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胥宁

花盛开一句,夜漫过一篇。

旧时春色画满楼,请得血泪抛红豆。

赤城霞、沧海月、峨眉雪、潇湘雨,她取尽天下名,只为了记住一段刻骨铭心,不负君情。

幻能造冥,却难造心。

                                                            郎君不骑竹马来

赤霞山的云锁在了落日的娇羞中。

耳畔传来了“窸窣哔剥”的声音,木玄烨幽幽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眼前这个烤着番薯的红衣女子——一个敢在他大喜之日拦驾惊马抢新郎的疯女人。

木玄烨坐起来,迷烟的功效似乎还在脑子里轰鸣。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抹红影,火光照在脸上,正好是一副慵懒的春意。

“姑娘掳我来,所为何事?”

像是一个琥珀色耳坠掉进了汤里,空气里有一瞬的沉静。

女子转过身,那是一张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明媚的笑容开在瘦骨嶙峋的酒窝里。明明已是波澜难起的古井死水,偏又被她倔强地植入了菡萏朱华。

木玄烨从没见过这么瘦的女子,好像风一吹,她便轻悠悠的飞走。一个人消瘦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身体不好,二是心情不好,那她到底是心情不好还身体不好呢?

“我才不叫什么姑娘呢!我叫青柠,绿草青青的青,柠檬的柠。”女子一边说,一边从火堆里拨出来一只番薯,“‘赤城霞’已经烤好了,‘沧海月’估计也差不多了吧。木……”喉头硬生生地把“瓜”字挤了回去,“……公子是要吃哪一个?”

木玄烨看着一缕缕白烟缭绕着散去,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姑娘可知我是谁?”

青柠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笑容再也支撑不起:“我知道,祐丞之子,七星剑庄庄主,武学奇才,江湖人士纷纷敬仰的木公子,人称‘剑影’的木玄烨,左公卿亲定的乘龙快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既然如此,姑娘为何还要得罪木、左两家,掠我至此?今日本是我与明烟的拜堂之日……”不知为何,青柠突然扑上来死死揪住他的衣领,眼中满是“你快乐吗?告诉我,声名显赫地位崇高又有娇妻美眷的木公子,你当真快乐吗?你当真爱她吗?”

心口像是有血渗出,似小刀划过,很疼很疼。木玄烨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呆呆的看着她,思绪凌乱,为什么,自己竟这样难过?

“玄烨……”一阵慌乱的叫声让他猛然惊醒,他一下子推开青柠,看到槐树的后面是左明烟,手脚被绑,“玄烨……你快来救我……”

木玄烨刚转身,背后便传来青柠哀求的声音:“不要去……求你不要去……你走了,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胸口那一抹缺氧的空白又开始抽搐,木玄烨一片慌乱,不知所措,为什么遇到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他所有的自持都溃不成军?

“玄烨……”他听见左明烟的声音,可是脑子里却浮现另一张脸,那张脸似喜似悲,那张脸瘦骨嶙峋,那张脸曾凑近质问他快不快乐……

“还有这把剑,它叫‘洞庭春’。”青柠走到他身前,那是一把透着青黑色的长剑,剑鞘上刻着“一世胥宁”。

“看来姑娘很喜欢取地名,”木玄烨仔细的抚摸剑鞘,“是把好剑,即使经历风霜,仍旧寒气凛凛。”

“木公子何不拔来一看?”

