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山河在,羁泊欲穷年’《宋朝传奇》| 历史与江湖重叠,填补金庸武侠世界留白

第一部 襄阳鏖战

宋度宗咸淳四年,公元1268年末,郭襄纵马飞驰,沿长江而下。

是年蒙古围城襄阳,十年和平去而不返。襄儿中心晴天霹雳,从羁旅无谓,对万事苦索无果的复杂情绪中醒来。天高地阔依然,而她心焦虑不已,不再无可适从得漫浪迹天涯,她想回家。

宋度宗咸淳三年,公元1267年,荆湖制置史吕文德准蒙人在襄阳城外设立榷场。蒙人假通商贸,以防盗保货之名,围造土墙。

蒙人大兴土木,筑堡万山断汉水交通,置炮孥石墩江心高台。陆上土墙东西南北合围,切粮道,断襄樊关联。

调拨了大量人力财力,经宋十几年苦心经营的重镇,因丧失警惕与军事判断,被围城如桶中滚水 。

宋理宗景定元年至度宗咸淳四年,公元1259至1268,整十年。

十年间蒙人完成接连不断地内斗。

十年草原上血雨腥风,十年江南苟且偷安。

幸存的卒役将废砖砺石推出,为战场盖上黄土。商贾筑起新城,繁荣于废墟中升起。

十年,漫长地能使誓要为兄报仇的少年淡忘兄长的面庞。经历过已逝而成为遥远的十年前动乱的宋人,有人因恐惧夜夜难眠,有人放浪形骸全无所谓买醉当下。

江湖因世乱显于台面,明里争斗重划势力。彼十年,大时代来临前的平静,因其漫长似乎没有尽头地温和,包容下众人一切对爱恨怨念的无望祈祷。

十年间,武林大会开了十次。虽然郭靖年年都在众人极力的支持中连任盟主,指挥调度反蒙部署,调节江湖恩怨,表彰英豪,惩处叛贼恶徒,而他的内心也同众人一般……

郭靖外表赤诚不变,内心虽也热忱不改,却绝不如初心完全地坚定不移,分毫不畏惧命数的未知。

人心在开庆元年合举国倾全城之力击退蒙军,钓鱼城击杀蒙哥大汗时升至顶点。在那时,郭靖狂喜着自己信仰的只要付出,忍受磨难且不断坚持,而竭尽全力便可事成的人生准则果然适用。那时候的年青一辈少侠才俊簇拥欢呼着,狂喜着江湖人扭转乾坤的神通。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人们因为战胜不可能而忘记恐惧,安心度日。

但恐惧不因遗忘而消失,恐惧缓缓渗入,从时间缝隙中穿越潜藏意识,直至笼罩全部身心。

郭靖一开始如临大敌,因为意识到自己思想上可怖的变化。日思夜索无果。时间使焦虑逐渐转换成一种回归原始的平和,源于无奈下的心平气和,不思不想。

在襄阳围城前最后一次武林大会后,郭靖凝眉,城外硬拦下态度越来越模棱两可的陆大,质问他是否已与蒙古互有来往。陆大默然半晌,背对襄阳城墙,终是在陆家子弟的簇拥下不置可否连夜离去。

彼时的江湖好像散了,却又一直有人集聚襄阳;彼时的郭靖早已作了城在人在保城卫国的决心,却又生生压下心底某些不断翻涌原始的渴望。

太湖陆家,自宋开国凭太祖支持,剿定三江水寨主理江湖事务,威名远播如同武林皇帝。三千太湖儿女血散中原,成就少年乱世奇旅。

早在宋理宗端平三年,公元1236年,蒙宋合力灭金后蒙古撕烂盟约,突然攻宋时,可汗窝阔台就亲笔书信,拉拢陆家两江太湖一带的水寨家兵。

传阅书信,陆家上下怒发冲冠,立斩奴人首级。陆家秉信着自陆老爷时传下来的信念,“侠” 字本源的精神。

陆家由乱世棋局翻盘起家,陆老爷少年时代的史诗一直是两宋江湖儿女信奉的传奇。

传奇流转,直至宋朝大限将末,陆展元,陆大等身处又一大时代中的晚辈后人才真切意识到传奇的奇迹,奇迹辉煌背后的悲痛,以及为何陆老爷郁郁地壮年离世。

景定五年,公元1264,宋理宗甍。权臣贾似道拥立度宗即位,国君变换,朝廷各方蠢蠢欲动。正在陆家蹙眉权衡对贾与反对派当权的应对抉择时,蒙古密使再至。陆家手握绝对兵权,是各方都极力争取的火箭。其时朝廷腐败内斗不断,蒙古如日中天渐趋统一。整月红楼大门紧闭斟酌讨论,陆家决策层,各分家领头表态,最终决定,正式接受已经拒绝了二十年的盟定。

“不必相助蒙古,但也不再全力插手赵家朝政。静观其变,坐享其成。”

襄儿由川江山城一带昼夜不分,马步流星往襄阳城去。蜀地城寨对战事再起哄然阵阵,愤慨得快,平静得也快,祸乱不到眼前,岂有生死相搏的觉悟?

少年人叫喊着要杀敌,中年一辈无奈惶惶然不可终日,老人此生已见惯宋百年战争,乱世中听天由命。襄儿在路途中听闻临安朝廷仍旧偏安夜夜笙歌,对援军问题迟迟不下定论。襄阳俨然孤城一座,屹立于宋朝疆域极北的前线,没得动弹,无处予以言语倾诉恐慌,直像被突然拉扯出抛弃在虎穴的,血肉仍在淋漓的幼子;直像人心中不可诉之他人的隐秘悲哀。

宋度宗咸淳五年,公元1269年中,两淮都统张世杰由樊城企图打破包围圈失败。吕文焕,郭靖在内冲外破都不成功的情况终于承认,本次蒙人围城严密,凶多吉少,而一直庇护宋东的屏障,匡扶江湖正义的太湖陆家也参与了向朝廷向民间禁闭消息,弱化襄阳城危情,粉饰天下太平的骗局。襄、樊,死人亡魂才可进出之城,日日两军摩擦,尸陈旷野,天下人只当它两军对立,牵制不发。

咸淳六年,公元1270年春,吕文焕再带精兵由城东鹿门小白河突围,尝试与汉东地区联系失败。襄阳城内伤病累累,不安情绪蔓延,接连有兵士自尽身亡。郭靖登临城东南角楼远望,楼下护城河百米屏障碧波平静,城外深山几里隐秘了看不清数不尽的威胁。

传唤武氏兄弟,郭靖闭目凝神,青灯角楼,郭靖细讲了对襄阳围城阴谋化解可能的阻挠,对朝野,对陆大,陆家的揣测。

“如果大规模求援失败,你们就得在民间,在江湖中大声疾呼说明真相,募得援军,务必解救襄阳,不虚耗十万精兵……”

郭靖定定望向二人,眼眶微红,予其丐帮打狗棒,殷切期待兄弟二人归来带来振奋消息。

襄儿赶到荆湖府时被丐帮弟子拦住下马。武修文周身刺伤,奄奄一息。武敦儒诱敌难逃下落不明,打狗棒碎成三节,连同小武一起在江中积放垃圾的芦苇荡中被丐帮弟子发现。陆大下江湖生死令,截杀全部由襄阳城出逃之人。

小武迎风感受着哥哥渐远的死亡气息,眼泪混杂热血流淌,竭尽全力赶入郭靖指示,应该是未被稀释的丐帮势力范围。听闻襄儿行踪将至,强忍绝望伤痛,等到郭襄,将郭靖所托悉数告知。小武死未瞑目,襄儿泪流不止,强按下对父母兄妹担心,接过父亲的嘱托:

“务必求得陆家支持,百年世家,他们没可能全然摒弃’侠义’。”

“……坐享其成,除非我为黄雀在后。”陆大二叔道,“要想和现在地位相当,就得和老爷子当年为太祖一样,令士卒们肝脑涂地!”

族长陆朝蹙眉:“我们还能明反了,连台面上的宋人也不做?”

“那就……”

陆家自咸淳三年,公元1267年襄阳城围后,每月例会总是争碟不休,讨论抛家弃国后如何无间行事的问题。蒙宋仍未全面宣战,所以陆大只是继续下达封锁战况蒙蔽宋民的消息,在仍然假装对宋尽忠职守的情形下用江湖暗杀向蒙人示好。

为国鞠躬尽瘁,侠之大者的襄城人情欢,陆家自然懂得。然而他们亦不知从那一代起笃信了继承、家族、保持永恒利益的信条,选择了卖国为己的自私,且还泰然处之。

襄儿满腔怒火难平,走入太湖水寨王城,来见了陆大。

十年前武林大会,神雕侠杨过重出江湖助力钓鱼城之战,适逢襄儿生日。陆大在人群中向她寒暄贺寿之后,二人再无交集。此番重逢,襄儿已褪去天真神色,城内灯火辉煌,太湖边水榭张灯结彩,湖水掩映反射粼粼彩光。

少年时代的陆大与大多陆门年少一样,对武林正道,对家国大同有无尽的幻想与激情。他追随父辈往来襄阳、朝野,目光炯炯,期待自己大有作为。

儿时襄儿身上某些与他相近的纯粹、原始的神光,使得二人早早互相吸引,相处融洽。时过境迁,多年以后,陆大辗转听到到襄儿心许杨过,中心蓦得空落,他才不得不承认,或许在早的不知何时起止的岁月里,他被各般议事叨扰不断的心中,已然有了属于郭襄的一角天地。可叹身为陆家宗家长孙,他要承担的太多太多。陆大总是忙碌地无暇分身,而他又乐此不疲,因为他明白他的选择将带来无限种可能,他对自己将带来地改变满怀期待。

襄儿止步于楼阁水榭外,无视陆大目光中点点喜悦,冷眼不言。

陆大挥手令退家仆,上前默对。襄儿忍不住内心愤怒,担忧,恐惧,声嘶力竭,手舞足蹈,数度哽咽,冲陆大讲述自己所想,质问他为何做出叛国放弃决议……

陆大几次就要伸出的双手无力垂下,眸光收敛,面不改色。

“十年,如果你仍来质问我为何倒戈,那你苦旅到底了悟了什么?”

陆大语气冰冷,恢复陆家冷漠,静望襄儿抽泣嘤嘤。

“山水仍为山水,爱恨自然爱恨。无奈的,没法改变的,应对的方法绝不是消极。我懂得你自觉理所应当的回答,我愤怒而拒绝缩进你悲哀的世故。”

剑指陆大喉头的长剑缓缓放低,襄儿收住泪流。

“陆哥哥,从前襄阳城内玩耍时我听过你谈论理想。多年,我一直坚信爹爹、你,有像你们这样的人,理想它怎能不成真。饱经磨难而步履不辍……可是你,居然早早放弃,都未曾尝试向其迈进一步。竟能懦弱至此……”

郭襄头也不回,星夜告别陆大,离开陆家,前往江宁府丐帮大坛,召开了所有江湖人铭记的第一次反蒙会议。

襄儿雷厉风行,打狗棒出,首先下令严整丐帮内部,万人前撤销叛陆亲蒙的几位坛主,弹指神通费其武功,利剑刺于面额,罪人纹身,破其眼角血流盈眶。

随后,帮众带了襄儿亲笔信函广布英雄急贴,向各地割据门派,抗蒙名将,郭氏朝内有来往的朝丞求援。再来,郭襄带着满怀家国情的热忱之心逐一争取。

与十年间在江湖上往来大有不同,襄儿再不是信马由缰,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她都有了迫在眉睫的思索,一件一件展现眼前之事,合纵连横,利弊权衡。一夜之间,从前人生中她从未涉足,只觉嗤之以鼻的世故“伎俩”,她全盘接受,全心全意思索,说服部队增援,思索如何才能解城之围。

咸淳六年秋,郭襄舆论直指襄阳岌岌可危,朝廷罔顾生死。朝野终于认命督军李庭芝大军援救襄阳。然则,之前援救襄阳溃散逃走的宋殿前副指挥史范文虎在贾似道授意下代职,从中阻拦 。李庭芝多次弹劾范只顾享乐,行军不前救援无果,最终大军被蒙人夹击,范军更是不战而逃。

咸淳七年春,李庭芝与郭襄合力号召自募襄阳、郢州等地民兵、江湖豪客三千余人,以张顺、张贵为首领,自发组织援救襄阳行为。

蒙人兵船密布江面,毫无突围缝隙。众军士趁着锐利的士气斩断用铁索连起的杙船百艘,转战二十里。“清泥河”三千血污,清河不清。黎明时分,史诗壮行,终抵襄阳城下。襄阳城中缺乏物资已久,援军终于至,士气高涨百倍。

几日后,张顺浮尸逆流而上,衣着战甲,手拿弓箭,身中四枪六箭,脸色怒气勃勃如生。

张贵抵襄后再冒奇险,水中浮潜二日出城。叛兵泄密,求援败。贵身中枪几十,被擒,宁死不屈。蒙兵抬“矮张”尸体襄城下示威,守城人见,泣不能立。

襄阳军民皆痛哭流涕,立碑安葬,起庙祭拜。

郭襄于丐帮秘坛中闻二张噩耗,襄城得援,悲喜二重天地,拒听朝内线报,独泣饮酒至天明。

蒙军暴怒,布防十倍更,加紧围城进攻。由此至城破,前线再无与外界相联。

弹指间三年白驹过隙。宋度宗咸淳八年,公元1272年。

支援解围部队虽多次尝试突破重围,却始终失败未与守城残军取得联系。与襄儿达成协定的江湖同盟又因陆家施威阻挠,大多留于本地以求自保。此时襄阳城围几尽四载,蒙人遭此顽强死守业已恼羞成怒,长久消耗的耐性已经耗尽,缩小包围,了断时机已至。

四年间,襄阳城内缺衣少食,城人只悲不喜。残酷的持久战争酝酿出了奇异的生活方式。

全城皆兵,草木军备,度日如年。从恐惧饥饿的身心具疲中醒来,用一个十多年前触不可及的胜利神话欺骗内心。

明日会有援军到来;此番赌上全部,吕将军突围必能成功;逝去的兄弟爱人,我定坚守为你报仇……幻灭中轮回无尽,挣扎无意的地狱人间。

听天由命将一切托付给了襄儿的郭靖每日巡城,一面回忆往昔光辉意识随之流动,逐一面对张张历经战火沧桑的面容抱以坚定笑容。生死置之度外,郭靖不恐惧,然而郭靖不能告知每位襄城父老不畏牺牲。

“活着”是正常不过的希求。嫁夫从夫,相待赤诚。黄蓉依从丈夫的思想,抛下个人计较,只是单纯痴信“为国为民”“匹夫有责”等等本源至善,学习将其伸张发扬,日日珍惜眼前凄冷阴阴的日光。

“人固有一死,我无所畏惧;然国之将破,我等未能肝脑涂地捐躯奔赴国难者,是为懦夫,无可原谅。”

郭芙在某寒夜因噩梦哭醒,忍不住向丈夫耶律奇发泄心中压抑恐惧。认同郭黄胸怀的耶律奇紧紧揽她入怀,诉说自己了悟的能对现况泰然处之的肺腑之言。

宋理宗咸淳八年,公元1272年,蒙古增军大部,携火炮南下。探子回报江南,宋廷无动静了无应对。连历失败的郭襄苦想五日无果,实在无法理解权臣大贾竟能无动于衷,毫不担心城破国亡。

烈酒入肠,裂碎愁肠肝胆,郭襄决定堵上性命行刺贾似道,挟持庸帝以令诸侯。

陆大由同盟间谍中收到消息,不改冷峻面色,心疼苦笑,临安城布下天罗地网,静待郭襄。

野林城郊,三日昼夜击杀力竭的襄儿终为陆门精英控制,不得动弹。

陆大遣众人退后,领几已虚脱伤痕周身的襄儿登攀高岗,俯瞰临安宋府都城。

日头高悬,无云无风。临安城内车水马龙,百余年来人声鼎沸。虽北有强敌人尽皆知,但眼前日子红火热闹,一种战乱永远不会祸害眼前的平定错觉。

陆大想过很多关于襄儿,关于辽金宋蒙这连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关于他们陆家所做抉择,他笃信的道家“无为,顺其自然”,个人无法战胜时代洪流。

看穿家族真相,利益为本的处事原则令他深深绝望,面对襄儿这样的“真’’是陆大的理想,曾经给予他无限希望与光明。陆大做不到开口劝说襄儿不为正道奔波,面对襄儿他总是有千言万语如咽在喉却唯有沉默无言。

陆大令御医为襄儿止血接骨,为她牵来奔逃白马,酒壶满上他陆家太湖老酿。陆大静静告诫襄儿,他不可能再给襄儿任何拉到援兵机会,她还不如赶回襄阳,抓住将成灰烬的时间,回去见一面真正关心,永远记挂自己的爹娘……

中心震动,襄儿无言以对,与陆大清冷的眸光对视。

接过父亲嘱托,在军旅江湖年华中折磨她的个人家国的矛盾心理,因为这最后一搏失败引起的绝望合着肉体伤痛上涌。

陆大再次看着她淌泪,为所有所有的造化,繁乱无解的人世。

仿若历史重演,郭襄度宗咸淳八年,如同四年前一样,又一次快马加鞭,怀了恐惧无助的初心追逐即刻堙灭在乱世大潮中她的故土,向着有她父母兄弟童年所在地奔驰。

迎风马上纵酒,她怨恨自己无用,孑身归来,竟不能带来丝毫改变……

临安城内,陆大整顿思绪,窜进声色犬马的国宴朝会。美人翩跹,温柔妙语奉承。陆大面色轻松,乐见皇帝给美人哄得迷离痴笑,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夜渐深,月色濛。助兴节目退下,理宗抱虞美人移驾后宫。三朝堵塞,帝不见政。

陆秀夫日藏宫内,夜谏殿外,理宗召之,震怒上朝。

“兵部陆大将军领兵东援襄阳,李庭芝协理三军,即日……”

皇命不可明违,与蒙契约只得暗地遵守。高屋华厦中陆大开始新一轮细思如何应变时,眼前浮现出襄儿望向他泪眼婆娑的失神脸孔。

陆大回忆某种久远的心境,少年自己对万事万物注入真挚情感,还没有无所谓一切依照家族准则听之任之的时候,面对事与愿违,他也曾经好像那样流泪不止……

他已无法感知为何物的混合情绪化为男儿眼中星星泪光。他想到襄儿面对大战不知结果怎样,是否有危险难逃。他感觉自己无情冷漠,心痛那个孤独背影。

陆家做了一个决定,陆大也做了一个决定。

陆大接旨领兵,浩浩荡荡地往襄阳城增援,一路百姓欢呼。普通兵卒磨刀武枪,以为酣战眼前,敌人是扰宋安宁毁我河山地蒙古铁骑。而绝对上层,太湖陆家水寨红楼中的老爷们知道,这蓄势待发的行伍是一道漂亮的尽忠卫国幌子。他们千里跋涉,将止步安庆,与此地突然袭击的刘整部蒙军经年对垒,直至蒙古占据宋地半壁江山后,再以天命不违,渴望和平民安为由,全数归降。不损分毫为民于国名声,仍为陆家万世不变军棋。

每一步因为事先的反复权衡走得恰到好处,襄阳城无可规避将是王朝毁灭重建一切的开端。思量中袭来石破天惊的风暴,意识到的人夜夜难眠。一直站立在塔顶的陆大决定去襄阳城看一看:看看大宋支离破碎前的最后俱裂挣扎。

万物终将毁灭,他决心为自己的泯灭初心,自我惩罚,去看有价值的轰然毁灭。与担心郭襄安危无关,他只为自己心中泛起一丝悔意。陆大没告知任何人行踪,只交代要往灵隐寺静心数日。

陆大的尸体在襄阳一役中不知下落何方,陆家全然没料到他所思所为往襄阳之战追查,只秘密当江湖暗杀,低调处理。

元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年中陆家白旗受降,默许汉藩家族,虽有蒙人限制,仍然千秋万代富贵荣华。

襄阳之战最惨烈的一役发生在樊城被攻克后,城内组织的唯一一场反击战,十万蒙军精兵围攻不到三平方公里的襄阳城。子夜静寂,衣衫褴褛,队形溃散的死士,凭一股子吊起的精气神冲入蒙军包围。步履蹒跚的老人,伤兵妇孺人肉血盾。

郭靖,耶律齐等武人不做分毫防御,竭力向蒙军主帅处进攻。人海不竭,困兽之斗,企图重现旧日传奇。与此同时,郭襄、陆大先后到达此般献世战场。

襄儿高处只望火光厮杀一眼便眼眶湿热,情绪失控,不管不顾,提剑从蒙军包围圈外进攻。一当十,一当万,用前半生与高人奇侠印证武学真谛的绝招刀生魔花,开出血路条条。人剑合一,合为修罗杀戮。郭襄企图与父兄相接,用生命杀入重围,她将自己此前生命中全部的不解疑惑,难过悲哀全部发泄在了扭曲的战争形式上。她参与其中,已经不在渴望答案,只为寻求死亡解脱……

陆大快马加鞭遥望樊城蒙军占领废墟,噤声无语。战争,这场不参与其中便知结果的流血事实比以往每一次的拷问良知都还要强烈地震击他心。

“天下熙熙,为名为利,为权为势,绝杀攘攘平民?”

