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第一次站在友阿奥特莱斯,这座游乐场似的购物商场街头,我被春风春雨吹打得瑟瑟发抖。爸妈向来怕冷,此行有备无患,都加了小棉袄。妈妈想买件羊绒大衣,返季的便宜,她说。她的老花远视眼,鹰一样锐利,透过一格一格凉薄的春衣橱窗,竟瞧见了这家大衣折扣店,像小孩见到了心仪的玩具似的。羊剪绒,皮毛一体,双面羊绒,全皮的袄子。色泽与款式都迎合她的欢心。我知道她应该是喜欢的,于是劝她试试。她笑溶溶的开始忙活起来。
55岁后,妈妈的衣柜开始灿烂。枣红,泥红,显得她肤色白一些;黑色显瘦,焦糖色庄重,墨绿神秘另类。女儿买的,儿子孝敬的,还有她的洋气妹妹们参考建议的,每件衣裳她都记得来处。敞开衣柜,抬手抚摸下去,银色衣架一溜儿弹出一串高低悦耳的音符。她绽开菊花朵般的笑脸,黝黑的,积攒了无数个农忙时节的艳阳,浓缩在时光的沟壑里,抹之不去。
妈妈试衣服,不曾问我好看否?只问爸爸,照照镜子又一扭头,寻找爸爸的目光。我笑笑的不说话。妈妈体胖,腰粗,一米六的个子都被拉矮了,衣服难买。还是要减肥,我的嘴唇咬了又咬,不敢说出口。说了她一定扫兴罢?我想,她不喜欢我叨叨她。
妈妈对我也是这样的欲言又止。来我家,一眼掠过我的厨房--卫生标准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她不说,坐在沙发上客客气气逗逗外孙女,怪我带得太娇惯,后来也不肯说了。她这样矜持,我感觉异样。我可是被她叨叨长大的。小时候来长沙上学,前一天夜里她坐在我床前,很感伤地,要嘱咐我一大堆话,好好读书,我就靠你争气啊…说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把被子捂住半边脸,嗡嗡地应着。静默的时候,感觉我们一起在抓紧某一根绳索,孤独的攀登着,未来深不可测,妈妈却需要超越眼前满目疮痍的勇气。她给自己编着梦。月光白白的照着我的脸,我像个甜甜的孩子。
结婚后某个秋夜,我们也许是饭后散步。默默的走着,忽然她来一句,我给你买根金项链吧。我一惊,眼泪汪汪的掉下来了,她还在记着我结婚没有置办金器么。我不要,不喜欢金的东西…我说,她仍坚持着,等你生日买给你。不要,我说,以后弟妹们生日,你都送么?她哦了一声,仿佛天地间仅有我们母女两人。
我们曾这样的亲密无间,彼此依存。她曾是我的精神依靠,我最美的感情维系。时光将过去一点点地剥离,我们开始活得执拗而独立了。她歇业回家,我拼杀职场。她儿孙绕膝,我孤军奋斗。偶尔回家看看她,她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一大桌菜。簸箕,大碗,小碗,满满当当盛着,荤的素的,五颜六色,在她的指挥下井然有序,窗外是某一户邻家,邻家过去又挨着一户,都有她同龄的朋友,她的儿女时时回来看看她,她活得真真切切。她掌着勺翻动某一样青菜,开始念叨我来,赶紧生二胎,老了会太孤单,一个孩子…她说,我咦咦一声,头发都竖了起来,听到了紧箍咒。我不愿意,我说。她继续念,我那些缥缈的梦,像只斑斓的风筝飞着,被她野蛮的扯着线,七扭八歪,摇摇欲坠。我不愿意…我恨恨的道,你的一世,不代表我的一世。我拣了许多市侩的理由回绝她,恶狠狠的。敬告她不要再念我,终于,她彻底禁了声。
年关将近,她打电话给我,说买好了牛肉,要我回去拿。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厨房里还腌了两大桶。她宰了半头牛回来。弟弟要送人情,给些给我。再打开冰箱一看,竟一大袋剔下来的牛皮!牛皮好吃,用八角桂皮一蒸,没有一点膻味…她说,我惊叫起来,妈,别人说两句好听的,你就把牛皮都买回来!我反复叨叨。分给我的十斤,剔下来三斤牛皮,不善烹饪的我,拿着全是鸡肋。牛皮都买了回来…我念叨她。最后一次,弟弟站在她跟前,护住她,妈妈我们赔几斤牛肉给姐好不!她附和着,于是我彻底禁了声。
导购小姐很热情,跑上跑下地凑码数,妈妈终于试到了合适的大衣,深棕色的,膝盖以上的长度,领口也没有太低,腰身收得自如。服贴的双面羊绒拉直了背与臀部的曲线,显得纤瘦修长一些。爸爸默许了。于是我们开心地再四下寻找,有没有多一些合意的,结果妈妈仅看上了一条红艳艳的围巾。围上了像要去开业剪彩,我大笑道。换一条玫红的,她也喜欢。
这片小店是间玻璃筑成的房子,稳稳当当,暖洋洋的,立在路的拐口。小店里的人不曾觉得,外面的风多大,雨多冷。这座奥特莱斯城堡,立在荒芜的空地里,立在铁灰的天空下,兀自地五颜六色,承载着欢声笑语。或许这冰冷的孤堡,祈盼的莫过于一个抚摸,一方手掌的温度…我向来不敢在陌生的镜前端详自己,想必一定是一个俗气的红衣女子,干瘪的眼角,像一朵失了水份的玫瑰吧?这个外人眼里,普普通通的女子,她正意识到自己突兀的存在,开始拼尽力气地,学着做一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