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书 垃圾场的雪

雪片,又大又密,砸在脸上生疼,还带着股呛人的铁锈和腐烂垃圾的混合气味。这气味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坠在废弃金属回收站的上空,混着冰冷的湿气,直往人肺管子深处钻。乐乐缩在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油罐车残骸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破得露出灰黑棉絮的棉袄裹在身上,根本抵不住这刀子似的风,寒气顺着每一个破洞往里钻,啃噬着骨头缝。他整个人都冻木了,只有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还带着点活气,像冬天枯井底最后一点没冻实的黑水,阴森森地扫视着眼前这片被雪覆盖的垃圾场。

目光最终定在不远处。几根被雪半掩着的镀锌水管,在灰暗的天地里,顽强地透出一点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那是钱。能换几个硬邦邦的馒头,或者一小瓶劣质烧刀子,让身体里烧起一点虚假的暖。

他动了。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像一条贴着地面游走的蛇,悄无声息地滑向那堆管材。手指冻得通红发僵,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时,激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就在这时,另一个影子猛地从一堆压扁的塑料桶后面蹿了出来!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凶狠劲儿,直扑那几根水管。

“滚开!”

一声嘶哑的尖叫炸开,盖过了呜呜的风声。声音的主人瘦小得惊人,裹在一件比她身形大了不止两圈的破旧男式工装外套里,衣服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下摆拖到膝盖,像套了个破麻袋。她一把抓住了乐乐手指刚刚碰到的那根最粗的水管,同时整个人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弓起背,炸起全身不存在的毛。冻得发紫的小脸从乱糟糟、结着污垢的头发里露出来,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地瞪着乐乐,里面全是凶狠的戒备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是纯粹的威胁。

“滚开!这铁管是我的!”她重复着,声音尖利,带着破音,像砂纸刮过铁皮。抓着水管的手背上,冻裂的口子渗着血丝。

乐乐的动作停住了。他没有立刻放手,也没像对方那样嘶吼。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半弯着腰、手指搭在水管上的姿势,抬起头。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毫无波澜地对上那双喷着火、亮得惊人的眼睛。时间仿佛在风雪里凝固了一瞬。垃圾堆里几只寻食的野鼠被这突如其来的对峙惊动,吱吱叫着仓皇逃窜。

“你聋了?!”女孩更急了,猛地用力想把水管从他手下抽走,那架势,仿佛乐乐再慢一秒,她真能扑上来用牙咬。

乐乐的眼神在她那张布满污垢、却因为愤怒而扭曲的小脸上停留了半秒,极快地扫过她身后。然后,他动了。不是放手,也不是抢。

他那只冻得发僵的手猛地向前一探,不是去抓水管,而是像铁钳一样,死死攥住了女孩那只同样冻得发紫、正抓着水管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蛮横。

女孩被他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弄懵了,凶狠的表情僵在脸上,瞬间被惊愕取代,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操……”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脏字。

乐乐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时间。拽住她手腕的同时,他身体已经爆发出与那阴森外表截然不符的力量和速度,猛地将她从水管堆旁狠狠扯开!女孩瘦小的身体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摔进雪地里。

“跑!”乐乐的声音像砂砾摩擦,低沉短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命令。

他拽着她,不是朝着废品场外空旷的马路,而是像两头慌不择路的野狗,一头扎进了旁边堆叠如山的破旧冰箱、洗衣机组成的钢铁迷宫里。那些巨大冰冷的金属块,锈迹斑斑,覆盖着肮脏的积雪,成了唯一可能的遮蔽。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轰然炸响,震得空气都在发抖:

“小赤佬!敢偷老子东西!站住!老子打断你们的狗腿!!”

一个穿着油腻军大衣、身材魁梧得像座铁塔的身影从废品站门口那间同样油腻腻的小板房里冲了出来,手里赫然挥舞着一根小孩手臂粗的木棍。是老板!他显然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砸在冻硬的地面上,伴随着粗野的、带着浓重陕西口音的咒骂,像追魂鼓点一样紧咬在后面。

“操!放开我!”女孩终于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被乐乐拖拽着在歪歪扭扭的金属缝隙间跌跌撞撞地奔跑,脚下是湿滑的雪泥和裸露的冰冷铁皮。她一边挣扎着想甩开乐乐的手,一边回头惊恐地看向那个越追越近的庞大身影,恐惧第一次压过了她惯有的凶狠。“放手!你他妈想害死我啊!”

