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车乘务员

16车乘务员

他没有再出来了。

五分钟前,他还在车厢里来回穿梭,在这个连一只蚊子都很难从这头飞到那头的车厢里,他可以随意走动,让大家给他让开路。因为他是16车独一无二乘务员,还拥有自己独立的尊贵的小房间。

或许是因为门外挤着一堆人,无座的乘客们,却带了其他人三倍多多行李,把过道堵的死死的。已经过了春节,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坐车呢?我的座位是8,还好离上车地方只有两三米,即便是咫尺,却好像走了半个世纪之久。刚坐下,一位阿姨唰地一下蹲在对面,像一块巨石砸在了我脚边上。她体型庞大,以至于我也搞不清楚她是坐在板凳上还是地板上。

斜对面有两个女大学生,如果不是听她们和一个热情的老奶奶的对话,喂真的猜不出来她们是大学生。

“你们学什么专业的?”老年人总是喜欢拉家常。

“舞蹈。”左边那个女生笑着回答。她是丹凤眼,仔细一看,还有一颗美人痣。看她手上拿着咬了一口的饼干,嘴边还有碎屑,一讲话唾沫星子和饼干碎屑都掉在衣服上了,在阳光下尤其明显。我应该是听错了吧,舞蹈,怎么可能呢?我倒觉得最里面靠着窗户那个女生像,画了很精致的妆,一身粉色大衣,扎着头发,手上还有闪闪的戒指,挺有气质的,但是不是学生也说不清楚。

右边那个女生坐在行李箱上,头倚在那个丹凤眼女生的肩膀上。她倒安静的很,一言不发的,从外表看很沧桑,也实在没想到她是学舞蹈专业大学生。

“怎么才去学校呢?开学这么迟。”不仅老奶奶好奇,我也奇怪,这都开学两个星期了吧,怎么这么迟才返校?

她们两人相视一笑,右边的女生眼里还有点泪花。“只抢到了今儿走的火车票。”丹凤眼的女生笑着说,她一笑还挺好看的。

“开学都这么久喽,火车票买不到,还有汽车、飞机,怎么……”老奶奶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前面的争吵声,欲言又止的。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一手抱着书包,另一只手朝着那个门砸了一下,怒吼道:“开门不能说一声啊?”门里面传来什么话我没听清楚,门外小伙子又喊道:“别逼逼行吗?”车厢里瞬间安静了,知道什么情况的自然明白说的不是自己,不知道的倒被吓了一跳。坐在我脚跟前的阿姨连抖音都暂停了。

他居然要出来了。

不过那小伙子呵斥人的样子还真的有点可怕,刚上车看到他,我以为他是个文弱的大学生,背个书包,车厢里嘈杂的环境下,他还在背单词。一本红宝书在手,看样子挺勤奋的。果然,人不能一眼看穿。周围人表情也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右边的女大学生用手比划着什么,好像在跟左边丹凤眼的女生交流。我好像明白了什么。16车和15车厢交接的地方,看着像吸烟区,一个中年男子吸了一口烟,朝门的方向翻了个白眼。那个倚在门上的女人,让人难以捉摸,看着很得意的样。对面的阿姨又点开抖音,不知道看的是什么内容。我觉得一切无趣,便又戴上耳机。

他居然还敢出来。

十分钟前,他被列车长叫到6车厢,原来是有一批新员工要上岗了,根据规定,他提前退休。听了这个消息,他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摇一跛地回到16车。10个车厢,怎么被他走了这么长时间。他心里念叨着,没想到在这个车厢住了三十二年,最后走得一点仪式感也没有。会有人记住他吗?

还有十天就退休了,不知道退休金够不够孙女在城里上学。儿子听说生的是女儿,连医院都没去就跑的无影无踪了,抛给他这个负担。他却不嫌弃,把孙女当宝贝,还请邻居帮着照顾。他答应孙女,每个月都给他做一次鱼吃,生在大山里,没见过海,可海里的鱼还是有本事吃的。每次吃鱼的时候,孙女都可开心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孙女是开心爷爷有大把时间陪她呢。一月只放三天假,那三天是他们团聚的日子。从孙女来到身边那刻起他才觉得活着好像还有那么点意思。一想到她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他便重新燃起希望,打起精神准备工作。

车厢依旧嘈杂,你一句我一句像频率不同的蜜蜂,根本停不下来。他从15车厢走到16车厢,拖着沉重的脚步。这车厢有几百只蜜蜂,却没人跟他发出一样赫兹的频率。

他随手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哪里还有垃圾吗?是不是刚刚已经收过一次了?还没退休,怎么就老糊涂了呢?万一没收,要被上面批评的,那可不行。这三十二年他还从没被任何一个列车长批评过,虽然也没被表扬过。