未到襄阳,天光破晓,陆大遥远地听见战马悲嘶,如泣如诉。合着青年时代襄阳畅谈报复理想的弘论,他看见不断地试图击杀蒙将的武林郎身影坠落不绝如缕。时间分叉,他看见深陷囹圄的郭靖连续不断朝四向无意识发掌,首身已离,心不休亡……

陆大是铁着心肠来看有价值的灰飞烟灭,印证安慰自己昧心行事的保家族富贵平安理论。他看清了他想要看的,他印证了他是正确的、陆家是正确的,可是他无法承受。近在眼前触手已及的人世争斗汹涌狂流,无人可身入其中而又置身事外。眼前与回忆片段交合,陆大提剑上手,斩碎家族佩玉,亦也冲入天明前的战场……

宋度宗咸淳八年,襄阳抚史吕文焕开残毁城门投降,免蒙屠城之难。

第二部 江湖归陆

宋宁宗嘉定十三年,公元1220年,襄阳之战发生前五十二年。此时蒙古未兴,金国由盛转衰。北部宋金虽多有摩擦,嘉定和议带来的十年平衡安稳的社会秩序仍在,众生万相,不担心日头不照常升起。

此时的宋都临安,南宫北市,恢宏宫殿独占凤凰山,车水马龙繁华。城市商肆街区在北,自和宁门杈子外至观桥下,手工业者遍布其中,无一家不买卖者。

御街纨绔子弟,高官巨贾,江湖九流,皆横贯来往。钱银字号,商铺奇珍琳琅满目流光溢彩,“瓦子”酒楼客栈,杂耍,声色犬马夜夜笙歌。文人西湖钱塘门浊酒吟诗作对。

临安优美繁华,如汴梁旧梦,画清明上河。

正年二十,风华正茂的陆家二少爷总是目光炯炯地跨过临安桥,健步如飞穿过繁华市井,在御街南段的红墙衙署区来回穿梭。

彼时江湖一心求武,无甚风波。百年太湖陆家对于二少爷陆展元在政治上流露出巨大热情颇为赞赏,予以支持。

陆展元华服修身,眼眉含笑在京华城内一心要施展自己才华,实现他宏伟的政治理想。

陆展元官衔从二品,兵部侍郎,官职军需抚恤善后,亦从陆家其他身居要职者代表家族力量,对朝政发声。

陆展元的成长在嘉定和议荫蔽下的十年太平光景里,外无强敌,内有忧患。

开禧三年,即公元1207年至今,权臣史弥远独相宁宗十七年。太湖陆家一派反史专权多年,眼看朝纲混乱,虽然放眼河山仍然盛世光景,陆家人心中忧患连连。

陆家与史明争暗斗,轮轮冲突势力洗牌,各有大损失后才因金国南侵再起,矛盾转移,一致斗争对外才重塑平衡,偃旗息鼓。

陆家的祖先,陆展元太太爷爷的太爷爷,仿佛是一个符号,一颗闪耀于漆黑夜空中的孤星。生逢乱世,江湖儿女,拜师奇遇,辅佐开国太祖,官拜封侯。

老爷子开天辟地,受人尊重。

陆展元也想做这样的人,平乱世,看百姓安居,江湖静流。

陆展元身在陆家处处能够发声,但是无甚回应;想方设法夺回主动权但又找不到反击制胜机会。他感到苦闷,渴望好像他先祖那样左右天下时的畅快淋漓。

边境小摩擦,再有伤兵退下。抚恤金支出捉襟见肘,丞相紧咬了资金不下放,手续不齐不送批,冲陆展元要精准的人头统计。战事连年,各种数字混淆造假,混乱不清。陆展元挑眉,关乎战士生死的公务不得被困难阻拦,他决心彻查。

大仗三年有俩,小仗接连不断,他呆在史料阁的潮味中,置身于有他先祖战斗记载的过往里。历史中人头攒动,很快他走入迷宫。

陆青生于太湖水畔一个商贾之家,天资聪颖,通音律,少时被云游四海的宝仁和尚收于座下。宝仁属于大理段家一脉,帝王之身参悟道法自然。陆青少年时代追随师父行脚四方,曾在大理南邦住过三载。

五代十国混战,恶人时代,动辄大乱。大理国崇尚佛教,建国已逾百年,南方密林高山阻隔,有幸风气甚好。

大理天高云阔,其中穿行,仿佛身在世外桃源。陆青每日结束习武,在高木树枝上弹琴,静望眼前世间是白色的。随宝仁和尚练气吐纳,缓修心法,参悟圆满。

陆青从师打座,睁眼看夕阳也朝气无限,人人互爱。虽然陆青也觉灵魂都仿若升华,但此般圆满对他毫无吸引。

不忍与师相见诀别,一次宝仁闭关,陆青留下书信,终是回到内心心系之乱世中原。

那是后周恭帝显德四年,公元957年。皇帝柴荣威信未塑,天下混乱依然。彼时江湖因为加入政治集团,大量承接暗杀突袭等恐怖活动,内讧重重,各方各派几已毫无联络,更有甚者彻底沦为政治工具,以武搏杀,求名夺利。年青一代武林更缺乏领袖,个人对抗不来时代,毫无作为。

陆青从天上人间一般的大理回到中原 ,眼见国家,江湖竟是这般乌烟瘴气,血雨腥风,不思进取依然,他的心很痛,这和师傅教导他多年参悟的心境截然相反。

陆青还很年青,刚刚武功学成归来,有满腔热血和抱负,他立誓要改变所见的一切一切……

嘉定年间,南宋建国百年,临安一梦,国家隐隐在劫。

陆展元是其时官场中的异类,他不苟言笑,言出必行,朝堂论政,他直指贪官污吏冷骂四方。这只听得众臣子心惊肉跳,冷汗直流,不明陆家所以。

正值风华正茂的官场新贵引得众人侧目,可在临安城内,文化圈中,陆展元可谓一呼百应。陆展元喜欢在得闲的夜晚,在临江酒肆中听借微微酒意心直口快的人们讲民生见闻,论政骂娘。

陆展元年青的心想一展抱负,攘内安外进而国家中兴。可是在嘉定三年的时刻,史弥远一派独揽大权,皇帝任其摆布。虽然朝野义愤,可无人名言,正面冲撞。陆展元要改革,他就得和史家不知城府几深的派网,和几乎整个朝堂斗。

陆展元很矛盾,他有酒有诗有歌舞有朋友,可除了严于律己骂骂小官之外,他无计可施,在庞大的国家机制压制下动弹不得。

宁宗嘉定十六年,公元1223年,朝政无甚改观,史弥远依旧大权在握飞扬跋扈,朝内对其无不唯唯诺诺,视为主事真王。

陆展元因为一笔迟迟不肯下放的精兵安家费用,走遍临安大大小小衙门无果后,强压住怒火,越级前往史丞相家中拜谒。陆展元拒绝入席,立于厅堂门外。

史家老太爷小妾生辰,大肆歌舞,史家打手小厮们偏厅内怪笑,大堂里有女姬们着薄纱舞弄身姿。陆展元隐约望见史怀中少女娇笑忘我,不解她是如何能目睹自己同伴媚态下贱无动于衷。

陆展元一字一顿地向史丞相报告,殁于去年北固庭一役的部队是五年前在安徽逼上梁山后被招安的匪部,在对金战斗中表现英勇,曾二度夺得徐州重镇主动权,可因为增援大队的姗姗来迟,报憾放弃。在去年的淮北北固一役,全军覆没,战俘被金人赶入淮水激流,无一生还。财部因为具体战俘数字不清为由推脱,五次拒绝抚恤审理。今科殿试状元郎的数位同乡殁于此役,为了同乡情谊,也带了乡人父老拜脱,每日往兵部讨要说法。去年淮北一役牵连甚广,种种事宜纷至沓来,将士阵亡的消息一直等到整场大乱结束后才一一传回。早已离去的亡人在家人爱侣心中以依旧形象鲜活,生命在畸形中延续了……

陆展元少年老成,面色沉重,因为他所受家教要求胸怀若虚,他做不到嘻嘻哈哈对待冻死骨酒肉臭。他全力求变正是因为他体察到不公不善,心里颇为难受。他看见满面红光的史大人面目也严肃起来,清茶入嗓,史弥远直截了当得给予了回答。他说莫说一年前就是一年后的钱都早不知花销到哪,若要发放抚恤只有从当下的死人口里拿,然后死人推死人,一直拖到下一轮的大征税补缺。他说逼上梁山就是匪部,招安了也还是匪部,匪部死了就死了,为国家作出贡献也算将功赎罪,大胆状元郎不识抬举竟然公事不行,为了大胆匪类之事天天向兵部陆少爷闹事!大胆挂念匪部同乡!他请陆少爷不再费心,他保证明天再没有人打扰陆少爷忙于论证改革!陆少爷善心若是实在过意不去,可以从陆家商号中拿出税款先行抚恤,等新政朝廷允陆家免税。然后他对陆家即将到来的陆老爷大祭表示追悼,肥胖衰老的身躯转身,沉入宴席新入来一波女人们怀抱……

陆展元面红耳赤,喉咙阻塞,心中极其不畅可又找不到言辞反驳。陆展元狰狞着瞪大的双眼,无知觉的与未着衣衫取了赏钱兴高采烈的女伶一道走出史家深深大府。

状元郎果不其然消失不见,陆展元四处搜寻想找到他的尸体,给他叩头上香。去户部查找状元官籍也已被一笔勾销,上下三缄其口,凭空蒸发,陆展元一瞬间怀疑是否这个人只是自己凭空臆想。

时至秋分,陆家先祖祭祀日将至。陆展元兄陆立鼎在江陵忙于武林大会筹办,宗家子弟家族血脉正统延续,公事不顺只剩混沌度日,陆展元也负担起拜祭安排,撰写今朝祭文。

后周恭帝显德五年,公元958年,陆青太湖以漕运起家的父亲病逝,陆青遣散家奴,不顾宗亲反对变卖船只祖产。他带了满车满箱的金银和三位对他忠心耿耿的家族兄弟来到湖边驻堡安寨。

彼时的太湖航道由南唐与吴越两国军队角力抢占。官府以本地自保为由选出的男丁们被层层剥削,不仅分担繁重农工劳役,还充当民兵前线作战。

陆青是太湖人,这三千太湖乡勇们都听过他的名字,记得他儿时从师云游的传奇,到他学成归来后嫉恶如仇,乐善好施。虽然只是出道一年,但仿若黑夜孤星,作为乱世中绝无仅有敢于惩恶扬善,不设私心,全然不为己考虑而声名远扬。

陆青找到他们,由子夜策反到黎明将至。陆青俯首诚心的将每个人心底对于乱世的迷茫一吐为快,感人肺腑地诉说对于未来的温暖希冀。黎明曙光乍现,照亮他晶莹双眸。三千英侠毫无犹豫,即刻扬帆聚合起一支伟大的队伍。

北宋建隆元年,公元960年三月,与宋太祖黄袍加身改换政权几乎同一时刻。陆青设在南唐吴越之间的太湖水寨一战成名,击退两方夹击的打压。陆青的这支水寨精兵类似占据奇险的江湖帮派,他们防御毫无纰漏,每日每夜还有着无数青年英侠闻名而来。太湖水寨,陆青割据一方。

宋太祖建隆元年至开宝九年,公元960至976年,赵匡胤要打天下,陆青要打江湖。乱世中江山江湖没什么分别,打着打着他们就碰在了一起。陆青在太湖的根深蒂固不容小觑,太祖微服私访,亲往湖心劝降,与陆青把酒论英雄,畅谈政治,共商国是。

太湖水寨并未推陆青为加冕之王,所以水寨不算政权,只属本地帮众。协议即成,三千人全部铁甲加身,隶属宋军正式部队。陆青率领一众武艺高强的弟兄敢为先锋,与赵匡胤的先头部队一起收拾残余政权,共同扫荡天下。

十六年戎马征战,辗转四方。

江山合一,天下既定,陆青亦凭借在战时积累的亲兵不散,马上封侯,继续统领太湖一带军事力量,在皇命默许下总领江湖事务。陆家子弟亦迈入朝堂,世代为官,夺不走的军政江湖地位,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陆青的坟冢设在北邙东麓不见尽头无名冢中一个不甚起眼的点,他自己授意,要求葬在北邙,与他大部分战死的弟兄们一起。

他们离开太湖最惨烈的一役是在洛阳。国也将亡,敌聚集江湖浪子勾结辽人采人海战术,陆青与宋部队腹背受敌,战末,数个万人坑便填埋于此。而时至整场统一战争结束,最初陪伴陆青踏出寨门的兄弟乡勇只剩下伤残者不过二百,反之一路部队收编发展壮大。陆青在一个时代中不倒,沉着指挥,用一个个兄弟,中原无数男儿头颅,俘虏寸草不生的荒原,赢得太祖笑逐颜开,清明上世。

三百年后,他的子孙陆展元站在他祖祖祖祖祖父坟前凝望落日残阳,消瘦身躯被九月里更显荒凉的坟冢环绕,山腰有守墓人横笛哀婉曲调。暂时离开临安的陆展元终于想通了点什么,也同时又被新的问题缠绕。

“老爷子是因为在大时代中才如此成功!”

“付出生命此般不如蝼蚁的代价,他的心底究竟是做何感想……”

陆展元想:老爷子那时侯是动荡乱世,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秩序需要建立,利益江山全部重新划分,你争我夺,有实力者便可分一杯羹。

陆展元想:我陆家百年来屹立不倒,是因为手握淮北重兵,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也是为此,而非什么世家虚名。政权会倒,江山易主,每个年代有兵为王。

想清楚了两点,对于自己在官场屡遭不顺,无法大展拳脚坦然不少。陆展元将其原因归咎于现在并非风起云涌,重新洗牌,重建一切的大时代。虽然凭借陆家的势力,他能朝内朝外拥有一席之地,但离在大时代中翻云覆雨后得到的差之千里。

然则,关于他推崇的所谓大时代,陆展元也无法细细思量。在那种并非人力可左右的复杂命运时空中,他没有把握做到像开国太祖,像他祖先一样,扼住时代大流,成王为皇。

陆展元明白 ,成功不可能全然取决于命运垂青。他也清楚个体的豪情壮志面对时代亦无异于螳臂当车。

机缘与个人抉择究竟需要怎样结合?

现世已复杂如是,那乱世得承受哪般?

仍是建隆元年,公元960年,那是一个王朝建立的序曲嘹亮时刻。被宋军收编的水寨英侠们扛着崭新的军旗打开寨门,浩浩荡荡弃船跨马西行。

那是陆青觉得自己离理想最近的时刻。他激动且幸福,他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去奋斗。

在那之前,他做得更多的只是无作为得为苍生痛苦,怨恨自己的种种不足。他变卖家财,哗变民团建立水寨也算逼上梁山,因为他无法涉足军队体制。在梁山中他一筹莫展,三千兄弟出不了寨门,一样打不了江山。与赵匡胤约谈,他笃信了太祖军人的魄力。

“我们拥有广大的后盾,放手去干,勇敢得厮杀吧!”

那时陆青率领大部队沿山麓清流,行军山川荒原。他嘴角微扬,刀剑对准军阀恶霸们独裁者嘴脸,坚信给人民带去和平与自由。不再只为眼前的痛苦而单纯痛苦,而是相信,此时此刻的坚持忍耐将换回明天后世的安居,乱世结束,迎接和平。

江山一路断壁残垣,断箭折戟,伏尸百万。弟兄们一个个接连离去,距离需要抵达的终点逐步推进。誓要战死沙场的陆青,抚琴悲曲,掩埋他们的远离家乡的尸骸,不问自己明天。

悲愤难抑?泪洒青冢后,随时代四方漂泊。

怀着济世的心,脚踩锋利血刀,强忍了绝望活下来的陆青,在大宋建国安定后加官晋爵。

他是靠自己赤手双拳夺得地盘起家的权臣,太祖杯酒释兵权也耐他不得。陆青未有闲暇探访死亡实太过阴沉乡里的父母,未得闲暇在这终于换来的和平宁静里思索下这场旷日持久的由人祸复杂出的天灾到底算什么。在天下演义中看透了权力游戏的陆青,不得不赶紧忙于陆家军队内部的整顿,将其转化为江湖势力,隐隐于市。

未能言喻,他看出皇权的弱性,权贵不能在改朝换代时世代传承,他要让这来之实在不易,令神州两代人牺牲换来的位置永垂不朽。或许其中包藏私心,但他要对江湖势力的绝对统领,他要在必要时,能用江湖聚力,乱世中仍旧笃信侠道,匡扶正义。

陆老爷子的后半生不在军政,而在江湖。他首先大力支持了老牌名门正派的重振旗鼓,巧妙协议授之以政治约束。再来他灵活的瓦解了地方各个小自由团体。一个完备,笃信正道的武林世界得以恢复,重新繁荣。

官乱军乱而民间不乱,陆青学佛修行的大善教导他完成了这一伟大成就。

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陆青殁于太湖老宅。行军时留下的恶疾将他折磨已不成人形。彼时他仍在呕心沥血,悉心教诲,忙于对陆家精神的阐发,他信仰内核的解释,知天命而寄望于生机勃勃的子孙后代。他刚刚询问了徽北一支自发组建的反金乡勇斗争情况,烦恼着国家安定后打不了胜仗的冗兵与因地方压迫而诞生的自保武装该何去何从。他想不能让这支很可能大有建树的队伍被并入蝗虫自私的军队体制……

皱紧的眉头,被战争时代无法挥去的阴影折磨,他痛苦轻唤一声,壮年离逝。

一代天骄,终年仅四十九岁。

嘉定十六年,公元1223年的祭奠结束,残阳下陆展元独倚栏杆。北邙山上青冢今日铺满鲜花火烛,数不尽的无名先烈,环绕他祖先精雕的玉碑。此番无可诉诸言语的含义,足够令心有苦索的陆家子弟变得沉郁,深刻。

万事有隐喻,陆展元在山风暗夜中逼着自己不断思量。仿佛真真切切看见簇拥在老爷子身边,同有热忱理想,渴望解救家人磨难,红着眼,对未来满怀希望的人群在沧桑巨变中遭受碾压。老爷子的心在冰冻住的炙火中难掩疼痛。

陆展元一面忧伤,追思自己祖先创造历史;一面脸皮肉笑,礼谢前来吊唁的门派,各官员们。致辞感叹老爷子留下的基业与国同在,远见卓识三百年预言不倒。

陆展元自北邙悠悠返回太湖,逆行老爷子来时长路。祖庙上高香一柱,叩头三下,合掌请求庇佑。

陆展元做了一个决定。

少年立志攘内安外,国家中兴的誓言仍不褪色,怒骂奸臣,不满史家的情景历历在目。

不在乱世,不可白日刀刃相见,直接了断,但亦可逐渐击破,用心血耗费时间。

嘉定十七年,公元1224年,宋宁宗殁。史弥远胁迫皇后将继位皇子赵竑贬为济王,迁徙放逐湖州。史弥远伪造遗诏,另立收养宫中的赵昀为帝。无视皇权正统,企图继续自己独裁朝野。

重返临安,陆展元面对朝纲巨变愤然不动声色。他要打垮史弥远的阻碍,得到正统新帝支持,进而改革天下。他认为这很复杂,政治斗争堵上家族可能导致百年积累灰飞烟灭,他很有可能不成功。但他跃跃欲试,陆展元觉得除了与史斗争别无他法,万事制肘,何以中兴?此番机会难得,可以名正言顺。

他觉得老爷子的成功或许真是奇迹,但首先他不畏了一切险阻艰难。身为陆家子孙,怎可安于现状而不挺身试险?他拥有他先祖敢于领导牺牲的血脉,他要家族于此外患暂缓的时刻孤注一掷,换又一盛世和平。

嘉定十七年,陆展元朝外湖州一带集结反对史弥远专权擅政之朝臣,拥立济王赵竑,计划勤王起兵。在济王府内,陆展元集结了青年官吏,本届一众状元进士,沿海各州府巡抚,他陆门太湖军士力量,要与二朝霸相史弥远再次外斗。拟书细陈国家皇位遭窃,江山外人制肘,政改条目,分析北朝变法利弊,借古喻今请明皇明鉴,副本陈史祸国殃民八大罪状,贪赃枉法金银府库,恳请宁宗在天保佑济王登基查办。

奏折于宁宗皇陵既出,朝堂分派,举国震惊。临安城内争相传阅,洛阳纸贵久久不息。

陆展元凭人心所向救国图强惩办史派狗官,借先帝传位济王正统之名官场清洗,企图夺走史弥远行政大权;史弥远凭朝内手握实权架空皇命谕旨效力,反诬陆门割据心怀叵测。陆展元带户部官员查封史家府库,史弥远子孙凭护城军营把手安枕。陆展元下令税制改革下行,史家收回公文喝令万般不变。史弥远要罢黜陆展元兵部职务,官员力挺,陆展元反升尚书……二派僵持,朝政无法运转,大小官员职能如同虚设,冯事亲示派主。二派又来互相挖角拉拢,人人屋积白金,忠诚堪忧……

济王府外湖州一带卒役集结,摩拳擦掌,只带一声号令。

陆展元长久的感受人心变幻难测,本来忠诚于济王陆家改革理想的官员会因为史弥远许诺高官常有而毅然背叛,会有被二方争取的地方官员拿着另一方的条件明码加价,还有担心失败后果举棋不定,反反复复双边示好。

陆展元从前很喜欢人,因为他觉得人有趣。如今他很讨厌人,测来测去还不如离开这里的是是非非,忠于内心有何艰难?

