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三)

这份固执的呵护,在她送我上学和为我治疗冻手这两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冬日清晨六点,寒雾浓得化不开,她粗糙却温热的手,总会准时握住我微凉的小手,执意要送我穿过那道仅仅一墙之隔的距离。家门口深吸一口气就能跑到的学校,在她眼里,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非得亲自护送才算安心。我无数次强调她实在无需如此早起,她却只是笑着摇头,那“不肯”里,是对我风雨无阻的守护。另一件她同样“不肯”妥协的,便是用辣椒杆儿煮水为我浸泡冻疮的手。我那双手可是吃足了苦头的,是我童年冬日里最深刻的烙印。即使不碰冰雪,它们也会无可救药地肿胀起来,像两个笨拙的馒头,手背的皮肤如同龟裂的河床,绽开一道道渗着血水的狰狞口子。再严重些,指关节处的皮肉甚至会溃烂崩开,让每一次握笔都像受刑一样,又疼又痒,恨不能将这双手斩了。白天,我用这双伤痕累累、冻得僵硬的手,在作业本上留下歪扭的字迹;夜晚,母亲总是捧着我的手,泪水无声地滚落。幼小的我,读不懂那泪水里复杂的歉疚与心疼,只知道每个冬天都漫长得令人绝望,只祈求春天快些降临。

        当我妈将我这顽固的冻疮之痛告诉奶奶后,她便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偏方——用辣椒的藤杆煮水,每天浸泡半小时,持之以恒,便能断根。奶奶对此偏方奉若圭臬。自此,除了操持一日三餐,照料我的起居,每天晚饭后,雷打不动的重要仪式便是煮水泡手。看她仔细洗净那些干枯的辣椒杆,投入锅中煮沸,耐心等滚烫的水晾至温热,再小心地倾注到盆里。起初,我需要长时间弯腰俯身,将双手浸入那带着奇异辛辣气味的褐色液体中,不多时便腰酸背痛,忍不住想溜号。奶奶看在眼里,便有了更贴心的法子:让我安稳地坐在小凳上看电视,她则守在一旁,用一只白底红花的旧陶瓷缸子,一勺一勺,耐心地将温热的药水淋浇在我的手背上。日复一日,从未间断,即使我偶感风寒、发着低烧,这项关乎“根本”的治疗也绝不能缺席。

      神奇的是,待到来年冬天,那折磨我多年的冻疮竟真的销声匿迹,仿佛被那日复一日的辣椒水彻底驱散,就此根除。这近乎神迹的效果,让我妈逢人便忍不住诉说奶奶待我的种种恩情。更微妙的是,奶奶的存在,如同一种沉稳的安抚力量,悄然弥合着家中紧绷的弦。我妈那因生活重压而时常爆发的气急败坏和歇斯底里,竟也因奶奶的到来而缓和了许多。那些纠缠不休的陈年旧事,不再是她和父亲争吵的导火索;那些因无法周全照料我和哥哥而生的自责与泪水,也渐渐干涸。奶奶用她无声的劳作和磐石般的安稳,为这个家注入了一种久违的、平和的暖意。

      这份由奶奶亲手编织的安稳日常里,并非只有我们相依的影子。那只名叫“煤球”的小猫,像一团会呼吸的墨色绒线,悄然盘绕进我的生活。奶奶的到来,让家有了温度,而煤球的陪伴,则填补了更深处的寂静缝隙。它不是炉边一个传递幽微光亮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带着体温的伙伴。

      清晨,当我揉着惺忪睡眼爬起,煤球必定已在床边等我,用它毛茸茸的脑袋蹭我的脚踝,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放学回来,推开院门,总能第一时间看到它或慵懒地卧在阳光晒暖的石阶上,或警觉地蹲在墙头,用它那双在阳光下宛如透亮琥珀的眼眸,精准地捕捉到我的身影。若我偶尔贪玩迟归,它便会焦躁地踱步,甚至跃上学校那矮矮的围墙,像一个忠诚又焦急的守望者,用它独特的方式呼唤着我。在那段曾经被孤独浸泡的岁月里,它似乎是冥冥中派来眷顾我的灵物,用无声的依偎和固执的等待,一次又一次,将我从空旷的寂寞里打捞上来。在奶奶灶台升腾的烟火气之外,煤球用它柔软的皮毛和温暖的咕噜,为我构筑了另一个私密而安宁的港湾。

