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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瘾不小的武健,探家回来竟然向大家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武健从此要戒烟了!战友们问他,为啥突然想起来非要戒烟?武健说,就因为这次探家遇到的一个眼神!
上午,队长从政治部开会回来,一进门就给武健带来一个好消息:今年宣传队探家名单里有他!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参军两年多了,第一次探家,就要回去见到爸妈,见到弟弟妹妹了。这家伙给武健乐得,一蹦仨高,连午睡都免了。
队长告诉武健,今天的排练他可以不去参加了,批了他一天的假,让他自己抓紧时间收拾东西,明天一大早,有车去西宁,他可以顺路搭车直接到火车站。
回到宿舍,武健从床底下拉出提前就准备好了的旅行包,打开旅行包,他仔细清点着需要带回家的好东西。
旅行包鼓鼓囊囊的,有给老妈准备的一大包鹿角片,这是上次他们宣传队去鹿场演出,武健托鹿场的何大爷给买的。老妈身体不好,何大爷说这鹿角片炖汤,做菜,泡水喝都行,何大爷说这鹿角片是马鹿角取下来的鹿角片,马鹿和梅花鹿相比,马鹿的鹿角片性更柔些,经常食用很是大补。
旅行包里还装着给弟弟妹提前准备的一盒高梁饴,买高梁饴要凭糖票,这也是只有在军人服务社里才能买得到的好东西。山东出的高梁饴,搁在嘴里绵绵的,软软的,甜甜的,弟弟妹妹准都爱吃。高梁饴的外包装是个精致的小铁盒。武健早就想好了,等弟弟妹妹把这高梁饴吃完了,这铁盒还可以给妹妹当铅笔盒用,妹妹该上一年级了,这糖盒可以放很多铅笔。武健还想多买一盒给弟弟,可人家军人服务社的人说了,这高梁饴是限量供应的,只卖给探家的战士每人一盒,那服务员说,等下次军人服务社再来了这种高梁饴,可以给武健留一盒。
旅行包最里边是给老爸准备的一条黄金叶。老爸抽了一辈子烟,在家时,武健就听他老爸说过,这黄金叶牌的香烟不贵,抽起来还有劲儿,好抽。在武健的记忆里,老爸的右手二三指,伸出来都是腊肉色儿,洗都洗不下去,那可是老爸的烟龄标志。
武健原本不会抽烟,他是来到部队和老同志们才学会的。1970年的隆冬,武健他们这些新兵,穿上国防绿,从家乡出发,坐上闷罐,又换乘大解放,连续乘车三天三夜才来到了部队营区。说是营区,其实就是一条荒无人烟的大山沟,住得是战士们自己动手建起来的地窝子。离开家乡,远离父母,武健在这条只有一群国防绿的荒山沟里,度过了来到部队的第一个春节。
从小就在父母身边长大,天天围着那个家转,这扎愣子离开家人,离开了每天都能够听到起床号的家属院,免不了就要想家。因为部队的特殊性,一条大山沟里,住得全是清一色的国防绿,按照规定,这山沟里别说是地方文艺团体,就是部队的宣传队,如果未经允许也是不能进到部队营区里来的。电影队进山给战士们放了一场《白毛女》算是最大项目的文娱活动了。
为了让武健他们这批新兵在部队里过好第一个春节,新兵连连长和指导员可没少费心思。除了亲自去炊事班落实年夜饭的饭菜之外,他俩还从老兵连动员来了好些老同志,连长说,让老同志们陪着武健他们这些新战士们一起过大年。
老兵连的老同志们给武健他们送来了火红的对联,虽说武健他们住的都是半地下,干打垒的简易“地窝子”,可在地窝子的“门框”上,张贴写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对联可没有半点儿马虎。新兵连还组织大家开展趣味儿体育比赛,连部还专门为大伙儿准备了扑克、象棋和军棋,武健他们还跟老兵们学会了一种叫做拱猪的扑克玩法。拱起猪来脑门上贴些长长短短的小纸条,算是输赢标志,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彼此的样子逗得前仰后合。联欢会上,新兵连的战士们还自编自演了文艺节目:三句半,枪杆诗,还有小合唱。吃完罐头的铁皮罐头盒当打击乐,吹笛子,拉二胡,荒无人烟的山沟里荡起了阵阵欢声笑语。