乐乐的手像焊在她手腕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和叫骂,那双深陷的眼睛只死死盯着前方不断变化的、狭窄而危险的通道。他的动作异常灵活,甚至带着一种在绝境中磨砺出的本能般的预判,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脚下凸起的锋利铁片和突然出现的深坑。他把她拽得更紧,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带着她在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废旧机器之间穿梭。

“这边!”他猛地把她往旁边一堆巨大的、扭曲的汽车框架后面一推,自己也跟着扑了过去。

沉重的脚步声和暴怒的吼声几乎是擦着他们藏身的废铁堆冲了过去。

“狗日的!跑得倒快!别让老子逮住!扒了你们的皮!”老板的吼声在不远处气急败坏地回荡,脚步声渐渐远去,大概是跑向了另一个方向搜寻。

狭窄的金属缝隙里,空间只勉强容下他们两个紧贴在一起。冰冷的铁锈味和机油味浓得令人窒息。刚才剧烈的奔跑让胸腔像要炸开,灼热的空气吸进去,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他们紧贴着冰冷的废铁,胸口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外面,老板那夹杂着浓重方言的骂声还在风雪里隐隐约约地飘荡,像一头不肯离去的野兽在逡巡。

女孩终于挣开了乐乐的手。她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汽车框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立刻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弹起来一点,不是因为疼,是纯粹的应激反应。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怒火和后怕,死死地瞪着乐乐,像两簇在风雪里跳动的幽暗鬼火。

“你他妈有病啊?!”她压着嗓子,声音嘶哑,带着尖锐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差点害死我!那老板真会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破旧宽大的工装外套也跟着晃动,里面空荡荡的,仿佛只剩下一把硌人的骨头。

乐乐靠着另一侧冰冷的铁板,也在喘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刚才奔跑时溅上的几点污黑的泥雪点子。他抬起手,用同样脏污的袖口随意地抹了一下鼻子,动作显得有些麻木。他没有看女孩,深陷的眼睛只是警惕地盯着缝隙外面风雪弥漫的、危机四伏的空间,侧耳听着远处模糊的咒骂声是否靠近。

“不跑,等着挨棍子?”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微微偏过头,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终于落到女孩脸上,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他过来了。”

女孩被他这平静无波的眼神和语气噎了一下,满腔的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堵冰墙。她张了张嘴,想骂更难听的,但目光触及乐乐那张同样冻得发青、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的脸,还有那深不见底、仿佛什么都看透了的眼睛,那些脏话竟一时卡在了喉咙里。她只能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小刀子,然后烦躁地扭开头,也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风雪在废铁堆外呜咽盘旋。老板的吼声渐渐模糊,最终被风声彻底吞没。又过了漫长难熬的几分钟,外面只剩下风刮过金属缝隙发出的尖锐哨音。

“走了?”女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她像只受惊的小兽,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头,飞快地朝外面扫了一眼。风雪依旧,视野灰蒙蒙一片,那个魁梧凶悍的身影确实不见了。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虚脱感。刚才拼命奔跑和极度恐惧消耗的热量,此刻被无孔不入的寒冷疯狂反扑。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咯咯”声。胃里一阵尖锐的绞痛,提醒着她已经多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乐乐没说话,只是侧身,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确定,率先从狭窄的藏身处钻了出去。寒风立刻兜头盖脸地卷来,像无数冰冷的针扎在皮肤上。他站在雪地里,眯着眼,警惕地环视了一圈。空旷的废品场只剩下风雪和被遗弃的金属巨物。确认安全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缩在缝隙里的女孩。她抱着胳膊,蜷缩得更紧了,整个人都在细微地发抖,像一片在寒风里随时会碎裂的枯叶。

乐乐收回目光,没再看她,也没招呼,径直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朝着远离废品站老板小屋的方向走去。雪地上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

