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立接到家耀研究所的来电时,正在琢磨如何有尊严地死去。
作为肝癌患者,他已经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
天知道,化疗实在是太痛苦了。每一次化疗,陈立都感觉自尊被剥夺一层,直到现在,他像颗洋葱一样被剥到了最里面那层。
“人的尊严和生存哪一个重要”,这是陈立最近反复思考的问题,结论是,尊严比生存重要。
他在直播网站上发起了募捐。就算是要死,他也要了无牵挂,让妻儿衣食无忧。
陈立的募捐简单明了:“我是癌症患者,即将自杀,担心身后妻儿衣食不济,愿有善心人士能让我安心地走,我会直播自杀回馈大家。”
陈立是典型的工科男,不会装柔弱博同情,他只是陈述事实,愿者上钩。或者说愿看自杀者上钩。
募捐信息引起的关注寥寥无几。这年头骗子众多,傻子明显不够用了。
陈立很遗憾。他不能保证他走后妻儿的衣食无忧,又怎么能放心离开。
于是他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思考,“人的尊严和家人的生存哪一个重要。”
陈立在这个严肃的问题里面打转,转不出来。
这时家耀研究所的电话及时来了,他们带来的消息,让陈立这个七尺男儿,挂了电话后竟嚎啕出来。
家耀研究所承诺,会提供合适的肝源让陈立更换,并且支付一大笔金钱给陈立的妻儿,可保他们今生无忧。
条件是陈立必须在他们研究所里呆两个月,供他们进行医疗研究。
陈立在得病初期,便考虑过换肝,可是排队等肝源遥遥无期。
陈立亲眼看着一个个病友在等待过程中死亡,有的眼睛都没有闭上。
陈立那点微薄的积蓄,也远不够他在黑市买到一副肝脏。
最焦急的时候,陈立连在菜市场看到猪肝都要比对着掂量掂量,幻想下能不能换到人身上。
可以说化疗的痛苦只是陈立自杀的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等不到肝源的绝望。
如今家耀研究所,立刻就能解决这个在他看来天大的问题,还能提供大笔金钱给他的家人,这在陈立,彷如再生,他怎么能不嚎啕。
而且这个研究所,隶属于全球五百强前十的大企业:家耀集团。
整个世界到处都有家耀集团的事业,他们财力雄厚,研究所的医疗科研水平也是业内顶尖,研究过不少攻克疑难杂症的医疗手段。
陈立听病友们私下传说,家耀出手要救的人,阎王都拉不走。
陈立不知自己是不是做了十世善人,积了大功德,被家耀看上收治。
研究所的效率很快,第二天他们就打电话给陈立,要求他来签署合同。
陈立和妻子激动又彷徨,又抱着希望,又怕再一次失望,一路忐忑来到研究所。
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当场就把定金打到了陈立妻子的账户上,又给陈立看了他们和众多肝源及家属签定的协议,那么多人,总有一个能跟陈立匹配。
陈立这下彻底放心,握着研究所工作人员的手感激不尽,直说他们是陈立的再生父母。
陈立迅速浏览了下合同,不过就是要求陈立在手术后两个月不能离开研究所提供的治疗区,以便研究所的研究而已。
这没什么难的,比起生存,简直小事一桩。
2
陈立当场就签署了合同。目送走妻子,陈立便留在了研究所。
什么吃穿用品研究所都有,不用他准备,他只要住进治疗区便可。
陈立的手机被医生收走了。
这是研究所一个特别的规矩,所有治疗区内禁用手机。陈立虽然没有细看合同,但也依稀记得扫到过这一点。
入乡随俗,陈立没多在意,只是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一声,便把手机交了上去。
紧接着陈立便在家耀进行各项检查和肝源匹配。
大概陈立上辈子真是十世善人,竟然很快就找到和他匹配的肝脏。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在做好充足的准备后,陈立不日便要进行移植手术。
陈立每天都在治疗区乐呵呵地行走,和不多的几个病友聊天。
病友们也都是患有各种绝症被收治在内的。只是陈立格外幸运,最晚一个进来,却是最早一个定下方案手术的。
有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叫刘红,总是闷着头不说话,愁肠百转的样子。病友说,刘红是最早进入这里的,到现在都没有治好。
