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那个老头又以那种姿态躺在石板椅子上,仿佛那块破石板是花梨精雕的榻。手里麻利的细细碎碎卷着烟,脚边矗立着半瓶廉价的玻璃瓶白酒。瘟神一般。在这大好天气阻挡了本来应当在这惠风和畅处纳凉的人。他的身上有味,淡淡的廉价烟草味混着浓烈刺鼻地酒味,隐约着还有腥臭的塘里泥土味。十分难闻。皮肤呢,由于消瘦,曝晒,松弛着混同着污垢形成一丝一圈的干纹,像极了石螺壳上年轮。干瘪,丑陋,却透漏着黑暗处艰难成活的经历。只有眼神明亮得像隔着水面观望的游鱼的突眼,又像太阳底下放射着的波光鳞鳞的水面,但人们最不喜欢的就是和这种眼光对视。那是疯子和性格暴戾的人才有的。
酒很快就喝完了,他支撑着起身,半敞着衣服,露出肚皮步履蹒跚地往杂货店的方向走去。时间到了,他又在这里遇上了放学围在食物摊上的小孩子。心里有那么几分窃喜。孩子们一看是,他。互相嚷嚷着,一时之间倒像是什么节日里的热闹。
为首的孩子王,问他:大先生,疲敝,是什么意思啊?
老头得意欣喜地回答:学到这个词啦,后生不知,疲也懈怠状,敝也,孤薄破旧。故是为疲乏劳累不堪之意。
孩子哈哈大笑,学他一手撑腰,一手二指并隆指天画地:错也,我老师讲是腐朽,民力困顿,也罢,也罢,不同你计较。
一群人大笑地讲着也罢也罢,从他面前跑过。
也罢,也罢,是他平日里遇到问题最喜欢讲得,语调像极了台上老旦的念白,不今不古的。因此经常被孩子拿来嘲笑。
他心里燥热,哪容得下一群孩子这般羞臊他,抡起酒瓶,酒态狂狷,歪歪倒倒追着孩子跑,嘴里大骂着,小人,竖子,狗种。又像台上老生一般清清嗓子,气出丹田骂一句:呀呸。
只听得远处传回声声:呀呸。并着哈哈声。
不出意外,下午,明天,又有蛮横不通情理如他的家长找上他家,打闹理论。
老头也不总是歪在树下轮着酒的懒惰消沉之人,为了生计,他养了一小池塘的鱼。隔个三五天,他会割一次草,喂一次鱼。可他的劳动和奖励必须成对比。当人们见他在夕阳里抱着草垛走向鱼池的,就知道坏事了。今晚他又一定酩酊大醉,又在大街上哀嚎吟唱,呜呼哀哉。吵得四乡八里不得安眠。多少人多少夜里,不停地期盼他就那样醉死在街上,可惜没有,他这样的生活方式倒比同龄的人更健康没病没灾。因为懒,他池里的鱼一年收不满两季。穷得叮当响实在没钱买散烟,卷纸时。他就会去捞石螺在菜市场旁换点钱。撰着手里的钱,为了更便宜买到东西,他会走好远的路,路上依旧抱着他的酒瓶,也罢,呀呸。周围镇子都知道他这个大名人,是什么样的人,是哪里人。
周围的人嫌弃他,嫌弃他的懒惰,嫌弃他的肮脏,嫌弃他臭名昭著满天下。理智的人不和他讲话,不正视他。只要他离自己还有五尺远,不管他说什么,都不和他理论对错。就当没这个人存在。老头也能感觉到别人对他的冷漠,恨意。他只要看到一群妇女聚在一起,就以为是在说他,对着她们破口大骂。连路边哼唱黄梅调的孩子,也会斜睨着多看几眼。很容易地,他就成了和村口傻子对仗的人物。疯子。他也不屑与他们有过多的交流。他每天期待的也就只能那群放学的学生,跟他们讲几句话,骂几句,摇摇晃晃追他们一程。
很奇怪,这样的人活不好,却也不容易活死了。因为他穷没钱买鱼饲料,只能割草养鱼。因此水质是好的,鱼肉也是好的。年尾他的鱼一出,必是热销的款。连精明的学校里的老会计,也对他的鱼赞不绝口。
他摸石螺也认地方,要么是他自己的池塘,要么是无人管理的野池塘。绝不会让人说他半句孬好。所以他摸来的螺也比市面的好。可他懒,不赶早,又不经常出现,集市上没有他固定的位置。每次他一出来卖石螺,必定是在太阳下。他就那么蹲着,也不会避着阳光挪一挪。别人眼里他也是懒到了极致。不过他晒着阳光,倒像筋骨晒舒服似的。有时他拿着粉笔在水泥地上随手就是一篇岳飞的《满江红》,大阳光下,白色的粉笔字异常清晰刺眼倒像自带闪光,又因笔力刚劲像是半刻在地上的。大部分人是不懂他的字的。只是因为好奇一个疯癫的老头随手就是云啊月啊,因此他的摊位前总是也是围着不少人。他懒,不像别的摊位总有一杆秤,只是估计这那个袋子一捞,给人报个价。贪小便宜的老妇给少了价他也懒得计较。所以他成了这个集市出现得最晚离开得最早的人。
他的兜里没装满过钱,却也没断过烟酒钱,他的饭可以不吃,烟酒却必须续着。
这样看来,他倒也是幸福的。可是人无小灾必有大祸。年末的一天,往田里摘菜的人,发现茫茫一片大水雾中,鱼塘崩出的小水坑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急忙捞了出来,才发现是他。大冬天的泡了一夜,没冻死淹死就是万幸了。他却一副一如往常的样子,每天挨着门楼,瘫在阳光下,取暖,手里依旧握着一瓶酒。只是脚门比平时的更加跛了。不知道是不是酒和更多的缘故。
正月里有什么热闹的活动他并不参加,不过他会躺在离热闹近一点的地方。不过那有怎样,只要他在的地方,周围必定是没有人的。所以什么节日,什么庆典,跟他都没有半毛钱关系。
但这一次是例外的。村里支起了猜谜的摊子,无论老少男女都挤在摊前看热闹。这出了一谜面“皇榜墙上庄严挂(打一村里的人名)”。台下一个才思敏捷的小伙子,说出了答案:壁文。
“中。”
“壁文是谁啊”
“村里有这个人啊,还有人起这么斯文的名字啊”
还是学校那个老会计精心:就是那个每天瘫在树下,门楼角的那个人咯。别看他奇怪,那可是个读书人,大才子。人家艳福还不浅,娶过两任妻子,都貌美如花,却也都红颜薄命早早就没了。
众人都表示惊讶,平日里也就见他在石螺堆前写过一首《满江红》,字是挺整齐的,好不好看也看不懂。他在大家眼里只是那一个,不知道姓名,不知道过往的癫人。虽然大家有时候也会跟着孩子,称他做大先生,不过是戏谑玩弄。没想到他也是一个有名有字的人。
隔天节庆的气氛还没结束,东边有冲天的一场大火,人们大概知道是谁的破房子被烧了。人们赶过去找不到人,等火灭亡,进去一看才知道他蜷缩在门后,早已烧成灰炭。大家都猜想这火,要么是他烧垃圾取暖的火苗引起的,要么就是他的烟蒂引起的。村里给他申请了五保,丧事是公家办的,简单卷了往火场烧了,政府也派了人员参加。村里人都觉得他死得体面。
一个在瘫在树下,门楼的不知名的癫人,一个叫壁文的人,在一潭水中,一场火中,哦,不两场火中,在水深火热中,结束了他的生命,他的故事,他的八千里路云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