权力争斗僵局,济王受史威胁如坐针毡,越来越恐惧起事难成,先行屈服,求史从轻发落。史弥远以动摇江山社稷名正言顺惨杀拥有正统号召的济王及一众追随分子。避免陆家反抗谋反,卖予面子约见讲和,朝堂上不追究陆家的策划支持。

陆展元反对约谈,认为应另立贤君,继续斗争而家族不纳。陆家撇下行事极端且起事不成带来如今被动局面的陆展元与史和谈。

权臣嚣张跋扈,弱肉强者虎食咽之,天道也不仁慈。出生于百年世家的陆展元从小被教导这般规则,他亦认同这些事实,但他认为这不对,他尝试为弱者发声失败,尝试打破这些已成的规矩。他对于如何将这没有定数的过程转化到成功只觉坠入云里雾里。

他头痛,神伤,中心迷乱痛苦。他想自己初入官场的神采奕奕自信满满,是因为他相信种种弊端问题都可以解决。比如对金作战战败,他想简政放权,给予大力鼓励。

关于社会风气颓然,他理解要国家提出振兴口号,奋斗全民理想。就连自己正在清理的官场,他觉得官场再瓜连藤,藤连花,他从小洞察尔虞我诈伎俩,又有家族支撑是可以带来改变。

陆展元想的有道理,有依据,而现实里的繁杂关系,涉及到改变得利阶层一切关乎“私”的隐秘漩涡,他也只有一筹莫展,找不到去调节办法,看不出哪有可能和平解决。除非他夜里行刺史弥远或者也去扶植皇帝。他如今这样的拉帮结党和史弥远又有什么分别,实质的改革遥遥无期,反而国家机制比从前更加复杂腐朽。

陆家不可能铁腕到干脆造反自立为王,家族早有考量,这般耗费的心力会更大。所以陆展元只有怨自己,领悟了家族前辈们对他表示赞赏笑容后更深的含义:改革吧,支持你,这也是我们的理想,不过你很可能是白忙活一场。他生气自己想得简单,连变化达成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没想过就殚精竭虑地忙活这些年。他脸上活力无限的神采消散,从前偶尔飘上心头的疑云长久得笼罩他眉头。

陆展元的什么,变化了。内斗当时,他人疯魔成活,不问手段,苦苦要撕破史家大网,威逼利诱买下重臣妻妾日日耳边吹风,暗夜中取下史家派系无数项上人头。

被家族收回资本,不再与史无望对立,他学习在两派利益允许中领命行事,再不言改革。

合约既成,陆展元朝中位置不降反升,丞相凸显大度诚意。陆家一派红火,人人庆贺。众里寻他,却再寻不见昨日儿郎。

在宋理宗宝庆元年,公元1225年,陆展元行事湖州路过济王府杂草丛生,树倒猢狲散去丑态,一片荒凉。这与他记忆中要改革王朝的不可一世是那样不相符合。年月里他几乎都认定了自己可笑,可即使理想幼稚,他是真心想要。

秋凉萧瑟,临安酒肆里人流变换,舞姬换胡娘。陆展元对月当歌,歌声中唱响了他梦想了小半生的改革。他忽然觉得这种争斗不再那样有所谓。他在这官场的作为,一切一切与他梦想的太不相符,即便改革成功,他到底又能改变什么?悠悠岁月不愿献予空有口号的奋斗,陆展元也不再相信所谓家族的延续了,家族只会明哲保身。

他正二十又五,是他先祖在中原大地上征战辗转,建功立业酣畅淋漓的时刻。然而陆展元却决定离开临安,不想再涉足政权天下。他要放松下自己怀疑了梦想,混乱失落的内心。他要去民间,去江湖看看。

他对天下事有说不出的厌倦。他无法建立新的秩序,他就去看既定现况的真实残酷。

第三部 重名边城

宋理宗淳祐元年,公元1241年,郭襄生于蒙宋战火火烧连城中的襄阳。是年将军孟珙击退蒙军西路进攻,蒙古可汗窝阔台病逝,蒙宋战告落。江湖上少年奇侠杨过为爱人不知所踪而淡出武林,郭靖携黄蓉决定留守襄阳,保家卫国谋求反蒙大业。

淳祐元年至宝祐六年,即公元1241至1258年十六年间,南宋无大型外战内乱。这十六年间,郭襄在她与之重名的城里长大,寸步未离。

襄阳!襄阳!

在郭襄的记忆中,襄阳是一座伟大的城市。在许多宋人的人生中,襄阳是戎马边疆的代名。襄阳为北部边防重镇,城内虽调兵遣将频繁,但总留有最年轻,强壮,无畏的士兵。南北走私的商客镖行中转于此,日夜集散物资,为金银吵闹。还有佩剑提刀的江湖侠客亡命天涯,他们来边城快意恩仇,少不了与她父母声讨蒙古,共商国是。

郭襄在伟大的襄阳城中长大,城中的士兵归属父亲布阵操练,来往街市城外的武丐是自家叔伯,家中仪态翩翩的佩剑公子来自汴梁,夜里与父高声健谈,陆家的小少爷隔年来访,谈笑带予她珍奇玩具,一起在武林大会上上窜下跳。

在襄儿的记忆中,襄阳城平和安详。虽北有强敌,本朝总有权臣乱政,但那些自信且面带笑容的大人们定能将黑暗击退,消散阴云。郭靖黄蓉与来客们饮酒畅言,兴致高处眼神中光芒闪耀。众人自信且胸有成竹,襄儿也此般顺理成章地笃信心想事成,我也将是命运的主人。

襄儿在很小的时候便被黄蓉笑称“小东邪”,因为她能兴高采烈,每日跟随书院看门的沉默跛老头钓鱼,能让知府大人家中忧郁的公子踏车出行,能一盏茶功夫和前来拜访的武林奇客胡侃吹牛。与跟郭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郭破虏截然不同,郭襄的幼年比她母亲还要古灵精怪,讨人喜欢。

襄儿对于一切事物都怀有强烈的好奇,报之以无限热情,在襄阳城中欢笑着横来直往。

很多事襄儿看不见,看见了也还不能理解。

城内街道很宽,客栈酒馆一家挨着一家,城内五湖四海的商旅士兵比本地土著多了数倍。襄阳城不是石头做的,纵酒高歌的人只是买醉今宵,白日消沉 。熙攘嘈杂不一定代表繁荣生机。那是一群没有家乡的人,停留于此等待明天消磨。他们学着侠者的洒脱,只呈现襄儿看自己面色温柔的脸庞。

襄阳,一座因为战争防御而大力兴建之城。因两宋频繁与北战乱而繁华,它为战争时刻准备,它以毁灭为自然结果。

边防重镇,城外军队营房里,士兵们沙丁鱼般被塞满在屋檐下。战争年代有多少士兵无家可回,多少被强行入伍……

在战时,对国家,他们即忠诚也无所谓,而今和平年代,由上至下更是再无约束。

他们想法子不去出操,换便服溜入城南的赌场或窑子里买醉寻乐,与荆湖妹子纠纠缠缠。边境襄阳,有的是南来北往出关入关的商客,每个士兵都有执勤好处的私货,都有暗地里弄权交易的丑样;国境往北,有的是走镖行脚的儿郎,他们结邦立派,勾结军队高官,让蒙人入伙合作,扼住贸易咽喉。

这一切一切问题,襄阳巡抚都看在眼里,但军队武将不归他管,他反复参本破解太极;找不到解决办法,郭靖着急在心里,人在江湖,约束难上加难,日日只得以武服人。

但是那个年代的江湖和从前和平年代的江湖一样没有大动乱,只是每朝每代总会出现的复仇,比武试剑论英雄,以及一两个穷凶恶极大魔头。

那个时代里郭靖因为在战时实干累积超越了高高在上陆家的名望,接过江湖领袖大旗,陆家退居背后给予支持。那时候江湖很单纯,郭靖总会被很多很多慕名前来拜谒的年青人包围,被许多参杂在酒中的问题灌醉。那是各门各派百家争鸣,活力散发的年代。因为和平,因为金国终于灭亡,对蒙反击战的胜利。那是一个自由,人们没有负担未身处阴影疑云中自在的,只有小小人世忧患烦忧的,最后一个黄金时代。

郭襄在黄金时代伟大的襄阳城中长大。她见到断壁残垣中老树发新芽,她听到一丝不苟的兵将在夜里荒诞不经地低唱,她与过往时代面色凝重的幸存者交谈。目力所及,在热闹中生活众人无处不在。

童年美好,美好得像动听歌谣。郭襄每日在朝霞五彩晨光中醒来,醒来睡眼惺忪,母亲笑意呼唤,她梳洗上桌,盯着父亲思索发愣的脸偷笑。襄儿与丐帮武童赛跑似的冲入武场,穿过襄阳城大街小巷,惊扰鸡飞狗跳,飞檐走壁,窜进餐档溜出深宅。她也会偷拉了家中马匹,央求家中来往的江湖客带她出城,她去城郊黑山上远眺,远眺她来自太湖的玩伴。她偷听茶馆说书,人们的醉后真言。她期待一个英雄,穿越过山川湖海,经历过战场黄沙,一骑一马在日暮黄昏中,遥遥牵挂着她,走向她。

未来遥远不可预知,战事仍未到来,一缕担忧淡绕心头。可她有战无不胜的父母,幸福甜蜜生活的姐姐,襄儿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很好,没有何事值得拥堵心头。天资聪颖,人见人爱。郭襄爱这般随心所欲,所求尽在眼前,不用在意追求什么结果,轻轻地自在生活。

宋理宗宝佑五年,公元1257年是一个节点。高歌笑语从襄阳人口中消失,郭襄从她主观的的绵绵长梦醒来,睁眼看外面的世界,看眼前真实世界。

十六年,郭靖忙里未觉得郭襄从襁褓中幼婴长高长大,未意识到时间斗转星移。江湖老一代传奇乘风远去,后生新人跃跃欲试。

丐帮亟待换届,陆家培养出接班人,民间奇侠高人声名远播。女儿大已成人,少年蓄发已长翩翩少侠。而梦魇蒙人,也内斗尾声,经年部署,再犯中原。

这一年,仿佛不紧不慢燃烧的水终沸腾,众人突然间感受到灼热。

郭靖的书房的夜灯变得长明,总是有满屋的人彻夜交相争执,叹息混杂在戛然而止之中。

郭襄辗转反侧,在父母的无暇顾及下混进偏厅,似懂而非,偷听刺痛她心扉的言谈。

原来回忆里深爱的岁月,好似温水煮青蛙。

这经年的和平假象造成了理宗朝廷腐朽统治的开始。蒙古退兵内斗,但对于攻打中原的部署从未停止,分散的,小规模不甚引人注目的攻击一步步推进皆在蒙人计划之中。

四川宣谕史余玠四川十年修筑山城,构造西部防御系统,殚精竭虑,瓦解蒙人西路岌岌可危三十六战危机。宝祐元年,余玠壮志未酬,竟被召至临安,因政治乱斗抄没家产,服毒而卒。

宝祐元年至今,忽必烈,蒙哥分别大军直指西南,大理国陷落投降,蒙人在四川,广西,大理成功形成西路夹击。两淮京畿重地,自淳佑元年,每至冬春也都有蒙兵小规模入侵,对阵吕文德,赵葵等屯兵保卫队。只襄阳未受直接威胁。经年襄,樊筑城,重新“城高池深,兵精食足”考验将至。

战争其实从未停歇,只是宋人掉入金国已灭,与蒙单纯边境摩擦,和平仍在的梦里。

自大理来的武僧黯然亡国之痛,四川蜀人纠结山城繁杂戡乱的武斗不停……蒙人对宋不停歇的小规模战斗,宋虽击溃取胜,并修筑防工程,但终是在胜利中再被战败包围。

形势直到已成绝对弱势。郭靖黯然,陆家自责,举国无可奈何。

一向只处理府中内务的郭芙也在今冬领命往南省处事。整个襄阳气氛陡然转变,人群往来匆匆沉默忧思。郭襄左顾右盼,想抓住人们表面之外的,透露不了的深意。按捺不住对天下存疑的跳动内心,郭襄请求一同前往。

仿佛襄儿出世时第一次蒙宋战争昨日重现,郭靖允其要求后怔住长久不能动弹。战争,又是战争。十六载寒暑,担心不完的忧虑,杀不尽的仇敌……

宝祐五年随家姐的打杂之行,是郭襄第一次见识到襄阳城外世界。城外荒芜,一望无垠的江岸平原注定写入历史荒凉。

十六岁的郭襄对于眼前前所未见的南方丘林山峦,耳中所听苗言闽语,口中所食新辣甘甜,连鼻之所闻到不同新香,都倍感新奇吸引,跨马佩刀之人人人尽是老江湖,她姐姐,第一次觉得姐姐什么都懂,好不厉害。她忘了自己出发前的疑问不安,沉浸感受天下之大的愉悦。

襄儿对新世界的纯粹好奇不能止歇,拉着酒后豪气三分的相逢过客聊天南海北。和篝火前一众笑意答她提问,讲述传奇故事的人们勾勒神州奇人异事。邻桌郭芙和小弟无奈,也饮苦酒担心明日人间寒山,道途不通。

襄儿在离开家园,离开童年中迅速成长。

襄儿满心欢喜,在她怀揣少女心,对一切新奇渴望的时候遇到了杨过。

风雪夜晚,寒山峭壁,因好奇抛下姐弟的她循笛声攀上高岗。黑暗中与一个清冷挺拔的影子相遇。

襄儿脸蛋红彤彤,杨过生起火堆招呼她饮酒莫惊。

襄儿脸蛋不再是冻红,不再如之前酒肆中举止大大咧咧,她心软突升温柔……

襄儿没有走过的江湖是一个有魅力的迷,而杨过是这个谜中人人赞美的传说。

在武林大会上给为自己庆生,纵身跃入深潭追随爱人,于蒙古大营中来去自如,听母亲讲杨过的从前,眼见他携妻逍遥远去再无消息。

了解他的惊世骇俗,胸中情愫仍旧澎湃。

襄儿曾想去他走过的万水千山找他,寻寻觅觅想告诉他自己心意。

崇拜杨过,崇拜杨过洒脱不羁;被杨过感动,感动他圣徒式的惊世之情;担忧杨过,担忧母亲善意谎言被拆穿后,他会何去何从;陪杨过痛苦幸福,见证有情人穿越世间一切险阻……

与杨过邂逅很多很多年后,当她也走遍了万水千山,尝遍人事心酸,郭襄对自己心中关于杨过的情愫才有所顿悟。“西狂”与“小东邪”性格与天俱来的情投意合;杨过也是她在混乱年代中见证的唯一结局美满之人。

在郭襄未经风浪的年岁里,她多么渴望自已也有可与之相视相恋,心意相通,可与之日久天长,共诉衷肠的爱人。造化弄人,几经命运的分叉,襄儿终是没和属于她的唯一走在一起……

宋理宗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忽必烈率蒙古中路部队鄂州城外集结。丐帮借帮主擂台,大办英雄大会,旨在鼓舞士气,团结江湖力量参与反蒙斗争。太湖陆家亦派陆大拜帖前往,共寻解围良策。

这时陆大弱冠青年,开始受到家族重视,逐渐拥有决策权,在各项事宜中大展拳脚。临安兵部,他听取朝臣分析边防部署,即使开战,形势亦可掌控。

众人拜谒,千桌宴席,内堂小会,与陆大一同主持的郭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为五湖四海赶来的各派反响热烈,为陆大从临安带来的朝中无忧部署,感叹江湖聚力一呼百应,陆家新一代掌门人有勇有谋,陆大不凡的谈吐思想。

陆大一举一动,颦笑皱眉一直吸引众人瞩目。直到晚宴会过半,神雕侠等人凭空突降为郭襄贺寿,陈述扰敌军阵,烧敌粮草,畅快人心。

杨过,黄药师等游侠式人物的出现不在陆大掌握范围,无关痛痒,这于宋军部署有利无害。然而,当陆大从簇拥的人群中抽身寻找少年玩伴襄儿,寒暄问候后话无以展开,发觉彼此一夜陌生。

襄儿向杨过奔去,谈笑惬意,旁若无人。他们之间没有开始,只有特殊的感情在陆大胸中流淌。

陆大早有婚约,他要做政治选择,没可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他不明白自己对襄儿的情愫是否只是欣赏,而襄儿对自己是否存有心意?他不能也没有时间,反复思考,不能大声得问个清清楚楚。

襄阳郭府庭院深深,桃花花落花开,少年锦时转眼沧桑。

耽于自我世界,想入非非的襄儿未意识自己曾经的拥有,总是羡慕众人偶然幸运人生的边边角角。深埋内心的笑意眼神,嬉笑打闹,并肩无言静坐。本应下秒就脱口而出的情绪,最终却什么也未发生。

陆大未曾拷问自己内心,他知道答案心知肚明,不知承认后该如何应对;而襄儿,她被陆大陆式无懈可击的情感面具击退,当自己错觉一场。二人相遇自持,分分秒秒都扼杀情感细苗。

在动心瞬间存在的时空里,有儿时屋顶星空下与陆大四目闪烁相对。陆大谈吐铿锵有力,跟她细讲他的山河蓝图,她兴致膨胀一个劲提出现况问题让他解答。直到偶然经过的郭靖细听良久,按捺不住想要共同畅谈,竟一跃而上与陆大攀聊,她恼气先走。未注意虽然镇定依然,仍用同一语调与郭靖相谈甚欢的他目送她离去走入深院,心随她动,眼神游离,不解她为何离去。他喜悦她的兴致反问,黯然她的无谓离去。陆家人,千人同面的外在挡住误读了他的为人,掩盖了他的动心,阻隔了二人之后相见,各自行远,万水千山。

襄阳丐帮大会结束,郭靖,耶律齐带丐帮帮众留守襄阳,支援忽必烈领兵对峙的鄂州城。陆大,杨过等人快马沿江而上四川,奔赴钓鱼城战场,与蒙哥大汗四万铁骑正面交锋。郭襄几番请求母亲,前往四川不得允,只得在襄阳城中郁郁终日。

宋理宗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的钓鱼城保卫战,有宋王朝十年布防的堡垒,有朝廷对四川的大规模的救援行动,虽然增援部大队仍未突破蒙军阻隔,但被围攻达数月之久的钓鱼城依然物资充裕,守军斗志高昂。蜀道天然奇险,好男儿齐聚山城,勇将王坚、张珏领导,有军队所能予以的最大支持。

