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啼哭里的嫌隙
郑武公的宫殿里,艾草的气味还没散尽。武姜攥着锦被的手松了松,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鬓角。接生婆抱着刚落地的婴儿,脸上堆着笑:“夫人生了位公子!哭声多洪亮。”
武姜却别过脸,看都没看那皱巴巴的小东西。生他时太苦了,脑袋先出来,卡了三个时辰,疼得她以为要去见列祖列宗。“就叫寤生吧。”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倒着生的,不吉利。”
这名字像道无形的墙,竖在了母子之间。寤生三岁时,武姜又生了共叔段,这次顺顺当当,孩子落地时还睁着眼睛笑。武姜把所有的暖都给了小儿子:给段穿最软的锦袍,把寤生的虎头靴抢来给他;带段去花园扑蝴蝶,让寤生在书房背枯燥的《尚书》。
有次郑武公考两个儿子功课,寤生把《无逸》背得一字不差,段却只会掰着手指数蝴蝶。武姜却笑着揉段的头发:“我们段儿以后是要披甲打仗的,不用学这些酸文。”寤生站在廊下,看着弟弟手里的金铃摇出细碎的响,心里像被蚂蚁啃着——他也想要母亲那样的笑,哪怕只有一次。
武公病重时,武姜跪在床前,哭着求:“让段继承君位吧,寤生那孩子,生来就带煞。”武公咳着摇了摇头,指着窗外的老槐树:“树得有主根才能立住,段像枝桠,看着热闹,经不住风。”
郑武公下葬那天,寤生穿着斩衰孝服,腰带勒得太紧,喘不过气。武姜抱着段,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新君。他望着母亲鬓角的白花,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摔破了膝盖,哭着跑去找她,她却把段抱得更紧:“男孩子,流点血算什么。”
第二章:京邑的城墙
寤生登基那天,祭坛的烟火呛得人睁不开眼。他穿着玄色的王袍,腰悬青铜剑,站在太庙前接受百官朝拜。武姜突然拨开人群,声音尖得像锥子:“该给段封地了,京邑最好。”
大臣们都吸了口凉气。京邑城墙比都城还高,粮仓堆得能顶住三年饥荒,是郑国的命脉。祭仲忍不住上前:“主公,京邑不能封!共叔段年轻,恐生祸乱。”
寤生的目光落在母亲攥紧的拳头上,那上面戴着他从未见过的玉镯。“母亲说给,就给。”他声音平得像秋水,“弟弟长大了,该有自己的城。”
共叔段去京邑那天,武姜亲自送他到城门。她偷偷塞给段一个锦囊:“里面是都城的布防图,等你把城墙再筑高些,招够兵马,娘在里面给你内应。”段摸着锦囊上绣的猛虎,笑得露出尖尖的牙:“到时候让寤生给我牵马。”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飞进了寤生的耳朵。他正在书房看地图,手指划过京邑的位置,那里被朱砂圈了个红圈。公子吕气冲冲地闯进来:“主公!共叔段在京邑招兵买马,连西鄙、北鄙的城邑都归了他,您还等什么?”
寤生拿起案上的青铜爵,酒液里映着他清瘦的脸。“再等等。”他轻轻晃着爵,“风筝线放得越长,收网时才越稳。”他想起小时候跟段放风筝,段总爱把线放得太急,结果风筝栽进泥里,哭得满地滚,最后还是他悄悄修好,再让给弟弟。
京邑的城墙在偷偷长高,每块砖都沾着武姜的期盼。她隔三差五派人去送锦缎,其实是把写着“何时动手”的字条缝在衬里;又以探望为名,去京邑住了半个月,回来时带的枣糕里,藏着都城守卫换岗的时辰。
祭仲拿着搜出的字条,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主公,这是通敌的铁证!”寤生却把字条扔进火盆,看着它蜷成灰:“再等等。”他知道母亲在等什么,等他先动手,好让天下人骂他容不下弟弟。
第三章:地道里的泪
那年麦收时节,共叔段的叛军像蝗虫般扑向都城。武姜站在城楼上,手里攥着钥匙,只等儿子兵临城下,就打开城门。她仿佛已经看见段穿着王袍,把寤生踩在脚下,那时她要好好问问大儿子:“当年让你给段腾位置,你为何不肯?”