女孩看着他那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即一股被彻底无视的恼怒又冲了上来,但很快被更强烈的寒冷和饥饿压了下去。她咬了咬牙,又看了一眼身后那片冰冷的钢铁迷宫——那里已经没有价值了,而且老板随时可能再回来。她低声咒骂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脏话,裹紧了身上那件破麻袋似的工装外套,缩着脖子,也钻了出来。她没有跟得很近,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像一条被食物气味吸引却又充满戒备的流浪狗,踩在乐乐留下的脚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雪似乎更大了些,密集的雪花打在脸上,又冷又疼。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像冰冷的沙尘暴。城市边缘的这片废弃区域荒凉得可怕,残破的围墙,被推倒一半的砖房,还有远处黑黢黢、沉默矗立的工厂剪影,都像死去的巨兽骨架,被这场大雪一点点掩埋。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了很久。没有目的地,只是本能地想要远离危险,寻找一个能稍微避开风雪的地方。寒冷和疲惫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啃噬着身体里最后一点热量。女孩的步子越来越沉,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艰难,呼吸也变得短促费力,在寒风里拉出白蒙蒙的雾气。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条横跨在干涸河床上的老桥。桥墩粗壮,由巨大的石块垒砌而成,岁月和风雨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沟壑和斑驳的痕迹。桥洞黑乎乎的,像一张沉默张开的大口。那里是这片荒凉之地唯一能提供些许遮蔽的所在。

乐乐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了过去,身影很快没入桥洞的阴影里。

女孩在桥洞外停住了脚步。风雪扑打在她身上。她看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又回头望了望来路——一片白茫茫的死寂。寒冷最终战胜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警惕。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感觉鼻涕都快冻成冰了,这才低着头,也钻进了桥洞。

桥洞里比外面好不了太多,但至少风小了很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泥土、霉菌和某种动物粪便的潮湿气味。光线很暗,只能勉强看清轮廓。桥洞一侧的角落,能看到一些散乱的干草和破麻袋片,显然是曾经有人在此露宿过的痕迹。乐乐已经找了个相对干燥、靠着冰冷石壁的位置坐了下来,蜷缩着,把自己尽可能缩进那件破棉袄里,只露出半张脸和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显得很亮的眼睛,看着刚进来的她。

女孩没看他,径直走到桥洞另一侧的角落,离他远远的。那里地上有些枯草,她也不管脏不脏,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只留下一个乱糟糟的后脑勺对着乐乐的方向。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小幅度颤抖。

死寂在桥洞里蔓延,只有外面风声的呜咽和偶尔雪块从桥上滑落的扑簌声。饥饿感像一把钝刀子,在空荡荡的胃里反复切割。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似乎能冻结一切,包括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女孩猛地抬起头,像受惊的兔子,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乐乐那边。

只见乐乐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从他那个同样破旧的、看不出颜色的帆布挎包里往外掏东西。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终于,他掏出了一个用皱巴巴的旧报纸包裹着的东西。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揭开那层沾着油污的报纸,仿佛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宝。

一股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在极度饥饿的嗅觉下又被无限放大的气味,极其顽强地穿透了桥洞里的霉味和土腥气,钻进了女孩的鼻腔。

是食物!

女孩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像黑暗里突然点亮的灯泡,死死地钉在乐乐手上。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瞬间冲垮了所有疲惫和寒冷带来的麻木,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她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得发痛。

乐乐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她灼热的目光。他专注地打开了最后一层报纸。里面露出来的,是半块面包。颜色灰扑扑的,边缘有些发硬,更糟糕的是,面包表面能看到几块明显的、灰绿色的霉斑。那点微弱的、属于淀粉发酵后的酸香气,此刻在女孩的嗅觉里,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诱人。

乐乐盯着那半块发霉的面包看了几秒钟,喉结也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然后,他伸出同样脏污、指节粗大的手,开始小心翼翼地撕掉那些长着灰绿毛的霉斑部分。他撕得很仔细,动作缓慢,尽量不浪费下面还能吃的部分。撕下来的霉块被他随手扔在脚边的地上。

做完这一切,他手里剩下的面包,看起来更小了,只有掌心那么一小块,颜色依旧黯淡无光。他拿着这块面包,没有立刻吃,而是抬起头,那双在昏暗中显得过分平静的眼睛,第一次直接、明确地看向了桥洞另一侧角落里的女孩。

女孩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立刻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扭开了头,假装还在看别处。但她的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着,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面包上。她能感觉到乐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审视。

时间仿佛凝固了。桥洞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乐乐动了。他拿着那块处理过的面包,没有站起身,只是微微前倾身体,手臂伸长,朝着女孩的方向递了过去。动作很自然,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仿佛只是在递一块石头。

“……”女孩猛地转过头,眼睛再次死死盯住那只递过来的手和手上那块小小的面包。她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难以置信,有强烈的渴望,有被施舍的屈辱感,还有更深的、源自本能的戒备。她的嘴唇抿得死紧,没说话,身体也僵着没动。

乐乐的手就那么固执地悬在半空,也没收回。他看着她,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像是在等待一个必然会发生的反应。

僵持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女孩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又或者饥饿的生理本能彻底压倒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和警惕。她几乎是扑过去的,动作带着一种野兽抢食般的凶狠和急切,一把从乐乐摊开的手掌里夺过了那块面包!