谁也不知道刘红得什么病。她住在单独病房,平常不怎么出来。
陈立看刘红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却每天愁眉紧锁,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常常去开解她。
陈立是个编辑,鸡汤看了不少,比别人都会说,没几天,刘红便愿意跟陈立聊几句天了。
她跟陈立最常说的,是她少女时当一个作家的愿望。刘红有个笔记本,上面都是她写的诗。
陈立拿过来看过,娟秀的字体,清隽的文笔,功底不错,只是字里行间带着些戾气。
陈立做手术那天,刘红还特意出了病房,目送陈立进了手术室。
做手术的过程,陈立当然不知道,他被打了麻药。
他只知道,他要是还能在手术完睁开眼睛,就说明他得救了,人生得以继续,他又可以和妻儿享受和乐融融的天伦之乐了。
老天爷当真是挺偏爱陈立的。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陈立摆脱了癌症,真的得救了。
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陈立那种劫后余生的狂喜。连陈立自己也不能。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这个世界有种从来没有过的亲切,只觉身边每个人都像活菩萨一样面目慈祥可亲。
医生说陈立还需要将养一段时间,每天吃药输液,顺利度过手术后这段预后期。
陈立心说,只要能健康地走出这里,别说吃药,就是吃屎他也乐意啊。
这绝对是他的心里话,只有死里逃生的人才能理解那种对生的渴望。
陈立满怀希望地在病床上,憧憬着出院以后携妻带子一家出游的美好,想想便乐出了声。
3
陈立乐呵呵地配合医生治疗,每天认真吃药,闲时便去开导开导刘红,和病友聊聊天。
摆脱了病魔威胁的日子,让陈立过得乐不思蜀。他甚至都有些爱上了在研究所的日子,不太想出去了。
不是每个地方都像这里一样悠闲的。
只是,这种悠闲只持续了几天,陈立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他开始在深夜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蹲在他的床头对着他笑。
那是个男人,三十来岁年纪,嘴里全是血,一笑就往下滴,异常瘆人。
陈立觉得全身毛孔都张开了。他全身僵直动弹不得,连小拇指都无法勾动一下。
陈立这时候才知道,那些恐怖片里看到鬼怪的人为什么会吓瘫在原地,不抓紧时间快跑,任由鬼怪一步步过来。
不是不想跑,是根本跑不动。
他想喊,可声音如一团棉花哽在喉间,憋得他上不来气,可就是出不来。
陈立就那么和那个男人眼对眼地对峙。他连闭上眼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天亮,那男人消失不见。
陈立被吓得毛骨悚然。他问别的病友,有没有看见过这个男人,病友们都惊恐地看着他摇摇头。
陈立饶是个大男人,也被吓破了胆。
接下来几天,那男人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长,有时蹲在墙角,有时是在床头。
有一次,他竟然躺在了陈立的身边,呲牙咧嘴地冲陈立笑,他嘴里的鲜血仿佛都能喷到陈立的脸上。
陈立每天半夜都要被那男人惊醒,大喊大叫把医护人员全都惊动过来。
他抓着医护人员的手不放,得要人陪着到天明,才能眯一会儿。紧接着他就惊醒,说那男人又跑到他梦里来了。
病友们都觉得陈立精神不正常,人人都躲他远远的,如同躲瘟疫。
陈立晚上见鬼,睡着梦鬼,白天还被人孤立,眼看着人一天比一天消瘦。
他眼睛直勾勾的,不管白天黑夜,都只盯着墙角呐呐自语,仿佛那里有人跟他对话。
慢慢地,陈立连觉都不敢睡,眼圈乌青,嘴唇发白,脸色蜡黄,眼看人瘦了一圈。
虽说医护人员应该秉承无神论,不能捉神弄鬼。但看陈立日渐憔悴的样子,终于还是有个护士忍不住告诉陈立,可能是他移植的肝不干净。
肝的主人可能遭遇了意外,并且生前并不同意愿意移植器官。
陈立听了,猛地打了个寒颤,开始缠着护士死缠烂打,非要问出肝的原主人是什么样的人。
护士不愿意说,陈立急了。他站在病房门口大喊:“你不告诉我,我来说!他是不是三十来岁的男人,黝黑瘦小?”