连长说,过年了,战士们在热热闹闹的年夜饭上,大家都可以少量喝些酒。为了年三十,大雪封山之前,后勤的大解放老早就把过年的米面油,还有压缩菜,固体鸡蛋粉这些过年物资运进了山沟。
在会餐的年夜饭上,平生第一次,武健也学着老同志的样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来!抽支香烟。”一个老同志给武健递过来了一支大前门。
“奥!谢谢老同志。”武健立正,向老兵敬礼。新兵连教育新战士时候,连长说过,凡是见了比自己早入伍的老兵,一律都称呼“老同志”。
“报告老同志,我不会抽烟。”
“报告个啥子嘛!过年了撒。抽烟郎个会不会的呦!看你像个婆娘,一个抽烟,叼在嘴里头,冒烟就是了撒。”武健听得出,站在他面前给他递香烟的,是个地道的四川老同志。
“呦!还是大前门哩!”武健虽然不会抽烟,可是他见过,他听人说,这个大前门牌子的香烟不便宜。
“是撒!好烟唻!给你龟儿子还不要!不是老子的老乡在后勤,你个鬼娃子有钱还买不到了撒。给!拿起!”那老同志不由分说,把那支大前门硬塞到了武健嘴上,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个打火机,不由分说就给武健嘴里的香烟点上了。
“吸!你个龟儿子别光叼起吗!往嘴里头吸撒!奥!这就对头了撒!”
腥!辣!苦!武健平生第一次尝到了香烟的味道。只见随着烟雾的腾起,武健的鼻涕眼泪都下来了,看着武健不住咳嗽好笑的怪样子,那四川老同志笑得都弯了腰。
“你龟儿子还真的不会吸烟撒!哈哈哈!没得关系,烟一冒起,你这就算是学会了吸烟了撒。”
直到那固执的老同志看着武健把他给的那支大前门彻底消灭了,他才乐呵呵地攥着他那盒大前门,又为下一位新同志“授课”去了。
一颗香烟总算抽完了!武健拿过自己的白毛巾不住地去擦脸,一抬头,见又一老同志来到了自己面前,手里还拿着一盒大生产。
“来!新战友,抽我一颗香烟。”
“老同志!对不起老同志,我真的不会吸烟。”
“看到喽!我都亲眼看到喽!你吸他的大前门,就不吸我的大生产!奥!他的香烟好,我的香烟孬?!是不是?”
“ 不!不是的!都好!香烟都好!老同志我真的不会吸烟!”
“啥蒸的煮的!接着!”说话间,第二支香烟已经插到了武健的嘴上。
“这就对了嘛!哈哈哈!尝尝,咱这大生产也不赖。味道好极了!”见武健嘴里的香烟已经开始冒烟儿,那老同志手舞足蹈,心满意足地走了。
武健想,这吸烟也不能光吸别人的,自己也得准备呀!还是老同志说得对,这吸烟啥会不会的,冒烟儿就得!再说了,这男子汉哪能不会抽烟呢!只有嘴里叼上颗香烟,那看上去才像个真正的爷们儿!武健就学着老同志的样子,他去买来了大生产,还买来了打火机,又给香烟配备上了好看的塑料香烟盒。烟具齐全,从那时候起,中国烟民队伍里,就又多了武健这么个新烟民。
回乡探家的绿皮火车在北京站转车,武健原打算去天安门广场转转,在天安门前拍个照片再走,可一看时间,来不及了,归心似箭的武健,只能去北京站前的照相馆,拍了张有天安门后景图案的彩色照片,急匆匆地登上了火车,直接奔往儿时的那个司令部大院去了。
天蒙蒙亮,司令部大院门口,站岗的哨兵正在清晨换岗,按照规定,武健进门向哨兵敬了个军礼,然后直接向后勤部家属院走去。
一路上,武健觉得心清气爽。道两旁的钻天杨比武健走的时候可长高了不少。高高的枝头上,调皮懂事的喜鹊,在上边喳喳地叫个不停。
远处,下坡地里飘来了阵阵温馨的花香。有蜻蜓落在矮墙上,抬头望去,矮墙那边,成串的葡萄挂满了藤蔓。武健和弟弟曾经在这葡萄架下嬉戏乘凉,记得十分清楚,在下坡地的南墙根下,哥俩挖出过许多黑桃虫,这金黄色的小虫是打鸟最好的诱饵。武健他们用自制的鸟夹子,挂上黑桃虫,埋伏在下坡地里,在那里,武健和弟弟逮住过蓝靛,红脯,白头这些名贵小鸟。