木玄烨看了看,伸手一拔,竟然是把断剑!参差不齐的豁口上还泛着血腥的旧迹,看来是被强力所折。木玄烨慌乱的捂上胸口,那里的疼痛又在抽搐。

“彼晨风郁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随。掠痕已褪残红萃,剩几笔,晚晴眉。”她喃喃的念着,“你若对出来,我便让你走……”

“不辞天涯共君醉,时虽暮,却有云杯。此生若永如初见,换千古,莫相摧……”奇怪,为什么这些词句脱口而出,倒像是长在木玄烨的记忆里,一直在等待时机。

青柠低下头,他看不到她的眼神,只能看见她握着木枝的手起了一阵轻颤,然后树枝便从指尖滑落,滚啊滚,滚到了地上。

“姑娘……”

青柠猛然抬起头,眼里有某种东西彻底碎掉,“你走吧……”

鲜血从青柠的嘴角丝丝渗出。木瓜,你忘了,你说你要骑竹马来寻我的。

你记不起我。

赤霞山的云,终于散了。

                                                桃李不负芳菲

木玄烨背靠着门,心口的血又开始滴落,有一大片疯长的藤草,蔓过胸腔,硬生生把呼吸剥离。

不同往日的是,这次的绞痛排山倒海,无休无止。像有恶魔在吞噬他的心,一片一片,支离破碎。。

绿草青青的青,柠檬的柠。

青柠。

木玄烨整个人缩成一团,全身的肌肤滚烫着。那该死的疼痛像一个大窖子,思绪一触及便会被吸得无影无踪。他发疯似的扯掉房中的喜帐,不能有喜烛,不能有喜装,只要是红色的通通不要!为什么那么难过,为什么觉得伤心,为什么眼泪会落?

“本姑娘酿的是酒,可不是醋!你要是胆子再大点,把天上的仙女娶回来都可以……”

木玄烨觉得脑子快要裂开,嗡嗡地响着。

“木瓜,你要记得我送你的‘地上星’哦!传说萤火虫可以守护三生石畔的仙花,花儿未落,缘分不破,我们便不会彼此错过……”

左明烟打开门便看到满地狼藉中几欲昏迷的木玄烨,身上的喜袍已经被撕得支离破碎。

“明烟……”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眼里满是无助与痛苦,“告诉我……我是谁……她是谁……我的明星……我的明星不见了……”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木玄烨陷入黑暗,却无比心安。

有人在等他。

他一直都知道。

“青柠,你快下来,我有许多话……”

“我不要见你!”坐在柳树上的女子脸色泛红,怀里抱着大大的酒罐子,满是醉意。“你都要娶左家姑娘了,还理我做什么?”

木玄烨好笑地看着她的绿罗裙吹在风中:“那是爹爹的主意。”

“可是你都没有反对!你一直笑一直笑,天上的星星都被你笑没了。是啊是啊,我怎么比得上你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呢?你们两小无猜,你们天造地设,你们天仙儿似的般配,你们都不用理我好啦!”

“青柠,”木玄烨突然把调子放的很是暧昧。“你吃醋了。”

身穿绿罗裙的女子脸色倏忽一白:“才不是才不是呢!本姑娘酿的是酒可不是醋,你若胆子再大点,把天上的仙女娶回来都可以!”

“仙女脾气好,生的美,家世显赫,我配她不上。”

“那你想要怎么样?”女子刚一回头,便见一道青影跃上树梢,堪堪停在她身旁,一双眼里春波微漾:“冥迷芳菲尽,看取绿罗裙。”

纵弱水三千,天上人间,我只与你天造地设,门当户对。

                                                      昏晓忆流年

烟雾隔断了钟毓山的清秀,偶有一两只青鸟扑打着飞进迷雾。然后一去再不回。

一袭白衣静立在月下,萧音忧愁。

“你果然还是去找他了。”

三月的柳色一如当初的镀在胥宁的心上,山依旧葱葱郁郁,水依旧清音泠泠,可是岁月却被她过得支离破碎。原来,这世界上,不是每一场分散,都有悲欢离合的重逢。不是每一次重逢,都有轰轰烈烈的欢聚。转身即陌路,他已经忘记。