        然而,这份宁静与温暖,在一个极寒的冬夜被骤然打破。那夜,朔风怒号,似乎要将一切都冻僵。大约凌晨一两点钟,万籁俱寂中,奶奶被屋外一阵阵凄厉又焦灼的猫叫声惊醒——那是煤球,它从未发出过如此绝望而持续的哀嚎。奶奶立刻推醒身旁熟睡的爷爷:“快起来,去瞧瞧煤球!叫得不对劲啊!” 爷爷白天在田地里劳累了一整天,此刻睡意正浓,困倦得眼皮都掀不开,含糊地嘟囔着翻了个身。奶奶心急如焚,声音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恳求:“快起来!这猫万一被夹子夹住了,或是掉进哪里卡住了,可怎么办?” 爷爷被奶奶的担忧惊醒了,这才强撑着疲惫的身躯起身。

    他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拉开屋门,一股刺骨的寒气猛地灌入。就在门开的瞬间,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般,带着疯魔般的癫狂,不是向外逃窜,而是不顾一切地朝着我睡觉的屋子猛冲!爷爷被这反常的举动惊得一个激灵,心头猛地一沉。他快步走向我的房门,手刚搭上门板,一股浓重、沉闷、带着铁锈般甜腥的怪异气味——骤然从门缝里喷涌而出,扑面而来!爷爷瞬间彻底清醒,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撞开门冲了进去……

      我是从一个窒息般的噩梦中被强行拽回的。意识模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裹着厚厚的棉被躺在冰冷的院子里,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却奇异地感到一种“天朗气清”。周遭是家人惊恐未定、苍白如纸的脸。后来才知道,是煤球那撕心裂肺的嚎叫和它最后那奋不顾身冲向危险源头的疯狂举动,及时惊醒了奶奶,才将我从那无声无息的死亡边缘硬生生拉了回来。

      “是煤球救了你啊!” “这猫成精了!” 消息不胫而走,在邻里和同学间迅速传开,越传越神。在大家绘声绘色的口口相传里,我家这只黑猫,已然成了通晓人性、甚至能预知灾祸的灵物。自那惊魂一夜后,全家对煤球的感情彻底改变。父亲再不说它是只丑猫,偶尔还会偷偷丢给它一块肉;母亲更是心怀感激,再不会嫌弃地一脚将它从脚边轻轻踹开。它成了这个家真正的恩人和一份子。

      可是,命运似乎总爱在最圆满时投下阴影。没过多久,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我的煤球消失了…

      院墙上下,房前屋后,我发疯似的呼唤它的名字,翻遍了每一个它可能蜷缩的角落,问遍了所有可能见过它的人。回答我的,只有空寂的风声和茫然的摇头。它就这样,如同它神秘地闯入我的生活一般,又毫无痕迹、悄无声息地从这个它刚刚拯救过的家里抽身离去,留下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窟窿。

      于我而言,它从来就不只是一只猫。它是无数个孤寂黄昏里,盘踞在我膝头的一小团温热;是空荡荡的院落中,执着等待我归家的那抹黑色剪影;是围墙之上,那双穿透暮色寻找我的、清亮如星的眼眸。它像上天短暂赐予我的守护神,用它的方式,对我进行着一次又一次沉默而深刻的救赎——从孤独的深渊,到死亡的边缘。可它竟就这样走了,没有告别,没有缘由,像一滴墨汁悄然洇入无边的夜色,再无踪迹可寻。

      没有了煤球的日子,我像是被骤然抽去了魂魄的一部分,恹恹地生了一场病,连续数日高烧不退,意识在灼热与昏沉间浮沉。母亲和奶奶日夜守在床边,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擦拭我的额头和手心,眼神里盛满了心疼和忧虑。高烧退去后,生活表面上恢复了“如常”。我照常上学,照常在奶奶的饭菜香气里回家。只是,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望向院墙,望向梧桐树下摇曳的光影。

      而煤球,更多地出现在了我的梦里。在那些恍惚而真切的梦境里,它有时会像过去一样,温顺地匍匐在我的脚边,发出熟悉的咕噜声;有时会轻盈地跃入我的怀中,带着它特有的、阳光晒过的绒毛气息;有时它依然站在那熟悉的围墙之上,身姿矫捷;但更多的时候,它只是轻轻一跃,便融入了梧桐树的暗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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