可等了半天,城外传来的不是欢呼,是惨叫。共叔段的军队刚过颍水,就被寤生埋伏的兵马截成两段。那些临时拼凑的壮丁,看见郑国的正规军举着玄鸟旗冲过来,吓得扔下兵器就跑。
段骑着马往回逃,京邑的百姓却把城门关死了。有个老农站在城头喊:“我们吃的是郑侯的粮,凭什么帮你反他?”段这才发现,自己招的兵里,十有八九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陪臣,根本不是真心跟他。
他一路逃到鄢地,追兵的马蹄声像擂鼓。寤生的使者送来一封信,只有八个字:“多行不义,何去何从?”段看着信上冰冷的笔迹,忽然想起小时候,哥哥把唯一的麦芽糖让给他,自己含着没糖的竹棍笑。他拔出剑,却没刺向追兵,往脖子上一抹——血溅在鄢水的芦苇上,红得像晚霞。
消息传到都城,武姜在城楼上哭得肝肠寸断。寤生站在楼下,仰头看她飘动的白发,声音冷得像冰:“迁居城颍吧,不到黄泉,别见了。”
城颍的茅屋漏着风,武姜每天坐在门槛上,看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她开始想起寤生的好:他五岁时,自己生了痘,是他守在床边,用凉帕子给她擦汗;他十岁时,把打猎得来的狐狸皮给她做了褥子,自己却冻得发抖。这些被她刻意忽略的暖,如今像针一样扎着心。
半年后,颍考叔捧着只猫头鹰来见寤生。“这鸟不孝,长大后会啄瞎母鸟的眼,臣特来献给主公。”他说着,把鸟往地上一摔,鸟叫得凄厉。
寤生的心猛地一抽。颍考叔又说:“听说主公思念太后,何不挖条地道,挖到见水,在里面相见?黄泉相见,不算违誓。”
地道挖了七天,泥土里渗出水珠,滴滴答答像在哭。寤生走在潮湿的通道里,听见前面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武姜穿着粗布衣裳,头发用麻绳束着,看见他,突然就哭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娘。”寤生的声音抖了,他有多少年没叫过这个字?武姜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是娘错了,娘瞎了眼。”
地道的火把晃得人影忽明忽暗,母子俩的哭声混在一起,惊飞了洞顶的蝙蝠。寤生摸着母亲后背的骨头,那上面硌得慌——她在城颍吃了多少苦?他忽然明白,所谓权谋,所谓隐忍,都抵不过这一刻的温热。
第四章:老槐树下的影子
和解后,武姜搬回了宫中,却再没管过朝政。她常常坐在廊下,看寤生处理公文,有时会递上杯热茶,手还在抖。寤生会停下笔,跟她说些田间的事:“今年麦子收成好,百姓说要多缴点税。”她就点点头:“别太苛责他们,不容易。”
有次郑国打了胜仗,寤生把缴获的玉器给母亲看。武姜拿起块玉佩,上面雕着对母子鹿:“要是段还在,也该有自己的封地了,不用太大,能种些桃树就行。”寤生没说话,转身让人在京邑种了千棵桃树——那是段小时候最爱爬的树。
多年后,寤生已经两鬓斑白。他带着武姜去京邑,当年被段加高的城墙已经拆了,种满了庄稼。老农们看见君王,都跪下磕头,说:“多亏主公当年心慈,没屠城,我们才有今天。”
武姜摸着田埂上的野草,忽然笑了:“还是你懂百姓的心。”寤生扶着她的胳膊,慢慢走在夕阳里,像两个普通的母子。远处的老槐树下,有孩子在放风筝,线放得很长,风筝却稳稳地飘在天上。
“当年我总嫌你倒着生,”武姜轻声说,“其实啊,倒着来的,才懂得珍惜。”寤生的眼眶热了,他想起那条黄泉地道,潮湿,黑暗,却把最遥远的两颗心,拉回了彼此身边。
郑庄公去世后,后人在他的墓旁,也修了武姜和共叔段的衣冠冢。三座坟像鼎的三只足,稳稳地立在那里。风吹过麦田,沙沙的响,像在说:这世间最硬的权谋,终究抵不过最软的亲情;最深的隔阂,也能被一声“娘”、一句“儿”,化作黄泉下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