黎明破晓,陆大勒马悬崖,高山遥望两军对垒,细嗅战争气息。

陆大与守城将领们讨论了无数种可能。两军开战,他亦铠甲挂帅,指挥千军万马,愿与好男儿为山河存亡同在。

二月,蒙哥派降人招降,宋严辞拒绝并杀使者,大战开始。

战事僵持,蒙军久屯于坚城之下,值酷暑季节,蒙人畏暑恶湿,加以水土不服,致军中暑热、疟疠、霍乱等疾病流行,情况严重。

六月初,四川制置副使吕文德率战船万艘,溯江而上,冲破蒙古军的封锁进入重庆。后又率舰千余艘沿嘉陵江北上,救援合州,至三槽山西,遇蒙古军阻截。经略使史天泽分军为两翼,跨江侧射,亲率舟师顺流纵击,夺宋战船百余艘,击退其援军,乘势追至重庆而返。

时天气大热,瘟病流行,蒙古军战斗力大减。王坚乘机多次夜袭蒙军营地,使其人人惊恐,夜不得安。

初五日晨,蒙古军前锋元帅率军乘夜突破外城马军寨,王坚率兵拒战。天将亮,落雨,蒙军攻城,云梯被折,撤退。

其时蒙军攻城5个月而不能下,宋军士气高涨,蒙军军心戡乱,大将汪德臣遂单骑夜行百里至钓鱼城下粗暴劝降,痴人壮汉被城上飞石击中,死于缙云山寺庙。大将殒命,蒙哥汗大怒,在东新门外筑台建楼,窥探城内虚实以决战。

七月,蒙哥汗亲临现场指挥。蒙军将士听闻汪德臣战死消息,悲痛难忍,反攻皆奋不顾身。有亲兵肉盾,掩护陆大满天箭雨下也上炮台,石炮轰轰,霹雳乾坤,震碎长空。

双方僵持,无甚突破。而进攻东路两淮与云南的蒙军均得大胜,

二十七日,蒙哥被城上石炮击伤,狼狈后退,杨过乘胜追击,惊世轻功起落,长弓劲射,百步穿杨,坐立威严如山的蒙哥坠马跌入乱阵之中。

蒙哥伤重不治,逝于温泉寺,西路蒙军交相撤退。

闻听噩耗,进攻两淮的察塔儿及鏖战云南的兀良哈台即刻退兵,渡江北反。进攻鄂州的忽必烈扼腕功亏一篑,徘徊良久才动身北反,鄂州之围消散。蒙人山河变色!身不由己卷入新一轮内讧汗位争夺。

杨过在江湖儿女的狂热簇拥中往华山论剑,会合郭靖东邪,再论天下英雄。陆大伫残旧兵营大旗下,陷于昨日不可捉摸的战场回想中不敢自拔。

朝廷苦练十年精兵的仍为箭靶,东路中路进攻节节败退,毫无反抗之力,而西路战场,若非蒙人跋涉入蜀水土不服,后果不可设想。筹备良久的保卫战,满以为大局在握,取胜因素竟是鄂州黄药师的奇门遁甲声东击西,钓鱼城杨过江湖绝技擒贼擒王,这无一在天下演义可以掌控之中,纯属一场丐帮大会带来的侥幸侥幸……

千里婵娟,钓鱼城,襄阳共一轮明月双城欢庆,城内百姓鸣锣击鼓,兴致高潮,江湖儿女亦华山脚下举杯豪饮今宵。

在喧嚣的最深处,有陆大关于时间问责围堵下抛去侥幸、运气后山河的漏洞重重不堪一击。他快马离去,陷在后怕中没得解脱,思索无果。他有心中死结,需要族人开导,需要类似来时心中坚定必能取胜信念的重塑。他与天下迥异的心情是大宋风雨转晴后出现的第一朵疑云。他心中阵痛无法消除,他此番快马加鞭匆匆离去,是陆家态度转变的开始。这转变是可怖的变化,是与陆家精神的背离,陆家高悬济世基石的裂纹,他对此炙心心履薄冰,再无暇顾及其他。

这无暇中注定会错过很多很多,被改写的山河命运,他与郭襄之后十三年的未知可能……

襄阳城庆,郭襄在人声鼎沸中看见父亲千杯万杯,与全城众人大笑击掌;母亲也喜极,眼含了泪花,与人碰杯谈笑,他们是众人,一起激动万分得为胜利喜悦,为战胜本不可能胜,为万众一心的聚集群情激荡,酩酊举杯,致敬人间高贵捍卫家邦的无畏精神。那晚,那之后很久的夜晚,所有人只有一样的念头:我们胜利了,哪怕蒙人铁骑再犯,我们同样可以保卫家邦!

郭襄随着兴致勃勃的众人往华山论剑,在断壁残垣中谈笑前行。看人世忧,心中苦涩笑,她做不到认同这牺牲的合理,是暂时的必须忍受。她觉得这很奇怪,死去了无法计数的战士,毁灭了无法修复的家园,对这般牺牲换来的胜利她无法兴致勃勃。昨日欢歌因为没有国破家亡?没有国破家亡的是众人,这战争,早就有太多的国破家亡。家已亡,国之意义何在?

郭襄不是郭靖,她不太关心家国大事,她无法认同父亲以国为思量对象的侠之大者。她只能看到眼前路上,眼前北人在家园的存亡。看到旧日熟悉面孔消逝,眼前生者的哭泣。她做不到好像胜利就能抵消去伤害,做不到权衡少数与多数人心安。

她的思想离开了襄阳,迅速繁密分岔。郭襄平静的心涌进了阵阵痛苦迷茫:我们得胜,我们死伤,战争带走边境贸易,襄阳繁华不再,欢庆胜利的情绪止不住滴血的伤口……过去父母先生曾向她讲述不求甚解的抽象的道理突然形象于心间,关于她不理解的家国敌对,关于人复杂的心境感慨无比鲜明。这崩坏绝非完结,这场战争结束还有第二场,以及,关于我们的活着,我们的付出,所能得到不过如是战争形式、战后结果……那欢呼雀跃撕裂着伤痛,把酒言欢外是敌我尸体的横布旷野。战争蹂躏过的土地不再是土地,襄阳也终有一天将城不再城,以求能换得大宋多偏安一时。决战再来时,我们又将付出什么代价。我们献出所有,是否能再换来胜利呢……

理宗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的钓鱼城之战后,江湖英豪在华山重选东邪西狂,又一段传说传颂江湖。曲终人散后,杨过携妻云游隐居,郭靖黄蓉继续留守襄阳,东邪南僧等也来去无踪终为传说。

郭襄梦里预言了她热爱的襄阳城结果,后怕悲怆。梦里她泪流声嘶力竭,决心自己想要离开置身事外,再也不回去看它的结局……

第四部 六尘莫测

宋理宗宝庆元年,公元1225年,陆展元心灰意冷离开临安,无所谓式得羁旅漂泊在神州大陆上兜兜转转。家族勒令回朝不从,只象征性得前往几个非去不可的事件谈判调解。他随身携酒,正襟危坐在上座神游天外,由高处往下鄙夷得看各地头暗斗私利。心甚刀绞。

长歌当哭,买醉今宵,貌似已放浪形骸全然不顾,中心也没得到丝毫轻松,反之是深夜更难消解的清醒,明朝无法面对的悲凉。陆展元做不到无视弱者的悲剧,他以为跻身入世寻求真意的放逐之行不过给自己层层套上新的枷锁。

万里河山,拍酒楼头听管弦,醉里乍现一片祥和净土……

离开官场争斗的陆展元游历山川,离开繁华都市,尽情山水江湖。

而动荡家邦,陆展元也得涉足“江湖”,平定民间涌起暗流。

江湖是简单的原始之地,弱肉强食,有仇必报,刀出鞘非见血不收。乱世中的江湖更为可怕,因为恶人成群,为死而生。

陆展元在漳州府收到家族的火漆金封。上太姥山,安抚新立闽帮势力,使归顺武林,调停其与南派丐帮,陆家直系水帮的势力之争。

闽帮由本地逃避苛稅上山的土著流氓为基础,混入了北方灭门大派的要员大将,亲近蒙古探子卖国求财。一众亡命之徒摇身一变,占山为王平地而起,阻断福建官道地险往东西南北的山川水路,强行兼并本地各方势力地盘,武斗不断,没得安宁。与丐帮水帮谈判破裂,直接抢夺二派货船车马,挥刀翻脸。

漳州港小港不小,贸易繁多,此番上层动荡,扰乱商贾经贸,港口几近瘫痪。

然而闽帮内部势力本是死结一团,没得消解方法。三派利益冲突互不相让,江湖格局俨然翻天覆地一触即发。乱世江湖,暗流涌动,必须杀一儆百,否则平地波澜四起,外敌未攻,内部离间大乱。

陆家调来官兵十万,埋伏水帮少侠间谍,丐帮号令江湖召集,令陆展元指挥一场惨烈的内部围剿……

陆展元阵前酒中回忆自己在临安的年少过往,他曾经期待自己仗剑跨马打击外虏,收复河山。今天他将战旗挥舞山头,反复被双方升起又降下,攘内经年进展不前,眼前全是消耗国力的内斗。

与闽帮恶战付出代价沉重,死去武者多为丐帮及同盟各派援兵,收复势力重划水帮。高压强令后各派散去,不满议论纷纷,罪怪陆展元指挥无力,赏罚不明。

陆展元漠然不语,他所欲为何,他所能几何,他云里雾里,水中看花。

陆展元的游历从两浙,福建沿海南行开始,随后穿越两广入蜀,环游神州。沿路他见地狭人多,田无不耕,然官吏层层加税,多数壮丁皆弃其地加入军队或本地帮会为虎作伥。陆展元走遍城镇,商贸繁荣,奢侈玩物不落临安。酒肆高楼,一瓯风月,全民追求前朝那樊楼灯火。守将商贾官员勾结,垄断市场,暴利入府。朱门酒肉臭,冻死骨路旁。他朝廷宫中扳不倒史弥远,地方万千小史附骨之蛆啃噬王朝根基。

偶尔当他酒意上头,他望着城镇连横,众人遍布其中热闹喧嚣,他恍然觉得这也是太平盛世。活在当下,自然抛开所有烦忧,庸人自扰,他这一生自当另有深意。

陆展元一开始游历时带了家中奴仆,令他驾了马车,自己在车内无目的得放空人世,魂游入定。但是没过多久他便将仆从打发回家,马也不留,行脚上路了。因为那家仆总是问少爷去哪儿,陆展元答随意,你信马由缰。家仆对此感到不知所措,更加频繁得请示翻过远处那山,打尖去近处那庙行否。这让陆展元觉得很烦,心绪总被打断,解释了不理解又不好怪他。再因陆家高头大马,千里良驹拉着金漆大车,在车内陆展元与车外复杂的眼神交错,有人满目精光渴求巴结,有人冷眼不屑,觉其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更有陆展元无法忍受的,他关心心系的人群的慌忙闪躲,受苦受难的眼神中露出恐惧。所以,陆展元干脆弃车弃马,放浪于形骸之外,将存于心中的苦痛迷惘和盘托出愁容,蓬头垢面得与众人同行,受尽上人白眼,以得众人视若如己的平等目光,感受苦难世间微弱的自由。

陆展元渴望与人交流,无论三教九流,高深或低俗,有酒就有倾心之谈。他渴望共鸣,希冀理解生活,逃避苦闷寂寞。

人世奇异,众人故事繁多,存在即是合理。他聆听身在其中,感叹欢愉或者悲凉,求愈自我的久久消沉。

然而这种伟岸崇高与他同行的时刻并不长久,陆展元总被一路尾随隐蔽得很好的他的副手们找到,被强行从对话中拉起去接受家族指令。陆家对陆展元前后不一的转变,神经质的种种出格行为不强加干涉。每个陆家话事人在成长的某一阶段必然会经历事业的重大的挫折,忍受无尽的心灵煎熬,他们得靠自我放逐,自我救赎。只要他们行迹可寻,没抛弃家族,仍听命于太湖红楼便都不算问题。

为躲避宋土武林化解无尽的变数,陆展元浪迹至旧都开封。旧都金旗高悬,宋人备受欺凌,背井离家逃难几尽。靖康耻犹未雪,胡虏肉未饥餐。陆展元与衣衫褴褛的乞儿老兵共野庙低唱《满江红》。陆展元细思自己父辈们扶持高宗,迁都临安,未全力挥军北伐的政治考量,冷汗震震,身形颤抖……黄酒对饮入肚,陆展元情难自已,不由得默默痛哭流涕。老兵斜睨视之,跳起一记爆栗,大骂陆展元后生可悲,只会悲伤踌躇!回忆自己往昔峥嵘岁月,激情说教男儿自当无泪自强!

男儿无泪,饮酒纵情。老兵高唱曾经军歌,引得金兵聚集追捕,与陆展元趁醉意轻功起落,夜色中旧都里肆意穿行,调戏臆想中打败金兵千军万马寻乐。

行至广阔的中原,陆展元避开城镇,徒步山间与行脚的游僧攀谈,盼醍醐解惑。

“吾高庙武僧,不惯生灵涂炭,投军从戎。岳家军散,宋军大败,行刺奸臣失败,我亦负伤残疾,离军游荡。吾修大圆满,破大悲大喜大虚空。你心有执有善,或可从我佛上座部法门勤习内功心法,修内心平静,修无上光明。”

陆展元并不愿礼佛,他献世不避世。但他欣然同意随其往龙门朝圣,石窟大佛下舞剑斩愁思,听武丐指点吐纳,强求内心平静,心性随天地气流涌动,求感应宗教释然,摩崖石刻下批月光而眠。

此间确有深意,精神至上求索与武学的极限攀登令陆展元沉迷,他埋头随性自在,不用借酒助兴,在杯中找寻他存在的证据。

宋理宗绍定三年,公元1230年。陆展元的目光中出现一丝若隐若现的游离,有家族探子寻来,请他从龙门静修圣地离开,再行走江湖。陆展元变得沉默寡言,此番回宋土,他不再常常混迹难民群,随性游荡。他能将无解的江湖难题无懈可击利落化解,能继续着上一刻高谈论阔,俯视眼前四处躲藏小心翼翼的芸芸众生。他的心坚硬了,他兜了一大圈承认了他所不承认的,无论乱世与否,人间道便是沧桑这般。

抗金小胜,又是地盘势力纠纷。武林大会一开始便黑口黑面的昆仑掌门被陆展元令策反子弟隔空点穴,三缄其口动弹不得,静坐至席毕。会后宴席,如刀眼神精神压迫他夫妇二人饮下敬酒。昆仑门下弟子,暗中早已集会过的北方各派傻眼。他亲陆势力北延,不理蒙古势力南下,瓜分的全是北派他人地盘。

这时的陆展元接受并掌握了游戏规则,曾经令他恼羞成怒,心中气极的情绪与无边伤感在时间磨合后都渐渐消散了,与之一同渐行渐远,他的炙热初心。

集会结束江湖榜告四方,有怀恨激进者暗中运动,在陆展元突变行程,奔北前往亲蒙的全真教时设下伏击,报复陆家。其时陆展元孤身一人,心中怀着沧海一粟,寻道放逐的心境,又因人已至北国终南地界,无得接应。

陆家传家的凌厉剑招,南派心法吐纳护体,抵不过北派精英杀手蓄意仇之入骨的击杀,陆展元在明月如霜下近身相搏,血衣狼狈奔逃。

陆展元磕磕绊绊,血乏气虚得匍匐爬行,躲藏于终南山丛,逃避再来追杀。内外皆损,神志不清,他无力挣扎,瘫倒在密林中。胸口温血直流,心中感觉即将飘失殆尽。

他感慨自己命竟绝此,人生空落竟一事无成。

他合眼弃世,漠然决意赴死。

而在六感将失之时,有人来到。陆展元以为是追杀再至,绝望侧目。这人飘然来到,一人他在模糊中只望一眼,便心悸魂倾,永世不忘,惊为天人……

陆展元见到了李莫愁,一刹那她的纯净融进他的灵魂。

陆展元在他生无可依时见到了对世间懵懂,纤尘不染的少女莫愁。

李莫愁是在婴儿时被古墓师太收养的弃婴,古墓派没有生气的女人将奄奄一息的她抱回古墓,可怜她无依无靠,也缓解自己的慢长寂寞。

李莫愁从小被教导禁欲少食,继承师门仇恨。然而禁欲练功她能学会,可未经世事,仇恨不可空穴来风,她体会不了。她为了师傅高兴,学着师傅的表情咬牙皱眉,她最多最多变得冷漠,因为孤独。无法从无言的冰冷墓地迷宫,不近人世的深山树林中学会人间情感。虽然她在畸形的地宫仇恨教育中长大,她从心之所向的花红叶绿,鸟啭莺啼中汲取自然活力,在无人涉足的净土中,万物生长,心生温柔。

李莫愁与陆展元眼神交融,她捕捉到了他昏迷之前无望一瞥中的神采一现,那是生命光辉的闪过。他是她邂逅的第一个男人,一个不期而遇,命中注定,很不错的男人。与师傅口中的憎男人,山那头死板讨厌的道士们截然不同的男人。陆展元周身挂彩,狼狈倒在地上,面色不佳,正在经受痛苦。李莫愁对他很有好感,着急得将他背进深林,吃力扶他到泉边。查看他的气息血脉,为他上药包扎伤口,拿出玉蜂奇药给他补身。着急处理完毕后,莫愁时刻静望他好看的面庞,回忆他惊鸿一瞥时直达她内心的眸光。

陆展元在那一瞬间魂悸魄动,许多年后他反思自己半生懦弱无为,对于自我内心毫无把握,酿成多少大错。他细思彼时笼罩自己全部身心的情绪,那给予他震撼的,是超脱了折磨他所活的眼前乱世,并非从前他所深恶痛绝的各种人心暗涌。那是纯粹的由内而外散发的,是与他理想,与他内心深处所渴求,称之为“美好”的一种灵魂震撼。那份悸动绝无仅有,莫愁给他的感觉,是他认定从不存在于人世的“美”。

陆展元伤口渐合,但他头脑纷乱如麻,高烧不退。李莫愁蹙眉心焦,手足无措。

那一晚清风绵绵不休,明月高悬,繁星满天。陆展元在头痛欲裂中醒来,视线聚焦眼前身侧的莫愁仰望星空。绝世的容颜在月光下皎洁无瑕,纯净地陆展元眼角温润。陆展元不理伤口阵痛,他起身轻抚她的脸颊,他要抓住美好的,他中心渴求的。莫愁羞赧,被他长久注目后大力拥进怀中,陆展元生怕这心中朝思暮想为之痴狂的不过一场幻象。他痛苦的精神和着直上云霄的生理亢奋,二人极力交合,纵情造爱。李莫愁在山风月光中一上一下,她不知,自己崇高的心体味着销魂的欢愉;她不懂,陆展元在一片混沌中向他的理想求乐……

陆展元在终南圣域山风温顺的吹拂中醒来,昨夜欣喜欢愉历历在目。他凝望身侧切实存在的美人无语凝噎,他渴望这种美实在太久太久了。李莫愁在陆展元动情的注目中醒来,浅笑低头。快意还在体内来回激荡,瞥见彼此赤身裸体,红彤了面庞,不知所措。陆展元从恍惚中回神,觉察莫愁低头,拉回心绪,连忙穿好已被她洗净缝好的衣衫。二人收拾完毕,莫愁为陆展元检查伤口无碍,默默相视微笑半晌,时光静流。忽得李莫愁想起了师傅,想起了师门戒律,询问陆展元道:“你会为我放弃一切吧?”

莫愁带陆展元一路微笑,轻功舞蹈,攀终南密道回古墓见她师傅。她喜悦难耐,她享受着爱情,她证明了师门的错误: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始乱终弃,自私自爱。她心中坚信着能与陆展元相伴终生,幸福到老。陆展元对李莫愁的回答是肯定的,真心且毫不犹豫。直到幽暗古墓与师太见面,提问将他心拉回现实,陆展元对这份感情绝无任何踟蹰。

师太冷冷发问:“你能立誓为莫愁放弃一切,此生便在这古墓中与她厮守,忘却凡尘俗事吗?”