那个春天的故事,只剩她一人怀念。

穆之南看着她静静地坐着,面前的湖水一池星光,她袖口的绣金黄花粲然生辉,清风吹动她眼角的残泪。她一定是在想念,她的木公子。

“你用心换他一次已经足够了,当初我答应你的时候,并没有说要你用全身的血来继续保他平安,胥宁,你不该如此执念。”上一次我倾尽所能才救回你,我怎么能,第二次看着你死……穆之南哽咽了一下,终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早在我入门化冥时,一切都成定局。他为了保护我付出了生命,我只不过是把心换给他,让他能活下去。我明明知道再次接近他会要了他的命,可我还是那么任性去找他……师傅,他的心是因为我才破碎的,自然要用我的血,来护他周全。”

“我生来便是孤独一人,没爹没娘,我是个怪物,只会给江湖带来血雨腥风的灾难。若不是师傅的庇佑,怕我早已死在铁剑冷刃下,我死了,没人会记挂,可是他不一样,他有家人,有大业,还有……爱人。如果我的血能够救活他,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穆之南轻轻地合上双目,泪水留在了眼角。三年了,你的眼里还是只有他。可是,我怎么舍得用你的命,来换他的快活?

胥宁无力地挤出一声苦笑,苍白的脸色像是午后阳光下的雪,融化成透明。“师傅,你觉得,我现在这样一副躯体,这样行尸走肉一般活着,难道不是生不如死吗?”她眼神里充满哀求,没有一丝不舍,她的决绝让穆之南的心坠入了无边的绝望。他的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哪怕是三年前的夜里,她背着血淋淋的木玄烨出现在他面前,哭着请求他换心,他都没有此刻这般,连阳光都那么冰冷刺骨。

或许正如她所说,一切都是定局吧。早在他千算万算为她筹谋出路的一开始,他便无能为力了。世人都道他医术高超起死回生,他却连最想保护的人都救不回,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半晌,他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好。”

“谢师傅成全……”眼前的明黄渐渐模糊,胥宁觉得自己就像一团挣扎的蓝藻,有微风轻轻吹开她失血的静脉,身体里的力气一点点流失。

即使过了孟婆桥,喝了忘川水,她也不会忘记他。

她不会忘记……

记忆拉开沉重的帷幕。

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天上,把后院的整个湖面照的亮亮堂堂,每每这个时候,师傅都会命人摆好小舟,我坐在舟里摇摇晃晃,因为不胜酒力,风一吹便踉踉跄跄。

师傅说,我是长幻门的主人,只有我的血才可以启动那扇门,制造出一个帮人完成夙愿的冥。每只冥带着任务来到人间,任务不完成,便永生不得自由。冥没有自己的记忆,只能接受长幻门给的指令。

我讨厌这个身份,我讨厌给人做出一个没有骨血的东西出来。可是师傅说,江湖上人人都在追查我的下落,他们千方百计的想要得到一只冥,我常常在想,人好端端的活着,为什么需要一个虚无的魂魄呢?

夜里迷迷糊糊的醒来,因为喝酒的缘故脑子很是生疼,我听见有人在吹箫,那萧音是我从没有听过的凄婉。我决计是我听错了,在这钟毓山上,有师傅的庇护,谁还会伤心不快活?

可是我没有想到,那个不快活的人,竟是师傅。

他坐在高高的屋顶上,吹着一曲长萧。我一个翻身跳上去,他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望着月亮。时间像是过了许久,慢得让人心慌。他终于幽幽开口:“小宁,你以后若是遇见一个叫做木玄烨的小贼,一定要仔细提防他。”

我茫然的点点头,一个敢让师傅这么忧心忡忡的人物,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我让一月去帮我查这个人的底细,情报绝不会有误,他是七星剑庄庄主,人称“剑影”的木公子。我暗暗决计,我要入长幻门,化成一只冥,经历三个月的生死,毁掉他的七星阵。