他走到16车最后面,“喂!垃圾扔进来!”“桌上垃圾倒一倒啊!”他暴躁地吼着,像干旱的沙漠瞬间着了火。他拖着一大袋垃圾经过我旁边的时候还喊着:“掉到身上没人管啊!”看着垃圾袋里往下滴水,猜不到是酸奶还是果汁什么东西,只觉得很恶心。过道站着的人纷纷让开,生怕被垃圾污染到。

不过这车厢里空气的确糟糕,吃的喝的,酸牛奶,方便面味,水果味,火腿肠味混杂在一起,给人一种睡在垃圾场的错觉。

“你,凭什么让我起来?这是我花钱买的位置。”一个胖胖的女人坐在地上,脖子伸的比长颈鹿还长,脸气的发紫,却一点不输气场和音量 。他也开口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只听到那女人又扯着嗓子喊到:“从昨天开始你就说我,骂人你还有本事了?”

他悄悄说了句什么。那女人立马站起来说:“为我好?你故意把垃圾扔这边就不想让我坐。”

“老不死的东西,要你管啊!”旁边一个高个子男人吸了一口烟,冲他大喊,唾沫和烟圈都喷到他脸上。他擦了擦眉毛上的唾沫,转过身,在口袋里掏了掏钥匙,口袋里的垃圾袋缠成一团,他掏了很久才掏出一把钥匙。他回到自己尊贵的小房间,不再听其他人怎么议论自己。

那个胖胖的女人站起来后,我才发现她好像是个孕妇,但是又不确定。因为她真的太胖了,体型是我的两倍。我看看车上其他人,大家阴阳怪气的,却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替胖女人出头的那个男人,还在抽烟,嘴里接二连三地吐出烟圈,转瞬又消散。我回过头看身后坐在座位上的乘客们,大家表面上什么变化都没有,打游戏的打游戏,看剧的看剧,继续发出嗡嗡的声音。

确认再三她是孕妇,我起身叫了叫她,“姐姐,你坐着里吧。”她冲我笑了笑,挥了挥手,不好意思坐下。我连忙说我马上就要下车了,让她坐过来。她还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挤到接水的地方接了一瓶水,然后挤到我座位跟前,一直说谢谢。

她刚坐下,对面的人就说:“你怎么这么厉害,和那老头子都吵起来了吓着孩子怎么办?”

我无奈地摇摇头,听她讲到,“昨天我上车的时候,他扶了我一把,我还给他两个自家种的橘子呢……”

我看着窗外,想着那个乘务员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可能在想,只是想收收垃圾罢了,再好好工作十天就离职了。她那样,蹲着多不好……

昨天早上四点半就醒来了,下一站到站前他就准备好一切。火车快开走的时候,还有一个人没上来,他仔细一看是一个孕妇,拎着大包小包,还拉个大箱子。“他男人呢?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坐火车,还拿这么多东西。”他提她埋怨道。她跑着跑着,小袋子里的橘子掉出来了,他赶快大跨步过去帮她捡,扶她上了车。

为什么帮她,他也不知道。她满头大汗,脸上却洋溢着喜悦,递给他两个橘子,“这是俺家自己种的,可甜了!”

他说自己不爱吃水果,就没收。在心里很感谢她,这种被人惦记关心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可此刻他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昨天还要执意给他橘子想感谢他的人,今天就巴不得自己去死呢?人,怎么可以这么善变?

他慢慢拉开抽屉,翻开日记本,里面夹着一张黑白照片。现在如果有人说右边年轻英俊的男子是他,连他自己也不信。他用大拇指轻轻抚摸右边妻子的脸,想起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她已经走了三十二年了,只记得那天凌晨他在她的病床前吻了她的额头,他知道下一个吻可能要很久之后了,却不知道,居然久到下辈子。

他正式上岗的第一天,她走了。后来,他只记得终日与这16车为伴,耳朵里全是火车和铁轨摩擦的声音,眼前是为生活奔走的人,偶尔瞥到窗外的景色,不管多美,他看到的都只是山和树……后来,他得了个孙女,有的点盼头就是能见到她。他喜欢看她笑,她一笑,他就好像回到年轻的时候,还想过以后能干点什么事能被这个世界记住。

放下照片,他看了看窗外,快到站了,火车在慢慢减速,他起身,拿了车门钥匙和隔板,打开他尊贵的房门,出来了。

他最终还是出来了。

但他没有走到车厢那头,而是站在门口喊,“无锡站到了。无锡到站了。到无锡站了。”他还是失望了,可他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事情失望。

下车的时候,我好奇的朝他的房间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个硬座那般的座位,没有床,没有电视机,好像空空如也。

他站在外面,看着下车的人,看过数万张脸,却记不住任何一张,就像没人记住他一样。他穿着那身乘务员的制服,渴望有人能认出他,尊敬他,从三十二年前的第一天到现在,从走上车到走下车,从青年到老年,这辈子,就这样偷偷溜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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