陆展元愣住,提起以后,他想起山下现世。瞬间他怀有天下的心抽动,虽然他觉得那些无所谓了,去他的人世兴亡,凡间乱斗怎能比得上自己与莫愁灵肉相守?可是,想到天下他也想到了他的家族,想到自己所在高位,想到此番自己被伏击失踪后可能牵扯的太多已经发生的事端……

“做不到立刻滚!”师太满脸嫌恶,转身拉住莫愁要往古墓黑暗消失。

“慢……”,李莫愁伤心落泪的脸庞强烈冲撞陆展元的纷乱心房,“我可立誓!”他尽全力尝试过了,他无法保卫天下,他身不在在大时代中,他不是被命运眷顾之人。他做不到的事太多,或者他可偏安小世界,一生只守护莫愁一人,在这古迹圣地继续寻求给过他安慰的宗教理想。

陆展元感觉从前少年意气风发的激情渐又回到体内,充满内心。他决定了自己人生后路,决心信守诺言。

“我可立誓,望师太成全我与莫愁二人。但晚辈身上江湖国事未了,实在身负重任,男儿有信有义,不敢只贪念儿女情长。且家中父母长辈尚未禀告,请师太许晚辈三月时间,与俗世了断后重上终南,与莫愁一起随师太清修”,陆展元顿顿,解开手中绷带,咬破左手拇指,抬手向天,“我陆展元在此立誓,三月归来后,弟子此生不出古墓半步,愿与莫愁长厢厮守,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陆展元目光熠熠,言辞坚定。李莫愁感受幸福,觉得飘然。自小被古墓祖师林朝英用冷眼恶语教养的师太怔住。人的真挚情感坦诚,爱的伟大震动,陆展元坦白博大之心的忧虑与诺言。古墓幽森烛光暖意闪烁,铭刻于人心的教条似乎从此可以质疑……心中某处动摇的师太放开拽住莫愁的手,独身隐入内室,默许了陆展元的誓言。

想到人生既定的心安,陆展元幻想以后神仙眷侣,细水长流。陆展元伤仍未好,低烧徘徊在脑。其时黄昏也至,但他仍决定离去。他身形一线,目不转睛,神经都绷直,他只想快些回到太湖把责任交接,快些向父母家族禀告后立即回到古墓,好能快些将李莫愁紧揽入怀,永不分离。

二人在夕阳下拥吻,在群山之间,天地壮阔,北雁南归,呜鸣穿越天际。美景难诉,天上人间,与人世纷繁,古墓幽幽都格格不入。二人爱意太浓,浑然不觉。多少年后李莫愁葬身火海,她蓦得想起这熟悉的周身烈红与记忆融合,她已再没有时间回忆,追寻到她人生最绚烂一刻……

告别难舍难离,陆展元终于和着夕阳最后一抹残晕下山而去,夕阳下他目光炯炯,健步如飞,仿佛他仍是曾经自己,对任何艰难险阻都胸有成竹,无所畏惧  ……

太湖陆家彻夜明灯,正对陆展元被伏击一事准备展开二轮搜查之时,有探子广布江湖,传达了陆展元在襄阳城中调动武当人马,带昆仑派袁氏掌门二位少爷头颅上少林请玄空大师诵经超度的消息。昆仑袁仁闻此消息几近晕厥,突袭暗斗被戳穿报复,陆家“明令”格杀。

陆家对外宣称大小袁少爷与陆展元一同中金贼埋伏,二位英侠少年不幸被俘,不屈宁死。袁仁昆仑后继无人,满盘皆输,送走自己几近疯魔的婆娘,终于定神迈步千级石阶,上少林准备好收拾骨肉遗骸受尽陆家责难,却发现陆展元早已不在古刹,日夜不停歇得奔回太湖。

袁仁跪在古佛前噤声不出,惶恐不安;陆展元千里之外立于陆氏高堂,向族人讲述自己心意已决,傍湖而建的楼阁光亮堪比白昼,湖中小艇穿梭,守护百年家族的屹立存长。

百年陆家,武林皇帝,朝堂世家。陆家是一个很复杂的家族,家族旗下产业众多,势力庞大,翻云覆雨。陆家依据血缘亲疏结合家族教育来维系绝对的团结,各位族人依据能力和志向综合决定执掌相关事务。长者多高居朝野,少年多闯荡江湖。拥有最高决策权的红楼会议由族中佼佼者们主持,决定武林,俗世的命运。

毋庸置疑,陆展元近年行事做派成熟,是新一代宗孙当中翘楚,唯一一个进入红楼有位,可以参与决策的晚辈。陆家的老头子们不苟言笑,但于此心甚宽慰,百年家业,守业艰难,唯恐后继无人。

然而此刻,陆展元跪在低头众位叔伯太爷面前,向他们通告自己将不日归隐,与陆家脱离关系……

陆家身居高位的老人们理解不了陆展元诉说,他对莫愁的情谊,无法感受陆展元几经潮起潮落终于凫游至岛屿的奄奄一心,他们只责怪陆展元竟然抛弃家族,畏惧认识艰难,撇不开儿女情长。

陆家大机制,输出的多是对陆老爷子的盲目崇拜,提倡一种舍我的精神与家族延续。他们多数在家庭环境中自然笃信自己高人一等,缺失了对世间苦难的怜悯包容,机械得为家族求名夺利;少数与生具来和陆展元一样拥有过同样矛盾心境的也大都被时间磨去找寻答案的勇气,找来找去找不见答案,遇不见“超凡脱俗”的莫愁。后者们在某个大迷茫阶段过后,心死塌地,自觉转变为前者,例如陆展元沉默寡言的三叔与他父亲。后者们能从陆展元身上感觉出一丝熟悉,可他们已经无法记起那是何种,曾经自己为之哭天抢地的珍贵品质了。

陆展元话说直白,他是在告知而非与家人商量他的决定。对此陆展元的父亲很生气,众长辈很生气,但他们不表态,眉峰高挑,眼神交替,请陆朝先与儿以家事相商。陆朝愠怒,与陆展元前后回到自家院落。两轮口角循环陆展元口风不改,闭口厌烦不再作答,盘算着或许辞别母亲后悄悄上路,何必徒劳妄图打破这说不通的家族教条。

仿佛猜到儿子挑眉所思,陆朝对于陆展元的异常固执只倍感愤怒,他想起陆家人无法抵御权衡的比较游戏,恶意袭心,笑问道“她让你为她放弃一切,你为何不令她为你下山入世?你能为她抛下家族,她为何不能为你背离那个无理的外道师门?”

陆展元在他力挺济王,雀跃欲试推行新政时是勇敢的,在他为爱放弃花花世界与家族高位告别时是坚定的。有勇有怯,有坚定必心有动摇,他曾经击破自己身份桎梏,为下人清算自己家族罪恶;他曾经敞开一切心扉,愿与人无私共享。无私,无果,他也终为一无所有。关于一生何求的折磨,他只能舔舐伤口,用自私自生,安慰他已伤痕累累中心。

而残忍愚人,谁理会你虔诚之心?

师太一句问话让他想起自己的家族,从小他被赋予必须承担的责任。父亲一句反问触痛他多思的内心,可无论陆展元多唾弃他父亲阴谋式的挑拨,多憎恶自己中心一闪而过但挥之不去的恍然不满,他们所说勾起了陆展元对心中放不下的人世的深深念想。

陆展元的动摇时刻仿佛天地静止。多少年来陆家给予他的分析利弊平衡的本能,他蜷缩进自我的思维里被矛盾束缚动弹不得,被为人的私心拉扯崇高。

陆展元于湖畔打坐三日寸步未挪,清算他对世间的留恋,卸下他应平乱世的责任感。雕楼画壁,美酒温柔,山川秀丽,快意恩仇,对心中山河的执着执念……好容易眉头舒展,睁眼一瞬,太湖水道上传讯的红灯笼高升悬顶,这象征着火烧眉头刻不容缓的危机变故。

陆展元已被掏空的躯壳下意识连忙随众进入议事阁,听到了国之将亡,必须寻求政治外援,倾全力平复外忧内患的指令……

是年宋理宗绍定三年,公元1230年。南宋的积贫积弱业已累计多年,金国强势无可抵挡,国内起义不曾断绝,华城强攻,京畿几近不保。阴霾长笼不散,几到陆家也无法把握,无人曾经面对的危急局面。已经数年将国家命数抛之脑后的陆展元被击溃,万念惧灰死灰复燃,这是他曾经日夜忧思的家国存亡在此一搏时刻。他放不下家国去隐居避世,做不到已经知晓了外界风云变化还假扮若无其事,清心修真。此时此刻是他期待的可以大展拳脚放手一搏的时代终于来临。

陆展元仰望楼外漆黑夜空,他眼眶盈泪,模糊了闪闪金星……

第五部 倦日游踪

郭襄在宋理宗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离开襄阳城,那年她未满十八。郭襄离开襄阳城走得匆忙,因为她不愿看见眼前血迹斑斑,与她童年记忆相距甚远的襄阳。一日登高远望,她心中突然涌起往东看看的想法,立马便回家收拾了包袱,留下字条说走就走了。那是少时心境,那时候襄儿想去看世界,拥有一颗勇敢的探索之心,同时怀着一些对杨过恋情的痴狂。襄儿没想过自己这心血来潮的离去意味什么,没想过此番离去与襄阳,与父母姐弟竟是永别……十三年后,她在人群中厮杀,以命相搏保卫襄阳,她多么想见到亲人笑颜,想再看城内一眼。

郭襄自西向东,由南至北,一人一骑,携雕佩剑,随性游历山川。

去泰山观日,襄儿见到峰顶更远处另有一小峰独立天地,脱离连绵群山。兴致所至,她轻功迈步,几番起落攀登,轻松到达更远锋头。低头看云雾在脚下翻腾,转身看游人止步于栈道惊叹。郭襄很是得意,为美景独赏,欣喜不已,一览众山吟诗作乐。

襄儿入秦岭,与仰慕她父亲风采的镖师商队同行。襄儿一路自在追随,跟着老镖头笑吟吟地与从天而降的山野大王交数,互问寒暄;夜防豺狼虎豹,教她驱逐捕杀之术;镖师商贾们同襄儿讲某某山头下有从前古墓,他们鬼祟发声,惊吓企图盗墓的小贼;他们讲述自己曾经穿越沙漠到达西域波斯,美女金发碧眼,不同于蒙古野蛮人的苦日子,那里国家文明文化摧残……襄儿听他们讲不完的故事日夜遐想,追随他们的苦旅一路穿越国境行至敦煌,又被壁画深深吸引,舍不得挪开脚步。襄儿与镖师们约定好下趟走镖留她一个位置,且拜托小叶镖头为她带那西域的神奇香水。

阳关送别远行的伟大商队,她睁大了眼睛与在石壁前匍匐,长跪不起的僧侣一样为敦煌疯狂,长留不走。崇敬代代不止息的画匠灵手,一生凿壁,穷尽光阴精雕涂刻不断宏大连绵的如生石刻……

在郭襄远行的前几年中,她充分享受着自由,心情常在云端,身体内外充盈着初识世界的喜悦,在神州大地谑浪任行,只要她感到心驰神往。与相遇的人皆诚心相对,开怀畅谈,那份扭捏不甘总想着寻找杨过的心情早不知道被抛去哪个角落再不复返。日行万里,阅人无数,那份她不知如何安放的小小错爱,无知无觉中被某一缕阳光微风冲淡,无影无踪。

这几年,襄儿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做什么什么便水到渠成。无虑无忧,这样游历于人世之外,远离曾让她担惊害怕的战火,想来恍若隔世,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襄儿马不停蹄,步履向前,踏遍神州大地,这由来于她十六年间只呆在襄阳,身体中遗传流淌着浪迹四方的血脉跃跃出发,也由来于她艺高胆大财力充足,这些足以支撑她经年远行且保持一颗好奇之心。

景定五年,公元1264年,理宗殁,权臣贾似道拥度宗即位。南海风暴连日侵袭旱地,水涝成灾。天色灰白,郭襄借住渔家。渔家主人为救邻屋孤老仅存一只老母鸡被卷进洪水漩涡,顷刻于世间蒸发无影无踪。襄儿黯然于屋檐下,注视被主人抛低坡另一侧,被洪水阻隔,在大雨中瑟瑟发抖一只鸡,身侧妇人嚎哭叫骂和着雨声凄凉,暴风雨打在面庞……

冷雨滂沱无风,间有天雷落下,闪电无止无休,直至将天地山林都冲刷一色,惨白死灰。襄儿在寒冷中醒来,奄奄一息的母鸡被妇人拣回煲汤。襄儿端一碗五味杂陈的汤淌泥水给老人送去。老人早已气绝在潮臭屋内,五官拎成一团,眼球翻白,死皮泛白。

妇人气急,再破口大骂。襄儿心底沉痛无法忍受,跨马离开,身后一锅死鸡汤被寒意蒸腾得白气尽散。

郭襄策马狂奔,想将冰冷沉痛抛下,马儿悲鸣,冲入南疆茂密可怖雨林。襄儿被眼前如柱粗巨蛇惊吓,搏杀脱身后乱向奔入藤蔓乱布的深林,提剑挥砍开路,浓稠汁浆擦上她脸颊肌肤,几近癫狂……状如枯发由天垂下一道道繁密帘幕的植木拦住阳光,阻隔了温度,耳畔嘶嘶窸窣声响不断,襄儿在原始的粗旷恐怖中声泪俱下,呐喊撕心裂肺。

寒冷,干渴,恐惧,迷失,绝望无力,襄儿闭上微睁双眼昏迷。头脑风暴越烈,只当自己穷途末路。再睁眼她已身处苗人寨子。“感谢神迹”苗人微笑,襄儿居然被十载一次前往深山寻找灵山草药的土司发现,拣回性命一条……

瘴气附骨,兼有心魔。襄儿留在苗寨调养,听苗人奇异的音乐,乐声中回想自己过往这无知无畏几年。

襄儿首先想到自己上少林向主持圆空请教武功,那次她开心异常,受高人点拨,一点就通后运气舒畅内力勃发。她想起自己报上父母名后被小僧长驱直入领入大殿,而一同登山求教其他剑客少侠的不甘不满,想起自己领悟禅机后武功大增而陪同自己练拳的小僧百思不解,坐卧难安……襄儿想起自己自小在襄阳城中横来直往,一直受众人关怀照顾,礼遇有加。她想到其他人不是这般成长。例如教她剪纸窗花的丫鬟玩伴绿儿,襄儿喜欢有人做伴,总在她忙碌时硬拉她和自己玩耍,出入书塾三层高的阁楼。襄儿那时总是兴致勃勃得想做夫子教会绿儿写下自己名字,而绿儿则是扭捏应对迎面碰上的先生讪笑,然后心神不宁总也握不住纸笔……襄儿想起自己姐姐,吕家少爷的横行无畏,他们在华屋中的奢侈欢笑……襄儿想到了她的爹娘,想到了他们伟大,他们教诲的侠之大者。襄儿意识到,大多数人没有如她这般的父母,不像她这般成长,不如她一般从心所欲……

饮下苗人药酒,襄儿心中涌进许多人,想起好多事。随之挟裹,也涌进了,忧愁。

南疆的太阳很毒,天空被亮成金色,万里无云,燥热炙烤人心煎熬不止。郭襄总是抱膝蹲在寨外不远处一汪湖水边。苗妇来此洗衫洗菜,襄儿来此沉思不已。

襄儿意识到了很多事,这些事她想起来就不甚顺心,不顺心而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将其消解。这样的她陷入了某种复杂的并非向上的情绪走不出去。然而襄儿从未长时间处于过这种情绪,她实在是不知所措,只能感觉自己与从前不一样了。

襄儿在苗寨住着,思考自己的困惑。苗家女人拿了针丝细线,指着襄儿衣上纹饰请教针法教程。襄儿无法开口,只得尴尬摇头。女人们又将襄儿请到大厨房,摆出与汉商交换得来的食材调料,请教她正宗的中原料理。襄儿满面通红,头也抬不起来。针线活和做饭烧菜?她连五谷都分不清。从小在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虽说母亲常常下厨烧得一手好菜,但襄儿志不在此,整日舞刀弄枪四处游走更是未曾静心学过手工女红。

对于生活,襄儿一无所知。

苗家女人见襄儿什么也不会,略微皱眉后又喜上眉梢冲着襄儿笑得更加甜美。她们叽叽喳喳,回家对丈夫讲汉族女人会读书写字又如何,娶了她们只会让你又冻又饿!

由此缘由,襄儿在湖边苦想的内容又多了一条:我都会些什么?

襄儿会的东西很多很多,列举出来能让大半的宋朝人羡慕,她练成了整本《九阴真经》,她学习过父母外公四方游历,经武林奇遇后印证出的绝世武功。虽然这些都是男人梦寐以求,女人们觉得无关痛痒。而作为女人,她脸蛋精致,大眼灵气,美女一枚,可是她没有也没想要找到个男人依靠。

总之顺着襄儿这段日子的思绪,她很忧愁,她发觉自己与普通格格不入,这份与众不同让她心感不快。在不知不觉享受了世间的快乐后,她觉得可耻,预感了自己将会承受的与众不同的痛苦。

襄儿在湖边冥思苦想,想到自己睡着了,睡着了再醒来,眼前湖面碧水空灵,真怕不通水性的自己想不开了跳进去。于是襄儿赶紧跟苗人们告别,骑马继续游荡……

襄儿离开瘴气四溢的南疆,沿官道回到中原开阔的土地,眼前熟悉风土人情,心中舒畅。襄儿一路往东,有意避开了江湖道场,历史名城,她想去乡村田野里,走入连天的稻田,看绿地摇曳波光后生活的人们,她成长中缺失的,普通农家的生活。

襄儿行至福建浙江沿海一带,这地带古吴国属地,有海风吹拂绵绵不休,舒展襄儿皱紧的眉头。

襄儿感觉这里的人们很幸福,傍海而居。年轻一辈们在泉州港的商船上谋差事,满载茶叶瓷器去西方换回异域的香料与黄金;老一辈的近海撒网,捕回大鱼龙虾,和初见收获的襄儿一样仍然对海洋的馈赠惊叹喜悦。

这里与襄儿故乡,毗邻国境的北国截然不同,他们生活在蓝色里,蔚蓝铺陈水天一色,蓝得温柔。他们出海面对未知挑战,他们生来勇敢,他们一直漂泊到老直到巨船终于归家,带回半生在路上的传奇……

襄儿在泉州府长住。泉州府,以蕃舶为命之城,码头繁忙,商贸繁荣中心。城内画坊八十,富商巨贾之所豪宅成林城郊。蕃货远物,异宝珍玩在此上船上岸,五十万生齿富足。

襄儿在临海酒肆长坐,她看码头上一拨拨充满活力的水手离开与满载回归,看被海上骄阳晒得黝黑的小伙子们为爱人挥拳,催促告别者离开来掩饰自己转身的泪流,看等不回儿子的母亲日日远眺。傍晚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浅酌小酒,在这里她不担心自己会想不开跳进大海,因为面对这没有彼岸的大海愈久,她便愈发感觉恐惧,她看穿了风浪里是危险,蓝色里是不安……她不敢跳进去。

襄儿被酒家习武的小儿子拉到即将出海的商船参观,水手扬帆准备,挑夫来往上货,小肖少爷与襄儿伫立船头远眺,襄儿遐想海客们常谈瀛洲,烟涛微茫。半开玩笑的,小肖少爷眨眼坏笑,握住襄儿双手,突然提气,拉了襄儿跃起,一起从八米高的商船上纵身跳入大海。好大的水花!船上,码头上忙碌的四方人马瞧都见,拍掌大笑为他俩鼓掌。赞赏肖少爷随性自在,嬉笑他带女人取乐,俩人是海洋的好儿女!