我倒要看看,做一只冥,是不是会比较容易快乐。

长幻门的星光丝丝缕缕渗入我的骨脉,我在记忆完全消退之前,接受的唯一指令就是——拆除七星阵,毁掉七星剑庄。

师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占卜未来通晓古今,他早就预见我的命运,却未曾料到正是因为他忧心的一句话,才让我和那个人一辈子纠缠不清。

既然都是命,那就来吧。

从此世上再无胥宁,只有一只冥,她叫青柠。

                                                            赠君长相思

中元节的流光溢彩仍旧历历在目,整个街道灯火通明,杂耍舞龙不亦乐乎。木玄烨站在抱月楼上,凝望着湖心的一叶小舟,此时月色浓的正好,镀在檐顶,金色流光。

一旁的管家命人把歌舞音乐升上来,小调长曲丝丝缕缕,听在耳边好不惬意。木玄烨看到有花瓣从湖心小舟撒出来,他笑问:“城壁,那也是你的花招吗?”

管家凑近楼阁栏杆,仔细一看有一女子在月下独奏,长萧声声入耳,确是不凡之音。“公子,老奴不知来者何人。用不用叫她上来……”

木玄烨摆了摆手,那叶小舟由远及近,待萧声停下,月色里像是有笑声盈盈:“彼晨风郁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随。掠痕已褪残红萃,剩几笔,晚晴眉。”这是《秋千索》。

木玄烨开口,未加多想就把下半阙念了出来,好像那些字句早就藏在他的记忆里。“不辞天涯共君醉,时虽暮,却有云杯。此生若永如初见,换千古,莫相摧……”

一道绿影从湖心跃上楼来,她穿着绿罗裙,笑容明媚似天边的明星莹莹。“木公子果然是青柠的知己,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如果早知道一切都是个错误,她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地跳上抱月楼,义无反顾地来到他身边?

木玄烨站在月光里,青衫磊落,格外分明。“姑娘刚刚的一曲是……”

“《一世胥宁》。”女子水袖一拂,周围的灯光全部黯然,“初次见面,一点薄礼,公子请笑纳。”无数明黄的精灵从湖面升起,轻轻跳动,幽幽暗夜里,像是空气打出了孔眼,折射着黎明的晶莹。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她的歌声就像三月的春风,一点一点吹皱他的心湖。青柠察觉到他凝着自己的目光,嘿嘿一笑:“世人都说木公子才学过人,可我看就是一个呆木瓜嘛!我脸上难道有花,你一直盯着看?哈哈哈……”

木玄烨也笑了,人生第一次,他觉得心里有蜜一样的黏稠。

“它们是地上的星星,就算人生的十月晦涩无比,心中也会长明。木瓜,你可要记住啦!”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找到了自己的明星。她叫青柠。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阳光明媚,转过竹阁,斜漏出午后的安宁。青柠仔细地抚摸着手中那柄青色长剑,熠熠闪光,寒气逼人。

“就知道是你在这偷看。”木玄烨突然从背后探过大半个身子,眼神迷离。“七星剑庄的祠堂,可没几个人敢闯。”

青柠调皮地眨眨眼,拉过木玄烨的袖子晃来晃去,“人家只是好奇西域来的宝剑到底是什么样子,反正就只有你看见了而已嘛!”

木玄烨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下次不许这样胡闹了。”

“遵命!”青柠搂上他的脖子,笑嘻嘻的耳语:“木瓜,我们给这把剑取名叫‘洞庭春’吧。我看它寒气逼人,实在是戾气太重,用阳春白雪才配得起。”

“你总是爱给东西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地名,你若喜欢,这把剑就留给你防身用吧。”青柠连连叫好,边手舞足蹈边说:“你以后要是遇见一个喜欢取地名的女子,一定要想起我哦!”

木玄烨的眼神突然变得无限温柔,认真地捧住她的小脸:“青柠,我们成亲吧。”

“我是认真的,什么冥人殊途天道有常,都不能阻止我爱你。就算是殊途,我也要我们殊途同归。”

既然君心似我心,何惧幻门生重冥?