此时,大院里静悄悄,人们还都在睡梦之中。武健伸出手去正欲敲自家的门。门却突然被打开了。武健看到了他最熟悉的身影,是妈妈!多年的习惯依旧没改,老妈蹑手蹑脚地开门,老妈总是家里每天第一个起床忙碌的人。
那些天,家里像是在过年,一大家子人,热热乎乎。没离开家的时候,武健并没有在意过什么,这一探家回来,深深切切感觉到了,家才是最温馨的港湾。
武健在家的这些天,老妈每天都按照他吩咐的,用温开水泡杯鹿角片汤,喝完了再添加新水,每杯都要换好几次水,老妈才舍得取出里面的鹿角片。到了院里,遇到四邻街坊,老妈逢人就说,我大儿子从青藏高原专门给我带回来了鹿角片。喝了几天,就觉得浑身上下轻松多了。武健每每看到老妈眉飞色舞的高兴劲儿,他的心里头总会有股暖流,热乎乎的。
“这是啥糖,真好吃。”弟弟妹妹手里拿着高梁饴,舔两下,再咬一点点,啥不得一口就全吞下去,她在慢慢享用。
“瞧!我大哥给我买的,高级糖!你看,连糖纸都这么好看。”说着,妹妹把吃剩下来的高梁饴糖纸,一张张铺平,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妹妹还会把高梁饴分给她的好朋友们一起品尝,她可乐意把糖分给她的好朋友呢。妹妹把吃完高梁饴的糖盒擦了又擦,然后把橡皮铅笔都放了进去。
“看看多好!高级铅笔盒,同学们都没见到过。他们问我这高级铅笔盒是从哪里买的?我和我同学说,只有我哥当兵的老远老远的,一个叫西藏的地方才能买得到这样的铅笔盒。”
武健爸接过武健递给他的那条黄金叶,轻轻放到了橱柜里那个木盒子里。
“这么贵!当兵一个月就那几块钱津贴费,买点儿啥不好!以后别乱花钱。唉!对了,你可别学抽烟啊!抽烟对身体不好!以后我也要慢慢戒了。”
“嗯!没!抽烟不好,我没学会抽烟。”武健说完,低下头,他没敢去看他老爸,因为他已经和老爸撒谎了。
武健爸蹁腿上车,骑上自行车去司政后大楼办公室上班了。
见屋子里再没人了,武健放心大胆地掏出打火机,点上嘴里叼着的那支海河牌香烟。
可谁成想,这香烟还没抽两口,突然门又开了,武健抬头,是他老爸,他老爸去上班不知把啥落家了,没走多远又返回来找。这一返回来可不打紧,正在冒烟的武健让他老爸撞了个正着!
武健和他老爸四目相对,那一刻,武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武健爸见面前嘴里叼着香烟的大儿子,他啥话都没说,丢下一个让武健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眼神,关门,骑车上班去了。
看着老爸远去的身影,武健傻傻地站在那里。突然,武健从嘴里拽下那支正在燃烧的香烟,放在手心里狠狠地碾碎,他伸出右手,猛地给自己扇了个大耳光。
探家回到部队,武健脑海里始终抹不去老爸留给他的那个记忆深刻的眼神。一跺脚,武健宣布了他的重大决定。从今往后,戒烟!并且,当着大家的面,把挺好的打火机,还有透明塑料烟盒,通通丢进火炉子里。
这下宣传队的人都知道,武健正式戒烟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武健真的再没有动过香烟,有战友朝他伸出了大拇指。
“行!武健说哪办哪!有骨气,真男子汉。”
“啥男子汉,心血来潮,用不了几天,他准的还得抽,我都戒了五回了!哪那么好戒的,武健他戒不了!”老烟民大提琴胖子眼皮不抬,不屑一顾地说着。
两周过去了,武健真没有再抽烟。这下大伙儿信了。
第三周,星期天,照相组里武健的老乡肖海洋来宣传队找武健来玩。来之前,肖海洋知道武健是个烟民,可不知道他已经隆重宣布自己戒烟的重大决定。所以,他来时还是特地从警卫连小庞手里,撬来了一盒带过滤嘴的中华烟。那时候,新兵每个月也只有九块五毛钱,买一盒中华烟就要五块钱。五块钱!好家伙,一个月津贴,去了大半儿还多!