肖四十六岁上船做水手,随搭乘扶桑船来中原求武的浪人学过刀法轻功。他只跑长途的海外大船,历过风浪,见多识广,有外族人的魅力自在。如今九载风雨已过,他人高马大,样貌俊朗,在酒楼里海客们的谈资中,有他在西域经贸纵横,被某国城主相中强留他做女婿夜里逃婚上船的故事。

肖四这次远航归来,冥冥中归心似箭,船锚未下,远远得他便望见自家楼上凭栏而坐的青衣姑娘。他是游历过四方的人,渴望陪伴共赏良辰美景,度过寂寥人世;有爱任性,他懂得错过后爱不再来。

襄儿对这个踏浪而归,突然出现示好者的直白求爱不知所措。她见过太多的收藏了自己情绪的中原人,她不知该如何与豪放热情的肖四相处。他带她不理潮涨潮落得饮酒,她听他滔滔不绝讲海那边的人们,听他描述在海洋之心漂泊的孤独,听他嚎啕泪流为失去的同伴,悲伤一面离别的朋友……

襄儿喜欢肖四的满身热情,这带动了她也兴致勃勃,喜欢他的陪伴,他不多做考虑,举手投足每分每秒都情绪高扬。襄儿被肖四在她完全放松,感觉幸福的时候推下她还未放下恐惧的水中,她很生气。水性不好的她突然落水,只感觉如落深渊,被梦魇吞噬,崩溃着眼泪止不住下流。

襄儿听不进肖四的解释,仿佛积攒太久的情绪喷发,把自己关进客房。她啜泣与嚎哭无法停止,头脑不断涌入更深悲伤,红肿的眼眸无法睁开,堵塞的喉咙变声。襄儿要将胸中所有不快倾泻而出,昏天黑地,一发不可收,直至困顿失去意识酣睡过去。

肖四敲门不开,呼名不应,解释不听,他蹲在门外陪襄儿感受悲伤弥散,多想给她依靠,心疼她一人独自承担。他尊重了她的不乐意,只是默默等待,不期望急切的交心与己。

襄儿搬去了城中离海很远的陆家商号,亮明身份,请陆家令官府和江湖涉力将肖四拦在门外,赌气中不受他打扰。

船旗升起,受到陆家警告的肖四郁郁远航。襄儿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又很着急,跑去码头看到船只远去沧海一粟的最后影子。那时的襄儿心情复杂,她不愿意将自己的心交与他人,对于包容了自己失态的人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太年轻,她还未曾永远失去,还不懂深深的后悔,不懂得遇到一个人得到他的陪伴有多不易,她只固执着有些事不可原谅……

站在海边,身心被浸在无垠的蓝中,襄儿烦躁,身后眼前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各得其所,而襄儿无所事事只在四处游荡。襄儿此刻讨厌自己格格不入,讨厌肖四与中原人格格不入,讨厌这个地方为何没有帮派争斗,没有繁重课税,不像其他宋地中辛苦生活着的人们。她讨厌自己满脑子的不停思考,厌倦自己一个女人会武功和大家闺秀与市井大妈们截然不同。她想不如抛下所有,也去做个渔妇在码头等肖四回来,他终究会回来。但她又喜欢自己随心穿梭在山川云海中快意,可为何这美景竟无人共赏,众生忙碌辛苦,为什么自己还在任性游走。她再想我都郁闷痛苦成这样了,天下所有人都比自己幸福……

郭襄的后半人生中只有一条非她不可倾力攀升的路,所以岁月经年,她想着想着,脑中忧思逐渐被取代,再没有空隙让她想起自己昨日烦忧。

宋理宗宝祐六年至景定五年,公元1258至1264,那是襄儿远行初始的年头,那时她很快乐,无忧游历,有一颗想见世界的心。

景定五年年往后,襄儿的生活便陷入泥潭,她的行迹已经不再是自己选择,饱含人世忧虑的心羁泊穷年随命运漂流。

宋度宗咸淳二年,公元1266年是襄儿泥足深陷,寸步难行的一年。这年她在北地太行山西亲见大旱绝收,蒙古政府不闻不问,仍然强兵征税征丁,田野城郊饿殍满地。万里平原中,隐身静默等待,襄儿弯弓铆足内力终于由浑黄天空射下高处飞禽,怀抱村中唯一一个尚有些许气息的孩子走入田头没有炊烟的屋子。

饮汤食肉,孩子终于睁眼,手脚活动,对眼前一切不懂不问。襄儿无言,只觉这被异族蹂躏下的河山实在不愿多望一眼,她连夜启程,快马加鞭要把孩子带回宋汉人境内。

时代漩涡彼时已是端倪初现,南北局势再次紧张。一路往南关卡重重,襄儿受伏,终是没顾得上孩子和自己爱骑,抛弃哭号与悲嘶,孤身绝学突破包围,跃入丛林中躲过铁骑夹击……

郭襄一路经行太行最深山麓丛林,在古木梢头小憩,与隔离了北地嘈杂的寂静中深眠,一路不言,终于经洛阳渐近国境。

离开北地荒芜荒原,身在蒙人占领下前朝繁华西京,襄儿休憩二日后四下游逛。

牡丹富贵,龙门出镖,夜市里登楼望月,襄儿酌酒想起数年前与那班镖头的约定,那在阳关黄沙中的送别,那时自己对远行西域的无限憧憬……

不如就随他们逍遥远去,就这样了无牵挂。

襄儿欣然前往镖局会友,带了满肚子故事想与他们诉说 。

听罢襄儿来意,镖局中笑容可掬的师爷请茶后告知襄儿,那一队人马在穿越塔克拉玛干刚刚踏入古尔王朝后便了无音讯,可能在不可预料的西域宗教争斗中牵连遇难。那是宋时少有的,经陆路向西的商队,本来就战争阻隔,出事后更是再无人前往,襄儿终是没见到那个年轻镖师口中让人神魂颠倒的奇香之水。

这年末,襄儿从四川往吐蕃朝圣。不料迷失深山,并未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到达拉萨,只得留在汉人向导斗室之中。向导贪襄儿美貌,夜里不顾妻女在身侧,强行向襄儿施暴。襄儿反手一掌,向导五脏俱损卧床吼叫恶语不断。向导愁满面的妻子每日向襄儿端食送水,同时代丈夫致歉诵经。

襄儿被困于大雪纷纷天地茫茫中,寒意上脑,蜷缩在自我意识里不言不语。眼前是她百思仍不得其解可也已许之默然的生活图景。

忍受,忍受,无可奈何,我到底体味这些做甚?

“做甚?做甚?修行为哪般?”她记忆里有人吟唱。

有人不思不想,时刻到,自了悟。

有人生来负使命,一生奋斗为其。

有人与众不同,有己欲,天注定,最后事与愿违。

宋度宗咸淳三年至四年,公元1267至1268年,蒙古对宋的公然对战渐趋白热,襄儿对此还一无所知,她还在无休止地羁旅找一个答案,不找到答案她舒心不下沿旧路回家……

襄儿对人很失望,这是她年月旅途中所得出的感伤,她避开了城镇,不去看人们的欲望。自吐蕃回来后,襄儿在深山里想了很多关于中华宗教的事。她静心吐纳,感受风起云涌的脉动,想为何大宋子民不能似西域佛徒一般少恶修行?答案简单,她也只有苦笑自嘲:地大富饶,江山多娇,何人能逃欲字掌?

襄儿还想中原的庙宇太世俗,没有苦行僧们纵行大陆聆听世人皆苦,她想在吐蕃受到感动的那份宗教神圣的坚定与归属,雪域布达拉的千年经纬,漫漫朝圣歧路。可即使她也曾跪地至诚叩头,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信仰的人。

襄儿想那金身座像伫立,与之对望的恐惧沉浮,几近乞求。想到这儿襄儿又觉得在自己受到震慑跪地时也就算感应了宗教,自己应该也还是信仰着什么,但这“什么”是什么,襄儿对此也只感细虚无飘渺,无从谈起……

宋度宗咸淳四年,公元1268年,襄儿从蜀地干湿分明的山川中走出。整一年苦索,类似宗教清心寡欲般清修绝欲,不悲不喜,襄儿心中只倍感空空,一无所获。那天多云,太阳光强烈而惨白。伫立在山城外黯然纠结良久,襄儿清喉眨眼,下定决心终于从人踪灭绝的密林走进人声鼎沸。

仿若新生,襄儿感受到各种声响比以往更加清晰得进入她头脑,入城一瞬,她看见花花世界重入眼帘,这份喧嚣将襄儿内心瞬间充盈,有一种随了悟一切嬉笑怒骂而来的心安涌入胸膛,襄儿正想停下脚步细想这感觉含义为何,她太久未接触人世,慢了半拍的头脑终于将解读出的,众人喧嚣言语中的含义写入她头脑。

襄儿听到了异常清晰的声响,那与现实契合的含义:

“襄阳城被蒙军包围了!”

襄儿在城门处的停顿与四周人来人往随意迈步的步伐相比微乎其微,襄儿自己也未能察觉。

襄儿转身出城,那仿佛是一个时代的转身。一如十年前她离开襄阳一样,命中注定的,某时某刻会由普通摇身一变赋予意义。

襄儿转身与洪流奋力拥抱,扔下狭隘自我的自由,永不回头。

第六部  乘势云程

宋理宗绍定三年,公元1230年,李莫愁在北地荒芜中甜蜜等待陆展元归去,而陆展元在往西南不断奔波中自我开脱,与她渐行渐远。

绍定三年,金国一家独大的军政格局已对宋形成迫在眉睫的威胁。朝廷纳谏,合纵连横,派遣多位大使秘密向蒙古、吐蕃诸部、大理、甚至已在金国大军压阵下摇摇欲坠的西夏发出同盟协议,约定共同战线,一致对敌……

覆盖了整个神州大陆的战线筹备困难重重,直至绍定六年正式形成,与三国联合抗金(其时西夏亡国),扭转战局!三年间不可计数的使臣密探来往奔波,疏通化解异族间由仇恨阻隔的积怨深深。

陆展元主理西南部与大理国的盟约,辅理吐蕃诸部事宜。绍定六年,两处同盟落定,他意气风发地从西域返回内地,同时也带回了一桩佳偶天成的喜事。

陆展元要成亲,新娘不是莫愁,是名为何沅君的白族女子。

宋理宗绍定三年,公元1230年,陆展元带着密函风尘仆仆踏入大理国境第一步起,他便感到了整个国度对宋的深深不满。两广府对宋的附属国大理从来态度傲慢,对在边境贸易中宋地大绅垄断市场,暴利哄抬物价的行径默然许之。更有边境守卫贪污成性,限制不给予好处的白人通关往来,压抑白人商贸。去年在旱水荒年因未对回扣数目达成一致,竟然还拒绝了大理王特使带来的援助请求。

黝黑清瘦,物质上受苦受难的大理人民平心起波澜,认为宋人都狡诈富贵,对陆展元一行人冷淡白眼,食宿皆漫天要价。白日歇脚,多次有白族帮会集结前来恐吓威胁。

身在高山灵佛白塔中修行的人民动了俗世之怒,与宋积怨乍看难消难解。

陆展元一路思量,到达当晚即表态宋人不妥,遣副手来往宋府边关驻所宣布急令,停职查办多位两广官员。陆展元亲往宋人商帮会馆聚会,禁止再哄抬物价。

然而陆展元三次相求觐见,大理王皆以闭关修持恕不接待拒绝。大理朝臣对陆皆三缄其口,不与深交。大理国的人生活简单,而陆展元孤身高原,白人的缓慢成了冷漠,无尽的时间来恶意揣度宋人意图。

无法可想,陆展元敲响了祖辈里勉强有师门渊源的,与陆老爷子同属一脉,世代皆为大理寺护法的武氏家门。

现为武氏当家的的武三通与陆展元在其年幼时有过一面之缘。武家与陆家有着断断续续的联系,缘由于武氏好武的传统。尽管路途遥远,门派迥异,英雄大会上每隔几年,也总能见到武氏与人切磋的身影。陆展元搜索记忆,寻找谈资接近,却只记起武三通当年输拳不满,在太湖边发掌敲击水浪,被家丁好容易制服强制送走糗事……

陆展云带着江湖豪客的洒脱清狂,试图投其所好,与武三通交谈甚欢。席间谈论武道,武三通对陆展元刻意零星漏出的陆家心法也毫无表示。只是间或与陆展元谈起从前自己在中原所遇的奇事,不断期期艾艾反复碎念陆展元怎样凝神也分辨不清的含混自语句子,一昧得与陆展元碰杯饮酒,答非所问。

陆展元满脸微笑席间,心中暗暗焦灼,最终无奈放弃交谈。陆展元大不敬得借醉酒清狂骂了陆老爷子,不懂他是如何在尽是顽固痴人的大理呆了近两年。盲饮对酌,月光清冷,武三通执着在自己的谜团中距离清醒愈迷愈远,陆展元在认定了此番努力白费徒劳,也用醉酒浇灌一片苦海心田。在大理,他陆门先祖萌发出伟大决定的地点,陆展元感同身受又体味草木为敌的困境。酒精迷幻知觉,古诗长吟,他回忆自己曾经而无奈叹息,与复杂心绪相拥入眠。

头痛目眦,陆展元早上醒来,从俯身的酒桌狼藉起身,发现房子内壁变成了白色的。下意识拉扯下仍然阵痛的神经,他为自己犯傻的迟钝头脑轻笑了。陆展元少有笑容,更未试过因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笑。大理国心静平和的民风在某时已经感染到他,陆展元这般自然的笑容很好看。在陆展元面容笑意仍未淡去的时候,何沅君走入厅堂,一个巧合,中心正无杂念展露初了心的陆展元,用笑容迎接了她在自己生命的出场。

何沅君端来解酒汤水,陆展元礼貌答谢。二人惬意交谈中,武三通突然醒来,瞥见何后怵得跳起冲出屋子,顷刻不见影踪。

“义父痴于练武,神志总也是不清不楚的”何沅君歉然,“义母平日忙于教导弟弟们,武家事无巨细,倒多由我来打理。”

不点就通,知晓陆展元心中疑惑的何沅君自自然然地向陆展元介绍武家现况。陆展元欣赏女儿聪慧能干,并喜欢她的开门见山,自信大方。二人落座,陆展元亦直抒胸臆,说明现况,请问说服大理王与宋同盟的方法。烈酒换普洱清茶,二人桌前重开对话,此番对话成功异常。

陆展元立于大理寺前,闭目双手合十,默念《大悲咒》求人世平安,经风沐雨,三日纹丝不动。

宋人商帮已在宋廷许诺,免税边贸条件下降价放粮,且新令招收白族学徒帮手,向大理寺捐献香火。边关白人限行取消,商号重开,贸易自由。羊苴咩城中众人议论纷纷,朝内大臣对陆敌意消散,看法皆有改观。于本国政事本不甚热心的国王也明白国家弱小,自然受到欺凌。来自大宋的使臣既然尊重我教且有效解决两国纠纷,给足大理国面子,自然邀请陆展元入室相谈。

相谈谈判,协商约定。大理同意联盟,加入战线,必要时出兵守护宋西南边境,允许宋兵将过境筑防;同盟期间,宋免收贡品,减税三年,派遣农作大夫传授中土农术,赈灾济粮共同化解大理大旱天灾。

合约钦定,晚宴白殿群楼。陆展元与大理众王亲权臣们胡侃客套,欢迎王家商队往中土商贸。心有旁骛,他一颗心牢牢被楼下守门护法,何沅君深深吸引。

陆展元偷望何沅君的感觉是愉悦的,但愉悦被不断涌上的对莫愁的歉意刺痛。陆展元很刻意地不去触碰那份回忆,可造化弄人,不过半载他又相遇一他中意的姑娘。想见新人伤旧人,何况那是他许下誓言后单方后悔,连去解释都没有勇气,心受折磨,仿若刀割,只得刻意忘怀。在这晚宴中,陆展元表现出无限喜悦,为两国缔结和约凸显诚意。铭记家族的克制准则,演绎内外两重天心情的陆展元偶尔失措,双眼直勾勾外定,头也不自觉向前伸长,好像自我内斗,拉扯着要分家。

何沅君偶尔抬头看一眼楼上陆展元在一群相谈甚欢的显贵中摇摇摆摆,发觉个头高过白族人的陆展元听不懂方言俚语,表情偶尔困惑,好像戏里丑角,有趣至极。

生长于信仰大乘佛教国度的何沅君,尽管父母早逝,义父义母并无厚爱,她信仰虔诚,勇敢自信且身心健全。在某夜夜深的恍惚中,她明白了自己对陆展元的情愫,笑意盈盈。其时,陆展元已经离开了大理走滇藏横断山脉入藏,何沅君立即连夜收拾行装,留信与武氏夫人,大理寺监。全然不顾,披星戴月,沿澜沧逆流直上,追随她爱人的影踪。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有女莫愁在动荡中原静待爱人的归来。

莫愁是孤儿,是北地百年动荡,山河碾压中某对男女复杂的因果。她可能是金兵欺凌汉女的产物,可能是普通人家颠沛流离后的不堪重负,青楼女向胡商的要挟不果?道貌岸然狗道士的私生骨肉?侠客夫妻抵命换来的遗孤后代……

大时代中给予她生命的,有血有肉的个人将她抛弃在终南山脚,转身入世,留下女儿被隔绝时代之外,有如天外飞仙般成长,成长得亭亭玉立,纤尘不染。

莫愁没有入过尘世,没有与江湖的联系,按照古墓派的模子,在寒冰床中生得清丽脱俗,由恨意的血水潜意浇灌,思想极端,不爱即死。

负她的陆展元与她的约定时间是三个月,负心人在二月末端剑斩情思,马不停蹄往约定相反地点疾行,选择建功立业,不顾匆匆诺言。莫愁对此当然毫不知情,她仍旧日日夜夜坐在二人拥吻分别爱意绵绵之地,沉浸彼时二人欢愉欣喜不能自已。她想陆郎一定在快马加鞭,一定迫不及待归来与自己一样,下一秒他身影或许就穿越她想象中的壮丽山河,实际中的万般险阻出现在自己眼前。

莫愁她所想一切顺理成章,二人结合理应浑然天成,永不分离……

三月期限转瞬即过,超过一日、二日……七日……半月。莫愁心中出现了焦虑,可是路途遥远,或许山川阻隔;人世险恶,也许陆郎又遇纠纷?莫愁师傅开始以此为由举例,佐证古墓派憎恶男人的信仰时,她只有用自己执着的念想宽慰自己。她仍是心无杂念的姑娘,她不相信冷冰冰的恶毒言语。莫愁只相信爱,相信自己经历感受过的,交心于穹宇天地间,真挚的,炙热汹涌的“爱”。

莫愁在焦虑中很是担心,她想起他们相遇,他奄奄一息的模样,她很害怕陆展元是否遭遇不测,担心他会否已经不在人世……

她一如白纸的内心里从未想过他会违背誓言,不理承诺,他会转身离去,将自己视为一个不可实现的“梦”……

莫愁在坚守中疲惫入睡,在终南幽暗山谷的夜色中,她满面泪流,泪水与晨露一起打湿顽石上蔓延爬行的青苔。

白族人在圣地贫瘠中安逸自足。何沅君在大理寺护卫已多年,不似她义父武三通终年四海闯荡,她虽被夸女中豪杰却从未踏出过大理国门一步。她心中的天地一如眼前四季相近的高原,人们信道互爱。然则,何沅君在黎明破晓一瞬露出微笑向国家告别,勇敢出发,穿越连权势都不曾涉足的入藏三江。

陆展元一行只扮了两广商帮,谦逊得向重重哨卡分裂的吐蕃各部落送与金钱利物,日夜低调西北行进,与连夜出发,只觉歧路难行,势力错综复杂迷茫不已的何沅君距离愈拉愈远。

穿越百芒,踏入芒康,只有一人进入雪原的何沅君不得不在愈加难行的风雪中停下步伐,加入一支自景洪而来的大理队伍,以求照应。而她心系之人已经到达圣域拉萨,在高原雪域中撒开大网,参与密宗新一轮的神权博弈,豪赌未来活佛怜悯天地众生的谕旨。

活佛飞升,各部落赞布国师与圣寺高僧竞赛,寻找新一代佛爷的转世今生,控制权利的重新分配,企图执掌山南各部领导权位。

陆展元作为特遣宋史,住进布达拉藏香古佛中不可言喻的传奇。陆展元向高僧讲述自己中原游历时见到的摩崖绝壁,自己笃信的宗教救赎,曾经指路于己的师傅……陆展元讲政教合一,讲王权神授,自吐蕃国灭后各部落分裂割据……眉宇间眼神犀利,密谈中青筋凸起。

何沅君高反头痛恶心,一路低烧不降,头脑昏沉撑到拉萨,跟随朝圣者虔诚叩拜的长长队伍,惊愕中行至如飘渺仙境的布达拉宫。何沅君在不属于自己宗教的震撼中热泪盈眶,跪地朝拜。她只是追随自己有过心底彷徨,不甚肯定的爱人步伐,她灵魂切实在这段旅程中升华,显扬盈心,喜悦自己仿佛到达她大理本教中大乘境界。她感受着一种不可言喻的觉悟,有不可丈量的深远意蕴其中。

何沅君简直不想理陆展元肩负的所谓宋朝兴衰的使命,她此刻仍然身体不适,只愿转身下一秒陆展元就惊奇呼唤她的来到,她只想快些见到他,语无伦次地向他诉说衷肠……

活佛灵童转世在陆展元倾力觅寻下终被僧人一方控制,确保布达拉教权至上,民众信仰。陆展元正稍稍放心,准备带了活佛支持谕旨向各赞布部落联盟谈判,相谈与宋同盟事宜。手握藏区兵权的诸番赞布授意向布达拉发难,怀疑活佛甄寻有宋史强制干预阴谋,质疑活佛身份正统,命令彻查以应圣意,要求软禁陆展元以及一众高僧。大宋忙于战备自顾不暇,无力争斗吐蕃,各部落更是无所顾忌。赞布们联名客气“请”陆展元离开布达拉,离开吐蕃,雪域高原的事不由得宋人插手。