青柠的笑容开在眼角。终于等到了,她的良人。

                                            血泪抛红豆

爱一个人太深,心会醉;恨一个人太久,心会碎。我后来才明白,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等待。

良辰美景,金玉良缘,洞房花烛夜,我等了一整晚,等到了天亮,才看见他满腹心事的归来。喜烛已经烧尽,昏暗的曙色里响着他低哑的声音,不喜不悲,不冷不热。

“我们的亲事作罢,你走吧,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再不会遇见。”

我看着他阴沉的脸色,觉得脑子轰鸣:“木瓜,我们已经拜过堂,天地为证,你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面对……”

他突然恶狠狠地抓起我的手腕,骨节被捏得咯咯作响,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眼睛里那千年寒冰:“你只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拂袖而去,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淋着大雨在抱月楼外等,在祠堂等,在暮色苍茫在月光下等,我只是想问问他,到底还爱不爱我?

他留给我一个远天的背影,那么落寞寂寥:“不要说‘还’,是‘从来没有’。你走吧。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如果当时,我能再坚持一点,就能看见他泪流满面的脸,多么无力苍白。

那一夜的雨下了很久,我躲在祠堂昏暗的角落里,烛火突突的跳,我甚至忘记了该怎么哭,是爱还是恨,早已说不清道不明。我是一只冥,我没有心,却生了情。

是啊。我是一只冥。为了和他在一起,我放弃了自由。可是现在,我只想离开这里。

传说七星剑庄的祠堂锁着上古七星阵,威力无比。伤心欲绝的大雨倾盆而下,就像我流不出的眼泪。提着青色长剑,我闯入七星阵,身为长幻门的冥,我自然要完成使命,拆除七星阵,可是一路静谧没有半点杀气,后来,空气里震颤着恶魔的鼾声,一点点靠近,带着血腥味。一阵强风刮过脸颊,我手里的长剑直直射入那道黑影,它无力的滑下,鲜血流了一地。

淡淡的梅香,像三月的暖风,那么熟悉。

我拼命的向他跑去,看着他脸上的面巾一点点的散开,无力的微笑绽在唇角。

“不要……不要……”我拼命的抓住手中那渐逝的温度,“我不要你来找我,我宁愿你一辈子都不理我……”

“青柠……”他握住我的手,“我以前总不信命,可是现在却不得不甘心。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傻瓜,我怎么会不理你……我只是不想你伤心……”

“不要说了……木瓜,这剑伤一定可以治好,等我找大夫……”他拽住我的袖子,无力的摇了摇头:“没用了,我的心已经被七星兽吃了,这几天撑得下去,是因为舍不得你……你不要怕,三生石畔,我等你……我骑竹马……你绕青梅……换我来寻你……”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心口的血流完最后一滴。

七星兽恐怖的鼾声依旧在耳边震荡,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原来他早就知道我藏在长幻门中的秘密,所以费尽心机拆除阵中的机关,生怕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伤到我一分一毫;原来他不是不爱我,而是怕我为他的死难过。只是他不知道,我早已为了他,选择放弃一切。我们原都是不信命的人,却双双输给了天。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流在海绵里,慢得让人心慌。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好像听见有谁在轻轻低语:“你丢了心,我便护你发肤不损一毫一分……你不信命,我便入地府敛你魂灵……”

七星阵的星光射入胸口,撕裂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原来我是长幻门的主人胥宁,我有心。

                                                    长恨送离歌

沉香炉的烟锁在了浓浓夜色里。

耳畔似乎有谁在呼唤,木玄烨睁开眼,记忆一片清明。

“玄烨,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睁开眼……”左明烟红肿着眼睛,喜极而泣,拉着木玄烨的袖子蹭了蹭,“玄烨,我们明日便成亲好不好?经过这次的事情,我好怕再失去你……”

