活着就要自相残杀——你不能救他,我们得杀了他。”

我连连后退。我想安抚rich,可他像个受伤的发狂的野兽。

rich拎着棍子乒乒乓乓地砸开了所有窗子。外国人依哩哇啦地哭喊着不让rich抢走他手上的一小块面包。

rich蛮横地扯开他。rich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了我。他逼视着我。

来吧,好兄弟,我们一起解决掉他,他的食物就是我们的了。

来,兄弟,解决他,拿到他的食物。

来吧,面包是有限的。在有限的生存资源面前,自己的生存才是第一要义。

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是否坚持道德底线简直不堪一击。

我鬼使神差地向rich走了过去。

首府接受了邻国的帮助,以最快的速度签好了讲和书。所幸首府居民在防空洞中躲得好好的,基本没什么人遇难。

首府迅速给各个边陲小城送了补给,源源不断的面包涌入村庄。幸存的人感恩戴德地祷告上帝,也告慰遇难的同胞。

当然这些都是我在醒来的第二天知道的。我被截掉了一只胳膊,但万幸的是捡回了一条命。

rich的情况要糟糕得多。他全身被烧伤,有轻微的脑震荡和全身多处骨折。医生说他苏醒的概率很大,但之后的恢复是件折磨人的事儿。

那外国人却生龙活虎。他依旧说着谁都听不懂的土著语,在我的病床前手舞足蹈。他大概遵循了他家乡的礼仪,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地对我说了句thank you。

那天我向rich走去,抓紧了手中的木棍。rich对我没有防备,他低头专心掐着外国人的脖子。我走近,用尽全身力气对着rich狠狠一击——

rich的呼吸一滞,外国人趁机一把推开他,引爆了屋中埋伏着的火药。我只感到外国人拉住了我,随后看到rich被包裹进火海里。

邻居房东真的是个好人。他在离去前给外国人留下了足够的食物和威力巨大的火药,如果有人图谋不轨,外国人会引爆火药,哪怕同归于尽也不白白被害。rich中招了。

他却救了我。他感谢我救了他。

因为那之后的一天战争便结束了。如果惨剧发生,我们的牺牲都将毫无意义。

“弱肉强食,”我教外国人一点一点地拼这个单词,“知道吗?这是自然的一项法则。”

“但自然法则并不能直接移植到人类社会,不是吗?”外国人用蹩脚的英语说。

“为什么?”我问。

外国人一咧嘴。他双手合十看着天,嘴里喃喃自语像是在祷告。

自然法则残酷之至,却不能完全移植到人类社会。我们生活在一个有底线和爱的世界,这也是我们所说的人性光辉。

“Because of goodness,”外国人咧嘴一笑,“因为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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