宋理宗绍定四年,公元1231年,陆展元负责联盟一事再遭大挫,何沅君如神谕般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宋史染指活佛甄选的丑闻满城风雨,淳朴藏民们对此莫不愤怒咬牙切齿觉得受到侮辱,汉人移民汉地商队也遭牵连,民族敌视,被暴力相向在雪域中找不到容身之所。

同盟缔结必须完成,不可能撤退的陆展元为留下观察时势,等待转机,换上大理王赠予的白族服饰,简单易容,在满城对他的声讨谩骂中,凭栏远眺。

得知消息的何沅君很为陆展元担心,担心他是否遭遇不测,虽然她也很生气陆展元居然插手宗教事宜。她找了大理移民寻求帮助无果,听了坊间八卦的她四下游走,失魂落魄得呆立在不知通往何处的路口。不偏不倚静止在陆展元视线正中。

陆展元郁郁终日,蓦得看到自己心中所系的姑娘独立于熙熙攘攘的藏民人群。陆展元不敢眨眼,定定凝视何沅君,凝视她被高原晒红的脸庞,她的衣物有着多日旅途留存的磨损污渍,她站在眼前楼下呆呆然,不知为什么事出神迷惘……

陆展元用汉语向楼外呼喊何沅君本名,他向她挥手,被满城藏人鄙夷识破伪装。陆展元被何沅君深深打动,多么动人的女子!在一举一动,每思每想都有我佛直视内心的信仰之国,陆展元再无法忽视自己的心动。那一刻,他没有再想到莫愁,他对身边人的心意相通渴望了然于胸,彼刻他看清了她抬头望见他的喜悦,彼刻他的心里只是充盈着何沅君投向他以喜悦倾心的眸光。

宋理宗绍定五年,公元1232年中,陆展元被任命为首席联盟宋使重新入住布达拉宫。

陆展元棋着险招,请宋国必须聚力,调川江防线兵力西挪,陈兵封关成都府下羁縻州,惩办时叛时降的土司,威胁与吐蕃开战。 与陆紧急约定和谈,藏僧一派力挺陆展元,两轮约谈受阻失败后,三位坚决反宋的赞布暴毙回程途中。

人心惶惶,多数赞布默许加入陆展元阵线,高压下僧寺接管混乱无主地盘,活佛巡游诸部,祈福天地,树立威望。至此陆展元在西域同盟博弈终于迈过险关。一年后,吐蕃诸部分散内斗政权终趋于统一,僧寺选派国师与宋签订同盟条约,这其中,陆展元暗地涉水几深,谋划多少的全盘数字只有何沅君一人知觉……

拨云见日,五色祥云下,何沅君伫立于布达拉高高在上的圣殿平台,俯视远方朝拜者队伍没有尽头。她心中第一次跋涉千山万水后见到神宫时的感动已经荡然无存。陆展元的国家使命肆无忌惮破坏他国平民安康,国家兴亡交替,大宋天朝的不远万里寻求同盟是其国力渐下,改革无力的佐证。求外援,将较小的团结聚力,利用他国攻打他国,南蛮对胡虏,将和平家乡也拖入战场。何沅君心情低落,纵使她博古通今,明白同盟利害,唇亡齿寒是历史的潮流,她仍为自己亲手参与其中矛盾不已……

西藏山高,天蓝更甚大理,陆展元笑着与国师论禅后行出宫门,又一次见到何沅君的发愣,神游天外。春去春来,一载有余,陆展元并没有给她任何承诺。一夜的忘我动情,他默许了何沅君的长伴左右,为他出谋划策,参与夜审暗杀。陆展元深知这种付出的意义。如今何沅君如是得凭栏感伤,陆明白她的痛苦。对道貌岸然残酷无理国家事务的心理落差,她承受这些是为他,陆展元心痛,他不敢承诺,他忘不了那个曾辜负的对莫愁天上人间长厢厮守的誓言。他渴望以后人生有她相伴,他一人难耐寂寞长夜,他也懂了他所求理想重要不比爱人。他迟疑,多想与她共结连理成为伴侣,然则她又是否愿意余生参与承受他家族左右历史的罪恶……

皓月星空,陆展元与何沅君纵马高原。离开王城计算,何沅君放松下每个警惕细胞,一路狂奔,直到马儿觉察主人高反大口喘息,缰绳脱力才停下脚步。

陆展元一路尾随相伴,心疼得望着何沅君,心想多么高尚的一名女子,自己如何正直才能与她相配。陆展元明白何聪慧能干,可以全力相助自己的理想抱负,可她最想要的他永远给不了,哪怕一天的平静白头偕老。

陆展元很犹豫是否开口,后日他将返中原,听从家族安排重回朝野或者主宰江湖,不说清楚就走绝对不行,他不要再辜负一位女子。陆展元忐忐忑忑问何沅君是否愿意和他去太湖看看,愿意接受陆家无穷尽的她不乐意担当与否,他只希望她能过自己想要人生……

何沅君的高反喘息花了很长时间平复,长久不能言语后,她转身睁大的眼睛,点头,那一瞬何沅君的笑靥如花仿若永恒刻入陆展元眼眸。陆展元喜悦无可复加,紧紧相拥。

二人单骑回城,爱意不能自持。陆拂面亲吻,褪她衣衫,何沅君强忍几乎破口而出的无力轻问,若我不允,你是否会为了我返回大理,不理家国……

何沅君生在倡导禁欲清修的佛国大理,她并不喜欢陆展元进入她的身体,虽然她愿意为他忍受,为他忍受在大理吐蕃出卖了无数弱者兵卒以及不符合陆展元形象的偶尔怯弱。何沅君、陆展元那时并不明白这种甘愿付出,接受心非所愿的意义为何。

命数使然,陆展元因其幸福,也注定了为其踏入万劫不复……

第七部 龙战玄黄

郭襄在黄昏已至时分醒来,那是宋度宗咸淳八年,公元1272年尸横天地的襄阳一带战场。在极度凝神厮杀中晕厥于两军战场尸骸中的襄儿醒来,宋战旗微弱火苗仍未烧尽,已然胜利的蒙古大军仿佛从未存在般离去,战场上了无踪影,在城内狂欢庆祝。襄儿颤巍立起,她无泪无言四下翻找拨弄,能否有父兄未亡的可能。彼刻时空仿若独立历史,与生活大相径庭,襄儿错感悲伤无尽,自己出世起便是如是末日图景。打扫战场的蒙军兵卒轻叹,杀戮后的时刻不讲民族,他只看见一个失魂的人放不下失去的人,他回忆自己失去过的意义非凡,麻木地燃起火堆更旺更红……

郭襄抱了倚天剑屠龙刀,坐于澄亮明月下高木。襄儿找到了相隔不远的父母兵器,尸骸了无踪迹。清道夫万人巨坑堆砌完毕,火光冲破黑夜,恶臭肆掠,各色亡魂魂归故里。

父母首身相离,襄阳城破,襄儿回忆仁爱父母侠义一生,凝望火光难掩黑云密布下神州。襄儿在身心消损中无意识地将自己羁旅多时以及三年奔波求援中的彻悟付诸含义形成决定。

襄儿决定重组联盟。她的心境已经万籁俱寂,不自思,不悲喜,不繁乱。襄儿意识到人世人生就是生来受尽苦难,或者逃避,践行个体的自私。由此结论,她想通了万般皆苦难,理想不成真,一个个不能释然的死结。襄儿从父母死亡中了解到,她在山川河海探索中了解到,不只要承认人世艰难,承认后仍不变初心,执着一生才是伟岸。襄儿从羁旅中悟得要接受一切罪恶美丽都泰然处之,而此刻她知晓了比那更深一层的,了解泰然处之后个人的何去何从。

宋度宗咸淳九年至恭帝德佑二年,襄阳城破后,南宋王朝江山在元军势如破竹攻势中轰然坍塌。赵氏王朝集权明显弱化,太湖陆家再不掩饰其投降叛国,公然出兵阻挠京畿一带国家正式军队出兵。以郭襄为首领的民间反元武装,聚合江湖各派势力组成民团,自发抵御多方进攻,螳臂不屈,力挽狂澜。

襄儿依托武当派为大本营,呼吁家国正义,于荆襄一带重开战场,杀出北地一片独立地界,企图收复失地与南部相接。忽必烈调兵围攻,主力继续挥军南下剑指临安皇城。襄儿每日在山下营寨中收授批发回复全国战报,夜不能寐,找不到武林三千侠客救国办法……

蒙军大部南下太湖,陆家寨门全开,忽必烈亲往红楼封侯。襄儿收到消息愤然,骂不尽陆家江湖耻辱,叛国小人。襄儿骂陆大,骂陆朝,骂陆……骂她知道的每个道貌岸然只顾自己的陆家人。襄儿牵怒骂到陆老爷子,骂陆老爷她突然心悸,她想到了陆家最初由江湖向朝野的归降,她霎那间明了军队与江湖帮会的差别。襄儿是江湖人,她聚集的反元武装更是。江湖人干政只有用江湖人的方法。江湖的武装割据只能是开山立派,立派不能是割据,没有动力踏入历史演义……

襄儿很懊丧,自责得快要疯掉,憎恨自己,已是几近满盘皆输才后知后觉。时间用尽,襄儿没能力将需要耗时培养的江湖部队发展壮大;而参战,她将没有兵力补给消耗战力;人可皆兵强拉壮丁,她又不会领导,且她人在降区策反艰难。襄儿无法可想,唯有带了五脏六腑无处不在的人世绝望调整思路,用江湖方式阻止历史进程,同时敦促与蒙力量悬殊的宋正规部队破釜沉舟。

襄儿请自己募来荆襄一带的江湖武装退入山林,隐隐于战场幕后。内心愧然,曾与她在残破家园颓景中,咬牙切齿立下重誓要夺回家邦的江湖儿女,他们将重新分散,由襄儿及军方高层领导指令。确定布局规划后,他们前往凝聚各地正规军队,鼓动农民团结揭竿反抗。最后,最重要的任务,暗杀一切蒙军领袖,国家投降叛将……

怅然若失,众人领命散去后营地空荡,只有襄儿一人独立。

襄儿讨厌江湖这般原始却最行之有效,防不胜防的野蛮暴力。襄儿出生在大仁大义名门正派之家,她最爱江湖的锄强扶弱,光明磊落的快意恩仇。黯然于山河变色人世变迁,襄儿心潮翻涌,不只为这不可见光的黑暗正义,她目光长远,襄儿还想到三千众人的必然牺牲。襄儿想自己大声疾呼,下令众人为不可预见的胜利奋不顾身,自己只呆在安全暗夜领导。襄儿为乱世每张脸孔唏嘘心痛,而自己孑然一身,她不曾想过何人为自己某日凭悼……

襄阳一役后,宋廷统治步入瘫痪。元军接连攻克重镇安庆,池州,威逼建康,长江防线崩溃。朝野大震,冀望宰相贾似道出征,结果大败。贾似道被贬,在赴任途中被监押官郑虎臣所杀。德祐元年十一月二十日,常州沦陷,元军举行大屠杀。不久平江也告沦陷。

宋恭帝德佑二年,公元1276年,蒙古大军终于兵临临安城下。时至此时,宋将离心离德,朝野人心惶惶。杀不尽的蒙军头目,投诚宋将威胁无果。眼看京畿危亡,襄儿红眼亲往下令,潜伏临安内外,夜闯军营,暗杀多名蒙军要员及宋廷主降权臣,血染黑衣。

物极必反,蒙军上下被接连暗杀激怒,劝降屠城恐吓只增不减。临安城内将领被威胁噤声,心向投诚更甚。人皆为己,刀架脖头也无力回天后,襄儿收剑携手下褪去,心中呐喊无力回天。亡国迫在眉睫,权臣只求为蒙人走狗。国民竞怒骂守城无粮,不理举国寰宇牺牲多少儿郎。

德祐二年正月十八日,谢太后派大臣向元军献上降表和传国玉玺,哀念上天好生之德,乞对宋朝皇室从宽处理。

二月初五,临安皇城受降仪式,赵显宣布正式退位。

三月二日,蒙人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临安。元世祖下达诏书,要、宋朝君臣速往大都朝见。元军统帅遣董文炳、吕文焕、范文虎入城安抚百姓,禁止杀掠,封闭仓库,收缴宋廷冠冕、圭璧、仪仗、图籍以及大批财宝、器物。

谢皇后终是领了幼帝开城投降,皇帝宣布退位。无人分忧,无可解忧,襄儿在满城庆幸生还百姓中眼看国亡回忆家破,父母几代宋人的救亡图存幻灭一场。襄儿看历史让宋人的救亡受辱,看曾经的大皇太后带了六岁的恭帝率文臣武将长跪朱雀大街两侧恭迎蒙人大军入城。蒙人将宋帝押回大都,带走宋人所有的尊严……

德佑二年,元世祖至元十三年,临安城外迟迟来到的张世杰将领勤王,组建同盟联合朝臣陈宜中、陆秀夫拥宋恭帝兄为端宗,广告天下国家未亡,号召宋室军民抗敌一心,保卫家国。仍在城内,头脑空白的襄儿收到消息,忍下屈辱立即起身投入组建联合武装,保护新帝安危,巩固政权新一轮再循环。

逆势争斗,神州大部已被草莽民族踩于脚下。端帝在二十万兵力护送下遁海流亡,入闽至福州。年底,元军杀至,张世杰摄其锐气,迁政权海上。船队至泉州、福建、广东,有叛将不予支持,拒绝靠岸。宰相陈宜中也在转移途中,借口与南疆占城联络,率军一去不返。襄儿等人心中燃起的微茫希望很快在接连不顺中消失殆尽。各地散乱武装缺乏有力指导,逐渐被元军瓦解,襄儿及同盟能做的唯一努力只成了保护端宗,在海上四方流难行朝……

至元十三年,即公元1277年,中原遍地插满元朝旗帜,四方围堵宋残余武装,数不尽义士悲壮身亡。神州大陆再无宋土,端帝流亡政府残喘海上……

自襄阳城破后追随郭襄立志救国的三千弟兄,如她所料,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灭国战争中消亡殆尽,骸骨布遍四海河山。在暗战杀戮中幸存下来的寥寥不足百人,中原蒙人追杀,指挥部名存实亡,他们隐姓埋名于世,疗养一身伤痛等待伺机再起。端帝仍在,宋室不亡。而襄儿在元军对端帝激烈追捕下寸步不离,跟随护卫队一头扎进茫茫大海,在海洋中守卫着自己已逝王朝,不知内心情绪何所名状……

恭帝在德佑二年退位,江山易帜,元朝建立,逐渐统一完成。百姓渴望和平,而坚决反元同盟中,张世杰、文天祥等的负隅顽抗无异于反抗历史潮流。郭襄的心情在时间逝去中也渐行变化。国未灭时,未见仁人志士清君侧,武力救国;国已灭,再来执着山河在,一昧守护,没得反攻……襄阳城破之时,襄儿扛起义旗除了是一种对父母兄妹理想的延续,也是她自知自觉承担起对家国的匹夫责任。无人愿做亡国奴,无人愿意屈服于仇人膝下。可是万般牺牲也终究无力更改,临安城门大开,皇帝三叩九拜投降,那时刻襄儿便心已绝望。她心虚无,只觉坚持无用,再不奢望未来复国大业。虽然她一路追随辗转,力保皇室延续,她实际上已是不知何去何从,孤心随这最后一股宋室希望随波逐流。

拥立端王即位,建立宋流亡政权的主要人物陆秀夫是太湖陆家旁系中子孙,是少数反对家族决议且付诸实践的陆家人。他不是陆家宗室嫡系子弟,不曾有条件自小分析天下利弊入主朝堂,学习无上武功行走江湖,他只是默默科举求得仕途顺利,在能力显现后才获得家族支持步入朝堂。

陆秀夫在理宗景定五年,公元1264年下朝后收到家族降元,暗中阻挠宋将救国的密令时候是惊愕的,他觉得陆大、长辈们都疯了,无论何种的利弊权衡,都不可叛国叛民……他自小就渴望踏入的红楼中景象模糊,家族训诫文生二意,他无力更改结果,他也无法遵从结果。他撕碎了依托陆家江湖朝野势力倾力改革的谏国文书,在书室中轻吼清狂……

在东海漂泊,没有百部文书不绝如缕的各地告急,没有太后幼帝不断召见焦虑询问时政现况,陆秀夫意外获得平静。战船摇摆颠簸,和襄儿一样,他终日失眠。敌人重压,或许结果反而解脱,他和襄儿都变得沉默,用每时每刻细想、分析一切因果未知。

陆秀夫想所有人迟早一死,追兵终究杀至。主帅张世杰领众兵士无降志,随宰相远遁他国又不准许,长久避战保存实力的重兵不过是没有后着的一粒废子。他又想自己的家族,从小他引以为傲的家族信念,被灌输的令人热血澎拜的家族理想,想那股流淌于陆家血脉中平乱世的使命感。陆秀夫以史为镜,他自然知晓国家兴亡,江山易主是历史必然,无所谓执着必须复国,百姓在新朝中安居和平最好。可是他想来想去无法释然是异族的入主中原,野蛮的草原民族不顾华夏文明的江山造化几何,关于如是的未来设想,他搜肠刮肚从史实中只得到自己民族会消亡,传统尽失的例证……

襄儿想自己对这种反抗也没有结果的争斗实在厌倦。她想宋建国起就虎狼环绕,设防战备再争斗灭国与四围国家你死我活,已经好几百年。你灭我国家邦,我杀你至亲挚友,仇恨经年,今日不知明日生死,不知国家何时破亡,心中默默恐惧未来降临。如今蒙人一统天下,战祸不再,尘埃落定。断壁残垣熬过百年乱世伤痛满心,终于能舒心入眠,休养生息,对百姓倒是甚好。如今自己保皇,继续反元对立,反而又招来战祸。她想自己父母太过执着卫国,愚忠千疮百孔的王朝,失去生命虽然值得尊敬,又总觉可惜不值……

陆秀夫再想,他想陆家在国家兴替中如果没有明哲保身,像自己期望那样在朝政中夺得主动权,派出保留的筹码精兵前往前线,保家卫国,哪怕陆家覆灭。如果陆家没有下令封锁襄阳围城消息,未曾阻挠各路援军赶到。如果陆家力行了家族为国为民赤诚奉献的要求。如果各位朝内朝外身居要职族人全意为国,力挺改革多年,不变呼声。如果这些如果都做到,如果如果行动哪怕一项,那么世道如今有是哪般炎凉?陆秀夫想到假如,他想不出结果,因为他清楚想象的自我局限美化,他人在朝堂,也清楚陆家左右天下耗费多少心血。权力博弈就是利益划分,改革呼声只能空谷回想。宋朝在野百年间,陆家与皇权奸相正面冲撞,此消彼长,殚精竭虑维护家族权益,保护家族军队不被吞噬。间或提出的改良求富口号在权力不断纠缠中沦为空响,无可奈何。陆秀夫想,家族或许并不因为要永葆富贵荣华而叛国,家族不过是太冷静地审时度势。苦苦支撑漏洞百出,病入膏肓的王朝只会一起消亡,而蒙人好武盛气凌人,保存汉族武装实力,跻身新王朝,左右决议更为上策……

这是陆秀夫反思宋朝实在腐朽,理应灭亡后对自己家族决议做出的最好揣测,他希望家族上层正如所想,用陆家势力对蒙人政事威胁,保护汉人文明在山河存亡。然则,陆家的叛国归降,究竟是深谋远虑得委曲求全,抑或不过简单的私心求存,不见时间考证,陆秀夫也不可解读其因缘结果。

元世祖至元十五年,宋祥兴元年,公元1278年中,经年追杀,在海上漂泊中精神极度抑郁的端宗殁,在位两年,年仅九岁。一众遗老遗少悲恸不愿承认国亡,由陆秀夫主持,立度宗第三子,恭帝端帝七岁幼弟赵昺为帝,改国号祥兴,继续流亡。

至元十六年,祥兴二年,公元1279年正月,元将张弘范率水陆两路元军直趋崖山。崖山背山面海,地势险要,张世杰下令焚烧岛上行宫军屋,人马全部登船,依山面海,将千条战船排成长蛇阵,用绳束连接,船四周筑起城楼,涂上厚泥,缚上长木。帝昺的座船安置在中间,诏示将与舰船共存亡。

