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门映雪
暮春时节,曾经极尽绚烂的各种花儿朵儿大多已落幕。颠狂柳絮随风起,轻薄桃花逐流水。海棠花、梨花以及杏花在微风吹拂下,落英缤纷,扑簌簌洒落一地红的、白的、粉的花瓣。伫立树下,细细眺望,不由感叹“春欲暮,满地落花红带雨。”
昨日雨后,我独自在院子里散步,忽闻一阵幽幽甜香直钻入鼻腔。我抬头观望,才发现香味是来自栽种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于不经意间它们已绽放得灿若云霞。有一些桐花被雨水打落,躺在湿湿的地上,周身被淡淡的绒毛覆盖,花边裂开卷起,露出长长的条形萼片,犹如一只只被遗弃的粉紫色小喇叭,更像是头戴褐色帽子衣着裙装的小仙子。
梧桐树是中原地区最普遍栽种的植物。它所开出的梧桐花花期很长,从进入三月份便开始结苞、绽放,直到四月底才完全消匿踪影。但我之前只顾欣赏那些开得夺目的桃、梨、杏、海棠,不曾想高高在上的桐花并不因人们的冷落而自弃,依然自顾自盛开而美丽着。此花它处少见,而中原独多,每当开时,城里城外,花红一片,可谓家家似红霞,户户花如锦。
在我国浩瀚如海的古诗词中,梧桐树更是诗人们直抒胸臆、表情达意的最佳载体。而且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只要是写到梧桐树,必然跟下雨关联到一起。有诗为证:晏殊的《撼庭秋》:“......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还是晏殊的《采桑子》:“......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白居易的《长恨歌》:“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苏东坡的《次韵朱光庭初夏》:“......卧闻疏响梧桐雨,独咏微凉殿阁风。......”更有李易安的《声声慢》:“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究其原因,我想大抵是因为梧桐树生得高大,又是阔叶植物,雨滴落到叶子上,在漆黑寂静的夜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扣动心弦,扰乱情思。就算是开花,也不如桃李处处皆是唾手可得,桐花必是要仰视才能一观全貌,多少显得有点落落寡合。如是到了深秋时节,一场秋雨过后,树叶纷纷变黄落下,尤其是梧桐树的叶片又大,从高高的树枝上盘旋落下,颓然坠落在诗人的脚下,怎不令愁肠百结、伤春悲秋的诗人嗟叹岁月的无情和孤独寂寞冷呢?所以,每逢落雨时节见到梧桐树,总会让诗人无来由地多生出几分惆怅与哀怨。
但在普通人家里,梧桐树跟榆树、柳树、枣树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小的时候,村里几乎每家院子里都栽种着一棵或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人常说:没有梧桐树,哪来金凤凰。想来民间栽种梧桐树也是蕴含着一种美好的期待在里边。而且有很多人家的梧桐树长大成材之后,就会给家里要出嫁的姑娘做个衣柜,或是给要娶媳妇的儿子打一副床架。
我们家的那棵梧桐树长得很粗很高,大抵在我出生前就已经生长好多个年头了。它的树干笔直光滑,枝桠粗壮,我和小伙伴们最喜欢抱着树干爬到树杈上去玩。但由于人小胳膊短,根本合抱不过来,勉强爬到一半便“哧溜溜”滑落下来,如果被母亲看见磨破的裤子和衣袖,一顿责骂定是跑不了的。
邻居王奶奶家院子里也有两棵粗大的梧桐树,听说是王奶奶刚嫁过来的时候特意栽种在门前的。当年俊俏秀美的小媳妇经过几十年岁月的磨砺,已然成为风烛残年的老婆婆。她的女儿,我唤作红霞姑姑,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我最喜欢去王奶奶家看红霞姑姑绣花,她做活的样子美丽极了。有一天,红霞姑姑穿了一件杏黄色的短袖,下身是一条黄底带碎花的裙子,白皙红润的脸庞越发显得明艳,我看着她静静地坐在梧桐树下飞针走线,不由看呆了:真是衣如云、人如花啊!不时有桐花从树上坠下,落在她的肩头或是绣花绷子上,红霞姑姑也不去理会,任由花粉沾染上自己的衣服和手中的绣样。
梧桐花的香味与其他花不同。它香而不腻、甜却不齁,是那种独特幽微的甜香。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女,有一种恬淡的味道。只要是到了每年的春天,庭院中的梧桐树便开一树粉红的喇叭花,一束一束明艳艳地伸展着,盖满了整个庭院,于是整个庭院便都是桐花的淡淡香气了。风吹过来,那满院的香气四散弥漫开来,漫延到邻居家、大路上、田野里……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春天总是有股甜甜的桐花香味儿。
据《中华本草》上介绍,桐花有利湿消肿、清热解毒等功效。对于无名肿毒、创伤红肿及烫伤都有一定的缓解疗效。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来。有一次我跟几个小伙伴跑到田野里去玩,我们在一片油菜花地里嬉笑着捉迷藏,一不小心我的手被前来采蜜的蜜蜂蛰了一下。蜜蜂飞走了,我捧着红肿的手指哭着跑回了家。母亲正在井台边洗衣服,闻声站起来,拉着我的手看了看说,没事儿,妈给你上点儿药,一会儿就好了。她从地上捡起一个桐花,把花梗和里面的萼片去掉,放在手心里使劲对搓成泥状,轻轻糊到我被叮咬的手指上。等到花泥快干的时候,去掉重新再搓一个敷上。几次下来,我感到手指上一阵阵凉意,疼痛似乎就没那么明显了。
桐花除了可观赏、可吟诵、可药用外,还是我们儿时饶有兴趣的“玩具”。取桐花数枚,依次搓软后首尾相接,接口处以细线系紧,然后用手扶拿以嘴吹之,则一鼓全鼓、一落全落,如蛤蟆队列,甚是有趣。单独一个也很好玩,我们常常比赛谁的气门最足,能一口气把桐花吹破。而我最爱的却是摘下新鲜的桐花,快速取下她的“小铁帽子”,把花儿放入口中贪婪地吮吸那一丝丝的甜蜜......
但我家的梧桐树最终没有给我做成衣柜,前几年老家翻修房子,要扩大院落面积,那棵长在院子里的梧桐树有点儿影响布局,父亲就让人把它砍倒,分别做成了柜子、椅子、房门等家具。房子修好后我回家一趟,总觉得院子里少了些什么,左顾右盼才发现那棵陪伴我长大、曾带给我无限乐趣的梧桐树不见了。我在想:以后再闻不到满院桐花香了。故乡,留给我的记忆越来越少了……
一阵风吹过,发出阵阵沙沙声,让我的思绪从回忆中惊醒。仰头观望,单见风掀动了院落上空的满树盛开的桐树花冠,挤得密密匝匝的花冠向上举起来,“哗”地一下,倾泻出无限的希望和快乐,瞬间向蔚蓝高远的天空飘散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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