木玄烨静静地坐着,烛火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暗影。不知为何,左明烟突然无比害怕,眼前的木公子是那么的冰冷,一如曾经那个不苟言笑的他。

“明烟,”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都想起来了。”

左明烟一下子扑在他胸前,紧紧抱住他:“别说了……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们明天就成亲好不好?她已经死了,为了给你换心她早就活不成了……你把她忘记,我们重新开始……”她就像一头受惊的小兽,眼里满是恐惧。

“我忘记,不代表我们没有曾经相爱。明烟,我不是你的木公子,我只是她的木瓜。木公子高高在上,可我只想与她一世胥宁;木公子喜欢你,可我已有发妻。最重要的是,木公子不记得青柠,但我记得。人生其实就是一段时间的相遇,只有那些陪你一起经历过的人才会进驻到你心间,错过了那阵子,就等于错过了一辈子,我知道这样会很残忍,但我还是要说,明烟,我不爱你。”

左明烟松开手,呆呆的看着他,泪痕早已干在了脸颊。“她明明活不成了……谁知道她有一个那么厉害的师傅……为什么她连死了都不肯把你让给我?”

“明烟,我是将死之人,”木玄烨用手指着胸口,“这里装着她的心,即使破碎了,我还是无法爱你,对不起……”

一记耳光打在脸上,他看着左明烟离开的背影,嘴角丝丝缕缕的鲜血,像妖冶的毒花绽放。

争了那么久的命,他还是要输给老天爷。

一道白影破窗而入,夹着钟毓山的茉莉花香。“她不舍得你死,我便不准你死。”

木玄烨看着站在夜色里的白衣扬起,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九年春,三月,祐丞之子木玄烨死了,钟毓山的穆之南失踪了。江湖上再没有“剑影”,七星剑庄再没有木公子,钟毓山再没有穆师尊。而关于长幻门的传说,却在一个叫胥宁的女子身上渐渐清晰。

                                                    尾声:一世胥宁

待你长发及腰,少年娶你可好?待你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

草原的绿色像青纱般笼在天边,残阳下那一抹晚霞,红得像刚上妆的新娘。三月杨柳,杨柳三月,飞絮满天,轻轻包围着她的心事。

一袭绿色长裙,一曲萧声婉转,女子静静坐在晚照下,仿佛要融进天色。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曾经美好的誓言,约定的永远,期许的心愿,都在岁月的不依不饶里渐行渐远。他就是那一缕月光,淡淡地倾泻在心上。

月满楼台,离人相思。

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渐渐清晰:“门主,今日山下又来了一位求幻者。他……已上山来……”

胥宁静静地吹完一首长曲。“一月,你说,什么是幻,什么是真?为什么世人苦苦追寻几世,都只为寻得那虚无的长幻?”胥宁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幻能造冥,却难造心。没有心的冥,当真可以快乐吗?”

被唤做一月的女子轻轻退去,她知道,门主又在思念一个人。而那个人,早在三年前的晚上,就死了。

可她还要等。

等她的归人。

因为太爱,所以才会有执念。因为执念,才会有等下去的勇气。

轻盈的萧声再次响在耳畔,温婉流畅,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心灵的击罄,就算是隔着整个天边,她都能感受到那萧孔里的悸动,如三月的微风,轻轻吹上她的眼眸。

漫山遍野的蒲公英,带着春色满园,盈盈一握,停在手心。

你送我地上星,我赠你掌中雪。

青色的长衫似天边的杨柳,轻轻地向她走近,她回头看那一树的纷飞,时间凝住了悲伤。

“玄烨不识,姑娘竟是长幻门主人胥宁。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她看着他明媚的笑容,泪水终于自眼角滑落。

后记:

青青石畔,落木纷繁。一块青黑的墓碑立于树林之间,上面用清冷的力度刻着——钟毓山,穆之南。

好像是谁的眼泪,

又好像是谁在欣欢。

幻能造冥,却难造心。

长安门下,一世胥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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