张弘范见宋军战船集结,乘风火攻。宋军船上的湿泥阻止了火势蔓延,长木又顶住了火船,使元军的火攻归于失败。

张弘范阻断宋军的水源,封锁了海口。宋兵饥渴交加,处境日益困难。张弘范派人劝降,被张世杰拒绝。

二月六日,双方最后决战,张弘范分兵四路,猛攻发动,箭如暴雨。元军在乱箭掩护下,夺走了宋军战船七艘。各路元军又一齐猛扑,中午酣战傍晚,海天龙战血玄黄。

有宋船停止抵抗,降下宋旗,其他战船也纷纷降旗,大势已去。

帝昺由左丞相陆秀夫守护,待在一艘大船上。有小船来接帝昺突围,陆秀夫不见护随亲兵,不知真假,担心帝昺突围不成被元军截获,坚决拒绝。其时风暴狂风已至,波涛拍岸,陆仗剑驱使妻子投海自尽,换上朝服,礼拜帝昺,走投无路之人痴笑欲狂。陆秀夫怀抱幼帝,静望碧海,仿若遗世独立。襄儿心中苦涩,奋战远观中绝望崩溃一线。帝昺大哭,陆秀夫国玺系在腰间不语,对着战场吟诗一首,微微一笑,电光火石间襄儿反应未及,带了幼帝坠入怒海波涛……

其诗曰:

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

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

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无归处,独俺银轮哭桂花。

其他船上的大臣,宫眷,将士闻听噩耗,哭声震天,万人纷纷投海殉国。

郭襄伫立于王朝沉没之地,不理会厮杀哀恸,陆诗声余音不绝于耳,泪流满面……

元至元十五,公元1278年,宋卫王殁于崖山后,仍有保皇反元者私下活动,他们试图以杨太后为名以图后举,可杨太后竟也闻讯自尽,葬于海边。亡国恨意无处发泄疯狂,直至宋主将张世杰意外逝于风暴中,郭襄不闻不问不再涉足,寻不出有力领导者后才逐渐趋弱偃旗息鼓,退出元初政治斗争舞台。

郭襄离开国灭之地后,不问反元事宜,一路向西,往她在蜀地曾学佛修行的峨眉古刹去。襄儿长跪殿前,请求师太收她为弟子,遁入空门。师太不允,只纳她做长修居士,诵经习武,修论佛法,解中心魇。

郭襄半生经历了襄阳战役三次,眼见皇帝耻辱跪降,联合义士救国失败,指挥抗击无果。襄儿早失去了父母家园故土,没有爱人相爱相亲。襄儿被狂潮挟裹的时代拉扯,恍惚间三十七载芳华易逝,饱经世故沧桑。郭襄一生从不求闻达富贵,她只想简单地生活在她儿时的襄阳中终了一生。而事实上她参与了一个国家陨殁于历史演义中的每一重大节点,她的抉择影响了生灵好恶,国之进程……

仿佛一生已到尽头。

在峨眉修行中,襄儿觉得自己入境,四下皆空。

第八部 逋负白头

宋理宗绍定三年至六年,公元1230至1233,中原河山被九月猎狐,陆家红楼倾巢而动狼口夺羊,险象迭生。

彼三年,国家危亡。爱意生恨,李莫愁叛离师门,踏入人世江湖。

逾期未归的陆展元成为了师太洋洋得意的话柄,印证了自己秉信的真知灼见。师太性恶,每一次见到莫愁,心中毒意快感弥漫愈烈,如妖入魔。莫愁受不了师傅笑意盈盈不言自喻的羞辱,她总躲进古墓外的山洞里日夜不眠。春去秋来,莫愁已是焦躁难耐,她假想的事出有因,陆展元有事耽搁,伏击受伤,陆展元死亡,陆展元背叛的念头头痛欲裂。莫愁每每想到一半就会幻听师傅的嘲笑,而她如若顺着师傅意思猜想最坏可能,她就全身颤抖,心塞胸闷,流尽眼泪后才能在筋疲力竭中睡去。

莫愁痴情种,人在终南,无论逾期多久,她对陆展元没有分毫怀疑怨恨。莫愁也是独立自我的人儿,不像师太对祖师爷教导听风便是雨,她认为情况到底如何,只有下山才有答案,而不是困于古墓中。

莫愁决定下山,她决心去找陆展元,弄明白失约一切的误会因果。

古墓派门有教规,终身不离古墓下山终南,除非有男人愿为己死。

陆展元不知是否愿意为莫愁去死,他只答应愿为她抛下世俗永居古墓,而这他也没做到。

即便如此,李莫愁还是不顾一切的下山了,她心中疑虑担忧太多太多。

宋理宗绍定五年,公元1232年末的陆展元携爱人从吐蕃出发,过四川藏区,他于朝中扬名立万之地回到中土,沿途任性游览。何沅君随爱人旧路还家,幸福自己找到幸福,惊奇中原富饶,平原千里,倾听陆展元讲述以后卫国规划。

江山揽胜,多地已为陆展元故地重游。时过境迁,他回忆过往经年游荡,仿若大梦一场。人脱胎换骨,巨变竟此……

陆展元对莫愁的自责羞愧到达顶点后渐进虚弱,接受了时间遗忘,求得自我心安。他不再想起莫愁,不安自己的背弃誓言,他有了对另外爱人的牵挂填补寂寞,面对天地苍生。间或于酒中自嘲无情无义,无可奈何。

陆展元决定交心予何沅君,毫不保留。她在他绝望自责的极点予他温柔,令他明白人生难耐,尝过有人相伴后再受不了形影相吊。他明了了爱人于己的意义,与他理想重要相当,他再不能抛之不理。他要爱意更浓珍惜来之不易,不惜一切地二人相守。

绍定五年,李莫愁散发下山去找陆展元。这是莫愁第一次涉足终南山以外世界。人在乱世南北交界,汉胡混杂,貌若天仙不谙世故的莫愁一片茫然。

李莫愁一下终南便见到山脚农家,她快步前往,跳进旱地谷物中询问陆展元人在何方。田家惊愕不知,莫愁就蹙眉再往下一处炊烟去。愈行愈北,距离中原地界甚远,知晓陆展元何许人也的希望更加渺茫。风餐露宿,批星而眠,四处寻夫的傻女人,她的行为倒是被多位金国地痞盯上,心生歹意,屡次试图占她便宜,多番纠缠,逼得莫愁痛下重手,心烦意乱。

莫愁行至京兆府,城市繁华,她一时倍感新奇,把仿佛遁入天地无迹可寻的陆展元忘个精光,街市中大逛特逛。饭点被店小二迎入酒楼,享受美味佳肴。食毕欲行,身无分文的她与店家又起争执。其时有金国贵族完颜承麟、完颜合达路过。完颜承麟贪图莫愁美色,道貌岸然,为其解围。莫愁倾国一笑谢过眼前锦衣华服的王爷,突然想起自己每时每刻的忧虑,急问关于陆展元的消息。

完颜承麟、完颜合达二人心中一惊,他们自然知道陆展元何许人也。天下时局时刻变化,宋蒙两大威胁南北夹击趋紧……二人交换眼色,对莫愁微笑点头,连哄带骗得将莫愁稳住,带回金国府邸。

完颜合达是明白人,听似随意对话,李莫愁与陆展元的因缘关系,李莫愁的不谙世故,他便了然于胸,解除了不安警报,陆少爷一桩风流韵事罢了。合达主张为莫愁指明方向,放她去中原,完颜承麟反对,主张扣押莫愁,与陆家联系,将莫愁作为威胁筹码。完颜合达看兄弟藏不住的眉眼含笑,清楚兄弟意思。筹码为假,私欲是真,太湖陆家不可能为了女人情谊做何退步。当莫愁神采奕奕的向他讲述陆展元予她誓言时,完颜合达就从中预想了莫愁的心伤结局。留给承麟为妾,也算好归宿……离开莺歌燕舞的承麟宅邸,完颜合达前往边防军机官府,夜读加急快件。

完颜承麟为哄骗美人撒下弥天大谎,称天下战乱演义,金宋对立关卡封闭,陆展元不能赴约便是为此。他请莫愁放心,虽然二人天各一方,但他身为金国王爷体谅民情,已经授意各边防哨卡放行,设法早日促成二人团圆!陆展元失约果然事出有因,莫愁心中大石落地,梨花带雨变笑逐颜开,对完颜承麟笑意盈盈。

莫愁对完颜承麟十分信任,夜宴寻欢。酒过三巡,毫无戒备下,莫愁吃下掺有迷药美食,失态脸色红云,神志不清。完颜承麟伪君子得逞大喜,分秒按捺不住,直接扑倒就在厅堂中苟且云雨。莫愁娇喘,神志不清,只见眼前模糊影子好像陆郎笑脸,她纵情迎上,高亢高潮。

那晚闷热,暴雨骤降,电闪雷鸣。完颜合达在边防处视察,凝望雨中城内灯火重重模糊,微光隐没于灰色无尽,仿若战败结局,失落颓影……

头脑混沌,黄昏下莫愁从快感欢愉中醒来,四肢瘫软在金屋软榻之中,她一瞬间恍惚不知前世今生。晕晕得踱步屋外,远远听见有人笑语。三句入脑消化,莫愁如五雷轰顶,她听懂了完颜承麟的言语,清醒了脑海中模糊不明的记忆碎片所为何物何事……

完颜承麟谈笑中笑声突然卡顿,李莫愁瞪眼一掌封喉,四下银针打向府中人群,转身跳出高墙,起落于城中高楼,冲向城外群山渐渐黝黑鬼影重重。

完颜合达在莫愁跳出城外时望见一眼,在城下向天空仰视,如有感应他知道她将向此方向奔来。完颜合达一眼看尽他初见便强压下心动的美丽面容变化,充满了扭曲的耻辱及的痛苦。仙女入世,体味凡尘险恶。不理会下属连连通报城内王爷府中遇袭,他心随白衣一路远去……

莫愁惊觉在承麟府中种种欺骗,自觉恶心,女性的自爱令她全心反感自我自责。她在不断奔跑,莫愁觉得自己对不起陆展元,想到完颜淫贼她便怒火中烧,恨意咬牙咯咯作响。几年间被压抑着的思忆如狂也被释放为愠怒,她要爆发,她想杀死完颜承麟,想要见红杀戒大开……

莫愁夺走路人黑纱套头,乔装后混入城内,正待下手,听见了府中谈话关于陆展元的话语……

“陆展元回太湖了……”,莫愁听懂了话语含义。一年的人世生活,她懂得了基础常识。听到了陆郎消息的她心已融化,即刻忘怀在金地遭受的屈辱欺骗,她夺马扬长而去,疯狂地往国境狂奔。

莫愁疯狂地想见向自己许下真挚誓言的男人,奔赴南方见证一场盛大的红色婚礼。

婚前相见父母族长,参拜宗祠介绍宗室关系,陆展元紧挽何沅君手,一步步坚定得按部就班。陆家人对何沅君的谈吐气质满意,始终为陆三年前耿耿于怀之心释然,想他此番经历患难娶得淑妇,定能稳接陆门大旗,全心弄权!

天下广发请帖,大理何沅君养父双亲前往,皇帝御旨赐婚,太湖一带车马流云。江湖,朝堂中都最受瞩目的一对新人微微羞涩,马上轿中环城入府,祈愿同甘共苦,修百年好合。

李莫愁昼夜不分赶到太湖陆府时,正是新娘由新郎背下轿子,踏入门楣,鞭炮音响不断,众人喧嚣欢笑顶峰一刻。一路上问路间断听闻陆少爷娶妻,无法相信,狠毒出手伤害多人的李莫愁终于无话可说。

李莫愁恨爱交织,不自觉中泪流满面止不住周身的颤抖,眼看二人消失红门之后,纵身跃入陆府,立于陆何二人顷刻前伫立回眸致敬礼宾之地。家丁警惕包围,人群骇然,她鼻喉哽咽,只发出颤栗轻唤……

陆展元听见薄如蝉翼,混杂了五味杂陈的邈邈声响,听见了人声鼎沸戛然静止,背上爱侣也惊慌转身掀起盖头。有如五雷轰顶,他颤栗不止。陆展元仰头眼泪盈眶,只觉得这一声对自己本名的呼唤直达心底,击碎问责逃避开脱的所有借口。言而无信,什么家国,他不过是个害怕古墓孤独的感情背叛者罢了。

陆展元在绍定三年前往大理,在国之危亡茫然无策,祈求福泽天地的闲暇里,他为自己的背离寻找了无数借口。一遍遍重复儿女情长私欲不敌家仇国恨,怎可因为古墓荫蔽逃脱乱世流离。他还分析莫愁的脱俗动人,他想此般类似和平,安居渡世的神光就不应该存于世间。他在江湖和官场求之不得理想,他在冗杂俗世中也注定得不到莫愁。他不想为了理想实现堵上家族全部,他不想为了女人放弃他在人世拥有。对后者,他不敢再上终南解释自己自私反悔,言而无信……陆展元想自己离去,莫愁一生不出终南,仿若只困于山间一场美梦,师太自然会带她清修习武,移情别处。陆展元之后踏入大理,不理对莫愁辜负又相识何沅君,他终是选择了符合己欲,相伴两全的爱侣。恩仇国事一件件铺陈眼前,那段渐趋忘怀的终南爱恨从虚无缥缈中显影。到底哪个才是他自欺欺人的梦境?他恍然于自己本不敢奢侈许下的两个承诺……

陆展元放下何沅君,垂头转身,面见李莫愁满脸泪花。

李、陆、何三人无语静默,没有思想得听自己天崩地裂。

太湖陆府人心缜密,已经开始分析人物关系事件走向。利弊既定,就冷冷不带温情得将所有信众重手推入无尽深渊。

大理天龙寺枯木大师,陆展元曾向他一诉心中苦楚。大师与武家相交深厚,为大理与宋同盟代表,一路山水迢迢前来祝贺。大师看透三人业障纠葛,有双星陨落,宋地煞极。枯木慈悲,他愿意以身降魔,化解灾祸。

枯木起坐上前,双手合十行礼,请李莫愁规避喜事,世事天既定,又何必叨扰。陆家族长也居高临下喝令李莫愁识相退步,竟大胆扰乱婚礼。陆父朝怒,大骂李莫愁邪魔外道曾令陆展元六亲不认,再有如今行径,嚣张可笑!

大堂内人心混乱无序,上宾区也突发变故。将义女何沅君悉心带大的武三通,早已对其暗生情愫,爱意超越父女之情。陆展元旧爱出场,武三通也再按捺不住内心畸爱成狂,他起身冲向义女,双目欲火熊熊,见不得何沅君受到委屈,要带她离开。牵一发而动全身,枯木吐纳隔空六脉神剑,挡住武三通失态去路。那面陆氏门人向李莫愁发动攻击,围堵厮杀一片。枯木轻功绝步莲花,三起二落擒拿二人跃出府邸,往郊外人稀疏处去,陆门人刀光剑影追逐,陆展元也迈开步子欲随,被泪目泛红的何沅君拉扯。

何沅君生于大理,在很小的时候,她发现义父义母对自己态度悄然改变,义父对自己越来愈加回避。她只道是因为义母终于有孕,二人欢喜。何沅君懂事乖巧一如从前,她将敏感不适收藏心底。

何沅君无感将自己抛弃的父母,未能尽责又何必创造生命。她倍感隔阂义母对她表面上刻意的一视同仁,弟弟们偶尔的玩笑打闹。她修大乘圆满,渴望被爱,渴望真爱不离不弃,渴望爱非施舍,爱意全部。她习惯孤独,比起同龄少女,她早早成熟,读懂人心,祈愿爱人远方。

何沅君遇见陆展元,对他倾心。她全然一切不顾,愿意献出自己所有,将心换心,追随陆展元离开故乡,去追求爱意百倍的幸福……

何沅君在窃窃私语三两成群看好戏一场的宴会大堂中嘤嘤啜泣,拉住了陆展元被刀光剑影削烂的红衣大袖。神魂空落的陆展元将何揽入怀中,轻轻拍头安慰。他不看父亲族人怒目相向,他依稀回忆起幼时学习的陆老爷教诲文章条目。

“应责任担当,每日反思;切莫耽于私欲私情,应为国捐躯奉献。陆家人要自幼习武,洞察世事人情练达,要廿五前成家开枝散叶……”

陆展元想起那被安放高阁上的家训词句,想起一世沉浮的陆老爷子一条条总结自以为是的崇高标准觉得好笑。每个人生而不同,自己当有自己判断,不存在什么应该不应该,何为对错,被教导利益权衡,阻挠战争或和平。

权力控制不了人心变化,人人生而不同,江山万代自有变数。家族集权百年来的聚力所谓纠正朝纲扼杀多少变化可能,从一而终根本没有拯救众生。老爷子写下的教条,就像自己少时理想,倾心真挚又幼稚可笑。只在杯中理想可得。人生在世,还是莫行极端……

陆展元对何沅君讲对不起,不要害怕,他一定会保护好她!陆展元说,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娶她,早就已经考虑了今后万千变故,他早就终结了自己与莫愁情缘,只是他的确一直欠她一个解释。

陆展元不理高堂宾众,奴仆百姓意味深长眼光,他自行拿酒与何交杯参拜天地,径直将何抱入洞房,在额头一吻,转身离开城府人群。他要去找莫愁,没有结果,至少给她一个交代。

陆展元赶到郊外河滩密林时,武三通已被枯木打败,武痴发作,傻愣疯癫,扎进丛林山丘没了踪影;李莫愁被大师过招降服,周身挂彩,恶毒咒骂,羞辱挫败一同上脑,美目狰狞。

枯木一记重击,高高在上得告诉莫愁她重伤至此,武功丧尽,没有十年八载不得恢复,警告她要反省自思,每日坚持吐纳周天,不许破坏陆何幸福……

莫愁心中犹如十万条尖牙小蛇撕咬,不甘斜睨她再不相信美好的天地。陆展元远远伫立,叙述他所有思想,坦诚懦弱与愧疚,乞求莫愁原谅……

李莫愁听陆展元诉说心硬如石,泪流不止,终是踉跄起身,也不回头远去。她要养伤,休养生息后杀进天下负心人……陆展元那事后忏悔真诚根本不入她耳,有些事不可原谅。莫愁笃信简单,她无过错,既然被辜负就只能恨意极端……

宋理宗嘉熙三年,公元1239年,江湖中出现一位白衣女魔头,专杀喜事新郎,折辱负心男子。传言既出,陆展元便想到了莫愁,他知道那是被痛苦折麽的莫愁归来,归来向他索命。

陆展元与何沅君家庭幸福,已育有一女。陆展元经历起落沉浮后已想明白了一切因果。他交接了陆家新一代力量已成,他得到了妻女武功奇旅的幸运。人生无悔,他想清了无需遐想以后,应当珍惜眼前人事。陆展元想清了自己对莫愁失信应受惩戒,他想好了要从容赴死,化解莫愁心魇恶障。

如血残阳没入暗夜,月色朦胧。陆展元将莫愁予己的定情锦帕留与夫人,只求妻女平安,往城外赴约。

李莫愁使那年在终南与陆戏谑的剑招,月下谩舞。长剑穿胸,陆展元顺力回转,口吐鲜血向天地静默。何沅君府中赶来,扑上陆展元倒下身躯。

何沅君将李莫愁半块锦帕抛入风中,小匕切腹,与陆倒下相拥。

陆展元心碎惊愕,与妻同心相视,用生命最后力气挪动,鲜血流淌,冰唇深吻,带入万世轮回。

李莫愁怔怔,望了锦帕愈飞愈远,不由自主,移步去追,追逐月下她曾经发过的梦里……

第九部 遁逸离俗

元世祖至元二十六年,公元1289年,所剩寥寥无几的反元同盟时隔多年找到郭襄,请她务必出山,保护即将发配吐蕃的亡国恭帝。

郭襄等人远随元朝卫队,由甘肃经唐古拉入藏。

恭帝受戒比丘,必修正见,不理同盟游说人间空空斗争。

同年恭帝被赐死河西,以反元复国为旨的同盟再无宋主,自动消解。


郭襄一人独身走川藏回峨眉,山远迢迢,中心茫茫。襄儿为自己剃度,开山立派,终为一代宗师。

第十部 襄儿莫愁

追溯至宋理宗淳祐元年,公元1241年,李莫愁在冥冥注定中闯入密林,抱起一个孤零零哭泣不已的婴儿。李莫愁抱起婴儿片刻仿佛又回到自己无暇从前。

她以为抱起了幼时自己,而那个孩子名为郭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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