护士的脸都惊白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然后自觉失言,捂着嘴匆匆走过。
之后陈立便更加萎靡不振。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大喊大叫,喊的都是:“放过我,我把肝还给你!”之类谁都听不懂的话。
陈立在枕头上放了盆水,只要他支持不住倒头要睡,头就立刻浸在冰水里,整个人马上惊醒过来。
不知不觉,陈立已经一周没有睡过整宿觉了。
经常是他闭上眼睛眯瞪一会儿,就立刻惊醒,满病区乱跑,嘴里大喊大叫着“饶命”,跑到虚弱萎顿再也跑不动为止。
他双眼通红,胡茬满布,形销骨立,脸色蜡黄,比做手术前更像个癌症病人。
只要当初偷偷告诉他肝源不干净的小护士经过,他就拉着护士的手玩命打听,他身体里这副肝的原主人到底姓甚名谁,怎么死的。
那小护士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长得像阿拉蕾一样招人疼爱,让他一吓,扁扁嘴就要哭。
引得陈立的病友们群情愤慨,觉得陈立自己发疯,为什么要牵连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陈立被孤立得更彻底了。现在根本没人愿意听他絮叨,看见他就不耐烦地将他赶开。
4
幸好还有刘红。这个小姑娘始终陪着陈立,听他絮叨,照顾他吃药喝水,给他喂饭,防止陈立折磨死自己。
一天深夜,陈立又看见那个男人呲着牙冲他笑。
陈立吓得要发疯,在屋里来回跑动,上窜下跳,口中狂叫着:“求求你把肝拿回去吧,我不要了,我把它还给你。”
这时刘红进来了。病区本来管得也不是很严,病友们都能随意走动。
刘红拉住陈立的手,触手的温热让陈立稍稍平静了些。刘红将陈立拉到自己的病房,扶他坐下,抱着他的头,让他轻靠着自己放松下来。
陈立在刘红怀里念念叨叨,诉说着这些日子里自己的恐惧,和不被人相信的绝望。
他说了好多好多,不停地说,越说越委屈。
刘红温柔地听着,一边应和着一边用手轻拍陈立的背,一下一下,温柔轻缓。
陈立感觉仿佛小时候受到惊吓,回到妈妈怀里一样。
他靠刘红靠得更近,像个疲惫的孩子一样委屈,低着头“呜呜”地哭开了。
刘红的怀抱让濒临崩溃的陈立,仿佛有了支柱,有了温暖。
他抬起头看着刘红。这个小姑娘岁数不大,眼神却有着超越她年龄的柔和。她与陈立对视着,那种柔和让陈立紧绷的弦越来越放松。
刘红看着陈立,慢慢地,脸凑上前去,与陈立挨得很近,鼻尖都快贴上。
她喃喃低语:“陈老师,我很喜欢和你说话,很喜欢。你一直陪我好不好?”
陈立心里砰砰直跳。在刘红的注视下,他暂时忘记了恐惧,只记得身边的温热了。
他伸出胳膊反搂住刘红,深深看了她一眼,猛然凑上去与她唇舌交缠。
刘红年纪不大,品味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和妻子不同。
陈立不由比对起刘红和妻子两个女人。
想到妻子,陈立心里一紧,可再看看刘红迷乱的眼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摇摇头将妻子抛在了脑后。
刘红却在这时退缩了。她往后一撤,低声说道:“陈老师,我们不能这样做......”
陈立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障碍,又没有那个男人跑来纠缠,谁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安逸会结束。
陈立现在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了。
他揽过刘红,用嘴把她的话堵上,含糊不清地说:“别有顾虑,过了今晚,我们就当一切没发生过......”
刘红听了一顿,不再反抗,温顺地由着陈立在她身上放肆。
一夜过后,陈立凌晨醒来,看着躺在自己怀里的刘红。
太阳照在她长长的睫毛和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柔和而多情。
陈立满足地笑了,他很久没有这么安心了。
人果然还是需要陪伴的,和刘红在一起的这一晚,他竟然第一次睡得安安稳稳,没有看到那个男人。
陈立推推刘红,想叫她起来,一会儿护士要查房了。
可刘红没反应,陈立再推推她,还是没反应。陈立浑身的血顿时凉了。
他连忙俯下身子查看,刘红的呼吸异常微弱,有出气没进气。
陈立顾不得穿好衣服,连忙跳下床叫人。
阿拉蕾护士听到声音冲了进来,一看陈立和刘红赤裸的样子,大惊失色,脸都白了。
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你怎么和她滚到一起了?她有艾滋病!”
