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平常的人生是身心的轻松和愉快,在随机的人群和时空中,得肠胃之美,受赞赏之言,寒暑轮回,冷热不侵,便可快意或平静地走完这一生。但似乎是上天害怕人们因忘乎所以而陷入庸常,于是总要找一些问题来拷问。最近,我接到的拷问便是从一堆“历史的垃圾”而起的。
福建平潭上攀村的“龟山考古遗址”,在几块掘出的方形工作面底层,密集错落地露出瓦砾一样的块垒,据解说者介绍,这些是数千年前“南岛语族先民”留下的陶器,然而如此密集的堆弃,却不像是常态生活情况下的遗迹;他又将我们引导到方形工作面的边缘,指着一堆贝壳遗物,告诉我们,这是古人丢弃生活垃圾的地方,贝壳因不易化解,便留存了下来。发掘遗址已被巨大的保护棚笼盖,深达数尺的发掘立面划出间隔的横线,标志着由近及远的年代,距今最近的也在3000年以上。于是拷问就在这些被泥土包裹的史前陶器和尖利的贝壳残渣中,携着历史的隆响向我发出:这些像是集中遗弃的陶器是否传递着一场激烈讨论后,做出重大抉择的信息?而那些厚厚堆积的食剩贝壳残渣又可以窥见史前时期上攀村一带怎样的热闹生活以及生产场景呢?
我对“南岛语族”及其何来何从的身份和行止产生了探寻的兴趣,紧跟着解说人来到了离发掘现场不远的考古展厅,展厅由上攀村的石厝民居改造而成,属于“平潭国际南岛语族研究院”,里面陈列着一段时间来,在平潭岛发现的各种史前时期的古物,印证着一段生动却远去的历史。我们在一块题为“南岛语族迁徙图”的展板前止步,浩瀚太平洋和印度洋的蓝色版图上,从平潭岛伸出的黄色箭头向东西南北延伸,像一个巨大的章鱼,伸出长长短短的触须,自7000年前章鱼触须伸向东方开始,每隔一千或四、五百年,触须便达及一处岛域,台湾 、菲律宾、印尼、夏威夷、复活节岛、新西兰、马达加斯加等,纵横数万里的大洋,星罗棋布的岛屿被强劲的触须连接起来,似乎显示了一个庞大族群的深远渊源。
从历史记载和研究里得知,集中生活于南太平洋如繁星般岛屿、已经繁衍数千年的“南岛语族”是一个支系庞杂的族系,他们共同的故乡和祖先是中国东南沿海的“古越族”,除显著的语音词汇、语法逻辑、文化习俗和考古文物证明以外,南岛语族源出中国福建为代表的东南地域,已为“古DNA技术”证明。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士,我无法对此论断做出专业的评论,但大量南岛语人面相的“中国化”已是最直接、也最有力的证明。我所感兴趣的是,古越族祖先因何原因要弃陆投海,逐浪漂浮,到漫漫汪洋里居海求生呢?
是基因遗传里的“迁徙记忆”作用的结果吗?迁徙恐怕是一切生物共同的基因和历史,据人类基因科学家的研究发现,10万年以前,人类共同的祖先在非洲的东部走向各大洲,其中的一支黄种人祖先经过数万年的跋涉,在距今1万年前,绕过老挝的崇山峻岭,从越南、广西方向进入中国,沿着海岸线往东北走,形成了百越民族。科学家的历史溯源令人心潮激荡,这是一场多么不可思议的远途迁徙,数万年的迁徙足以形成文化基因而影响后来者的意识和行为了吧?但迁徙意味着丢弃,意味着更艰辛的开拓和积累,因此大多数的迁徙仍是出于被迫。而古越人的祖先,所处的时代已是史前的史前,数万年前的时空里发生的故事,我无从判断,大概也脱不了“天灾人祸”的范围吧。这一点在中国南方繁衍定居的“百越人”给出了证明。大约在七、八千年前,以宁绍平原为中心的东南大陆架发生“海侵”,海水上涌,淹没了古越人的生息之地,迫使他们离开家园,开始了大规模的迁徙,或向陆地深处,或凭借其擅长的原始独木舟漂向大海,寻找新的陆地和资源,向东首先是琉球、台湾诸岛,向南则为南洋和中国东南沿海。这是一种显性的大规模迁徙,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史前时期,因大小天灾所致的小规模迁徙应该是常态-----生存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显得重要、敏感和脆弱,迁徙也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显得悲戚、壮烈和激荡。