面包太小了,她粗糙冰冷的手指不可避免地刮蹭到了乐乐的掌心。那触感像冰块划过。

抢到面包的瞬间,她立刻像护食的野猫一样,抱着膝盖猛地向后缩回自己的角落,背对着乐乐,肩膀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她低着头,看着手里那点可怜的食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吞咽声。

然后,她张开嘴,狠狠地、几乎是撕咬般地啃了下去。面包很硬,咬下去发出沉闷的“咔”一声轻响。她吃得极其专注,狼吞虎咽,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里这一小块发霉的面包。碎屑掉落在她破旧的裤子上,她也毫不在意。

乐乐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耸动的肩膀和那急切的吞咽动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手,重新把自己缩进破棉袄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了眼睛。好像刚才那点微小的善意从未发生过。

女孩很快就把那小块面包吃完了,连掉在裤子上的碎屑都仔细地捡起来塞进嘴里。胃里有了点微不足道的填充物,但饥饿感只是被稍稍麻痹,并未消失。身体深处那股被压制下去的寒冷,因为刚才短暂的激动和进食,反而更清晰地反扑上来,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更大的寒颤。

她抱着胳膊,蜷缩得更紧了些。桥洞里的死寂再次笼罩下来,只有风在洞口呜咽盘旋的声音,像某种哀伤的背景音。刚才抢食的激烈情绪过去后,一种更深的疲惫和空虚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同样脏污的袖口胡乱擦了擦嘴角残留的面包屑。

这个动作让她低垂的脖颈从破旧外套宽大的领口和那堆乱糟糟的头发里,短暂地暴露了出来一小截。

乐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也许他一直就没闭上。昏暗中,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角落。

那一小截脖子,在周围一片灰暗脏污的底色里,像一道突兀的、柔和的月光。皮肤出乎意料的白皙细腻,与那张布满污垢的小脸和枯草般纠结的头发形成了刺眼的对比。那是一种长期被遮盖、未经风霜的底色,脆弱得仿佛瓷器,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易碎的光泽。

这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女孩擦完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立刻警觉地缩了缩脖子,又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破外套和蜷缩的身体里,那点突兀的白皙瞬间被重新掩盖。

“喂。”女孩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烦躁,打破了沉默。她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乐乐,肩膀绷得紧紧的。

乐乐的目光从她重新被遮盖的脖颈处移开,看向她乱糟糟的后脑勺,没应声,只是静静地等着。

“我叫向阳。”她像是宣告,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声音有点哑,但很用力。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掩饰刚才那点莫名的、让她自己都别扭的暴露感,她猛地转过头,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乐乐,里面的凶狠比之前更甚,像两把淬了毒的小匕首,直直地戳过来,“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威胁掷地有声,在空旷的桥洞里甚至带起一点微弱的回音。

乐乐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羞恼而重新变得生动、充满攻击性的小脸。那双深陷的眼睛里,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像两口古井,映不出她此刻的虚张声势。他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被她的威胁激怒,只是很平淡地、陈述事实般地回了一句:

“乐乐。”

向阳被他这平淡无奇的反应噎了一下,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股凶狠劲儿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无处着力的憋闷。她再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仿佛要把“乐乐”这两个字刻进他骨头里,然后猛地扭回头,重新把自己缩成一团,用背对着他,一副拒绝再交流的姿态。

桥洞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在洞口盘旋呜咽,像一个永不停歇的叹息。寒冷和饥饿依旧在无声地蔓延,但某种无形的、冰冷的壁垒,似乎在这短暂的、带着火药味的交流之后,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两个影子,各自蜷缩在冰冷的桥洞两端,在无边的风雪和黑暗里,维持着沉默的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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