手里接过那盒中华烟,武健看了看自己老乡肖海洋。“谢谢你啊!”。这时正有战友进屋,让他们看见了这尴尬的一幕。“海洋来了,你老乡没和你说呀?!我们武健已经戒烟了!你不知道呀?!”说着,还故意提高了嗓子,末了冲着武健扮起了鬼脸儿。
“不算!老乡来了不算,要不…我抽完这盒中华再戒烟,行不?!真的。抽完这盒中华,我真戒!谁不戒谁就是小狗。”结果,一盒中华没了。武健的戒烟令自废了!有战友就说武健不是站着撒尿的,说话不算数,不讲信用。
“说啥来着,我早就说了,他武健能戒烟,太阳就会打西边出来,戒烟?!武健哪有那个尿性?!”大提琴胖子故意和武健打起趣来。
这话让武健听了,脸红心热,好不自在。最重要的是,他的脑海里又一次出现了老爸那个耐人寻常的眼神儿。
接过那个月的津贴费,武健立马全部拿了出来,他用一个图钉,郑重地按在他床头墙壁上。
“都听好了,我武健重申,坚决戒烟。从今日起,如果谁看到了我再吸烟,看好了,只要看到我再抽烟,谁都可以从这上面随意取钱,这个月津贴费我就拍这儿了!”
大伙儿看到武健信誓旦旦,就又和他打叉。
“得了!得了啊!戒什么烟呀!你戒不了的。其实你抽烟时候,看上去也挺派儿的。”
还真让大伙儿说准了,那个月墙上的津贴费最终还是让大伙儿给瓜分了。然后,大伙儿就动员武健,把下月的津贴费继续贴在墙上,大伙儿说要继续地热心监督。
可武健这回改变了戒烟策略。那天,武健从军人服务社一下子买了一整条“战斗”香烟。武健说,这烟有象征意义,今晚他要把这一条香烟抽完,他说这就是场自己和自己的战斗。好在是武健单独一个人的宿舍,要不然这一条香烟产生的烟雾不知要“陷害”多少人!
满地的香烟屁股,当第二盒战斗香烟最后一颗被消灭之后,大伙儿及时发现了已经极不正常的武健:只见他脸色苍白的怕人,口吐白沫,人事不省。队长指导员紧急把武健送到了野战医院。院长说武健这是尼古丁中毒!洗胃、针灸、输液,几经折腾,武健终于缓过来了。
一周后,武健出院了。说来也真怪,出院后的武健别说闻见香烟味道,就是看见有人抽烟,他就会呕吐不止。武健终于实现了戒烟。自此,中国烟民队伍里真的又少了一员大将!
武健说,这回在医院一通折腾也值了。戒烟几起几落,终于还是让他彻底戒烟了。那天,他拿出信纸信封,郑重其事给家里写了封家书。像每封家书一样,武健汇报一下在部队都干了什么,自己在的这个宣传队又有些什么“新闻”,但武健家书里所有的话语,就属那句话最当紧:告诉老爸,他的大儿子彻底把烟给戒了!
回信是弟弟写来的:“大哥好!我把你写来的信,读给了全家人听。知道你把香烟给戒了,老爸拿过信,看看,啥话也没说。老妈眼睛不好,把信放在台灯下面看了好几遍,连声说戒了好,戒了好。还催着我赶快给你写回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