陈立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没了反应。
护士怎么冲出去叫医生,医生怎么带人来将刘红抬出去急救,他都不记得。他就记得护士最后喊的那三个字:“艾滋病。”
陈立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自己病房坐下的。这里的病友大都是些绝症,陈立是知道的,可他真的没想过,这里还收治了艾滋病人。
他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一下比一下狠。他想起了他的儿子,孩子还那么幼小,那么可爱,好不容易爸爸的肝治好了,可却得了艾滋病死了。这让儿子以后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还有妻子,妻子知道了又会怎么说。去看病结果得了艾滋病,她又不是个傻子,怎么猜也能猜到些端倪。他该怎么面对他的妻子?
陈立的表情一片木然,坐在床上像一尊雕塑,从清晨坐到了中午,又从中午坐到了晚上。
病友们都听到了护士的那一声喊,也都看到陈立赤裸着从刘红的病房走出。
此刻他们不敢靠近陈立的病房,却在齐声呐喊着叫护士把陈立和刘红赶出去,把治疗区彻底消毒。
一片哄闹声中,护士拿着陈立的手机,表情郑重地走了过来。手机上显示的是陈立妻子的来电,已经被护士接通。
陈立现在已经没工夫理会护士有没有跟妻子说些什么。他像个机器人一样,动作机械而迟钝地接过手机,贴在耳边,哑着嗓子近乎无声地说:“喂?”
那边是隐忍凄凉的哭声。陈立知道妻子很少流泪,听着她哭得肝肠寸断,不禁回过了神,着急问道:“你怎么了?家里出事了?儿子出事了?”
妻子的声音苍白无力:“我看到你背叛我了。从你爬到她身上一直到你下来,我全程都在看着。陈立,我们离婚吧。”
陈立手中的手机,“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妻子那边在说着什么,他不再理会。他也无力去想,妻子怎么能看到他昨晚的一切。
他脑子里只盘旋着妻子最后的那句话:“我们离婚吧,离婚吧,离婚吧......”
这句话在他脑子里周而复始,一直盘旋,搅得他大脑像团浆糊一样。突然,护士指着角落一声惊叫,捂着嘴便跑出了病房。
陈立缓慢地回头,那个男人蹲在那里,冲他咧嘴一笑,满嘴的鲜血淌下来。
陈立木木地看着他,不言不动。他发现他长久以来的恐惧突然消失了。
陈立盯着男人许久,慢慢扯开嘴笑了:“你不就是想带我走吗?我满足你好了。”
几个小时后,护士发现,陈立用身上的病号服吊死在病房里,浑身赤裸,荡来荡去。
5
一天以后,陈立吊死的照片出现在各大门户网站的头版头条。
一个老人面无表情地浏览完陈立这则新闻,关上了电脑,闭目沉思。
敲门声响起,老人沙哑地开口:“进来。”
一位年轻女士走进来,西服套装,十分干练。她走到老人面前恭敬地开口:“董事长,我们这次真人秀大获成功,共有八亿人持续关注。以此为奠基,我们家耀集团可以正式进军娱乐业了!”
老人没睁眼,只是语带嘉许:“你居功至伟,好几个精彩点子都是你想出来的。比如让陈立吃迷幻药,出现幻觉,又引导他相信鬼神。还有怂恿刘红和他的一夜情,那一晚的点击量直达八亿,比陈立自杀时观看的人都多。”
女士抿嘴一笑,难掩得意:“刘红其实我没怎么怂恿她,她只是急于报复男人,想在死前再带走一个罢了。”停顿了一下,她轻轻开口,语带试探:“董事长觉得,我能胜任娱乐部什么职位?”
老人没回答,反问道:“你觉得下一个真人秀我们播什么?”
女士想了想:“刘红已经救回来了,下一步我们可以安排她和陈立的妻子见一面。我想场面一定很精彩。接着让她一个个寻找她睡过那些男人的妻子,哇,想想都觉得收视率会狂飙!”
老人站起身来,背对着她看着楼下,随意地说:“真人秀以后就由你负责吧。”
女士惊喜地睁大了眼,受宠若惊地说道:“谢谢董事长抬爱,我一定不负您所望!”
老人没答话,随意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女士倒退着,脚步轻轻,退到门口,又被老人的一句话叫住了:“整个事件,你难道没什么感想吗?”
女士偏着头想了想,抿嘴笑道:“感想就是,陈立太笨了,居然相信这世界有鬼,嘻嘻。”她笑得如银铃般动听。
老人低头,看着楼下如蚂蚁般川流不息的人群,沙哑的声音沧桑地飘到年轻女士的耳朵里:“你错了,这世界有鬼,全世界都是鬼。”
女士眨了眨眼,一脸懵懂,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像漫画里的阿拉蕾一样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