我又想起了龟山考古展厅里的那幅“南岛语族迁徙图”——“距今7000年”,醒目地标注了平潭先民向海洋迁徙的时间,这个时间与东南大陆架海侵的时间大致吻合,是平潭岛的陆地面积也受到了威胁,终而促使部族的氏族领袖召集会议,最后决定抛弃妨碍航行的“坛坛罐罐”,弃岛乘舟,别乡向洋吗?我无法得知,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是离开了,而且心怀悲戚,当然也胸怀勇气。 人与自然的搏击往往没有自身的争斗频繁和严酷,无论是生存之需还是发展之需,人类之间的争斗都更加频繁。曾经从非洲东部走出的黄种人祖先分为了南北两支,向南而去的最终形成了百越族,向北而去的,则一路从云贵高原北上,到达甘肃、渭河地域,最终形成后来的华夏民族,大致以秦岭、淮河为界,构成秦以后的“南北之争”,自楚怀王利用越国内乱灭亡越国,经秦始皇到汉武帝所率中原大军征伐其他越族,前后持续近两百年的征战,百越民族势力逐渐撤离大陆的历史舞台。退出的方式除了俯首称臣,融入华夏,便只有悲情亡命,显然,大陆已经换了领主,唯有熟悉的海洋是一部分越人的最后选择,“不胜,即亡入海”,当年闽越王弟弟余善的话可作为南岛语族先祖向海求生的一个生动的证明。
写至此处,龟山考古遗址那堆出土的陶器又跳入了我的眼帘,7000年前,中国大陆还没有发展到“南北之争”,除海侵等自然灾害以外,集体性离岛求生还有其他的原因吗?这已是历史的谜团。但既然龟山考古遗址的所在地,上攀村至今还有村民居住,其脚下的土地掩盖的远古历史就并非是一个孤单的“7000”年,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南岛语族先民下海迁徙是一个延续的过程,此后的迁徙或许脱不了族群内外的矛盾和斗争的动因。
如今上攀村的石厝村居,最早的年代也只是清末民国初,千百年以来,物换星移,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生生息息,聚聚离离,已经没有人知道脚下的土地深处埋藏着祖先离别的故事,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血脉里也留存着远行的基因。对于普罗大众而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样的终极之问并非是必知和必答的问题,但尽管如此,作为客观事实,远行依然与人类的演进同步、并深深地刻在人类生命的文化丰碑之上。
南岛语人的迁徙和形成如瀚海阔远,如星岛迷蒙,到今天,已经飘过了数千年的波涛。迁徙已经成为这个族群的“千年之歌”,他们不断地登陆,不断地离岛,不断地漂泊,又不断地登陆,以令人难以想象的航海智慧和坚韧意志找寻着自己栖息的家园。距今6000年以往,他们终于像先后落下的波涛,基本安定下来,找到了各自所属的家园,台湾、夏威夷、菲律宾、马来西亚、新西兰、马达加斯加,直至一个孤悬于太平洋深处的“复活节岛”。六千年,无数次的艰难迁徙,在大洋的波涛里远行,我们无从知道这些远行的具体原因,令人惊叹的是居然可以驾着简陋的木筏和独木舟,漂浮万里,向西到达非洲的马达加斯加,居然可以一往无前,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飘荡,最后将自己放到一个自称为“世界中心”的火山岛-----复活节岛上。
漂到马达加斯加的南岛语人已经在出发前发展为马来族群,登岛后又与同样为外来客的非洲班图人混血融合,成为马达加斯加新人类,血脉与文脉的融合,使族系的大树开出了多彩的枝叶,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远行”。而落脚于复活节岛的波利尼西亚人族群,在竖立巨大的“摩艾”神像后,曾经的辉煌已经凄凉地落幕,土著们或再次弃岛离开,或为奴隶被抓离,近千年积累起来的文化被消灭,以至后代土著竟不知祖辈的历史。
我之所以将南岛语族远行的东西两个远点的岛屿专门提出来评说,是因为发现这两个岛屿的故事代表了南岛语族的集体形象,代表了南岛语人先辈数千年来的期望、眺望、搏击、开拓、艰辛,以及荣枯和新生的历史。 回头再看平潭龟山考古遗址的那堆裹着泥土的陶器,眼前无数条曲曲直直的陆路、水路,以及大江大海在我眼前伸展开来,上面远远近近是快速移动的人群-----人生天地之间,远行既是一种方式,也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勇气和胸襟,人生为客,并非是孤寂悲戚的代名词,我愿将此看作生命的壮歌而礼赞之!
【文章转载自作者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