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岁月-那些花儿

图片发自简书App



香港是没有夜的,白日里人流如织,夜晚更是熙攘如朝。达叔的大排档坐满形形色色的男女,他们时而手指着摩天大厦,眉飞色舞的讲述着,时而焦虑的敲打桌子,喊着老板快些上菜。人群中,一抹遥远而又熟悉的身影走来,一声菲菲姐,让我拿不住手中的折扇,他捡起折扇坐在对面。

还好吗?我们同时问起,然后又一起回答,还好。久别的重逢,不是急于倾诉的欲望,而是不知从何说起的冷场。

升腾着热气的云吞面一碗碗端到吃客身前,空气中弥漫着麻辣龙虾的味道,时间就这么缓缓趟过,好似从没离开过。我以手指当梳,将额前的碎发梳理整齐,“木头,来旅游?”

木头用手指抬了抬眼镜边框,“参加一个医学学术会。你的遭遇我都听鹤阳说了,现在这样安稳下来就好,他对你好吗?”

我顺着他的下巴看向忙碌的达叔,木头呀木头,连问都不问就信了鹤阳漏洞百出的瞎话,我就是天生的风流货?纠结半刻终是放弃解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道:“很好,没想到你还是子承父业做了医生。”

南生活区是县城较大社区之一,我、木头、小涛住在同一栋三层的家属楼里,我爸爸、木头爸爸和小涛妈妈同在县医院,所以自小就很熟悉。鹤阳住在东面不远的平房,他急切想加入我们的小圈子,奈何他妈妈的烧烤摊太火爆,玩不上几分钟就被妈妈叫回去帮忙。

一个沙包、一节皮筋、半根粉笔,都够我们仨玩上一天的,累了就躺在半截石凳上,看完太阳看月亮。闻着窗口飘来的饭香,能把二十四家晚餐猜个八九不离十。陆续打开的窗子,喊自家孩子回去吃饭。橘色的、昏暗的灯光下,无数小飞虫飞来飞去,白白的馒头上留下黑乎乎的小手印,爸爸宠溺的用毛巾给我擦手。

爸爸在挺拔的杨树上绑了一个门板做秋千,我喜欢坐在上面荡着,而木头和小涛争着推秋千。那时的天地只有家属院那么大,那时的朋友只有三两人那么多。直到小涛拿着遥控飞机给我看,才知道天上屁股冒白烟的东西原来长这样,也只有那个叫香港的地方才能买得到。

小涛爸爸辞去在百货大楼的正式工作,拿出全部存款在电影院对面开了一间商店,卖的都是些我没见到的东西,小涛说那叫电子商品。小涛一直想组个小虎队,奈何除了木头支持他再无别人,他俩跳得满头大汗,嘴里说着,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个同心圆。可我总是觉得他俩唱的是串一根羊肉串,直到有一天鹤阳听到忍不住问,为什么要串成羊肉串?我笑得满眼是泪,坐在地上拉也拉不起来。

1993年,小涛爸爸挣得锅满瓢满,小涛妈妈辞去护士工作去店里帮忙。爸爸开始有事没事往小涛爸爸店里跑,烟也越抽越凶,从和妈妈的争吵中听出爸爸也打算辞职下海。小涛家要在博士小区买90平方大房子,这个消息一出,爸爸不顾妈妈的反对,毅然辞去主治医生的工作。

爸爸做起医药代表,以前滴酒不沾,现在不醉不归。妈妈做的饭菜越来好,可是她吃得越来越少,我只要一问等不等爸爸回来一起吃,妈妈就红着眼眶偷偷抹泪。

木头妈妈总是羡慕的说:“都是嫁人找婆家,你咋就有福?我家老头子死心眼得很,在医院一站一天,回家来炕都上不去,还死耗着。”

我妈妈淡淡应承着,“谁也不能上谁家过两天,我还羡慕你呢。”

当逐渐适应家里没有爸爸的时候,爸爸突然回来了,给我带回遥控飞机、随身听,给妈妈带回成盒的化妆品、丝巾、珍珠项链。我缠着爸爸讲外面的世界,爸爸却不耐烦的催我睡觉,妈妈煮好牛奶看着我喝完,径自回卧室躺下。

梦里听到妈妈的哭泣声,爸爸摔门的哐当声,好似真实发生。早晨推开卧室门,看到满地七零八落的礼物,还有洒落红红绿绿的钱。妈妈破天荒没有做早饭,背对着都没有转身,让我自己拿钱买些吃的。我拿着钱走出卧室,妈妈问:“要是离婚,你跟谁?”“妈妈。”

爸爸去民政局路上出了车祸,我隔着玻璃窗看着,脑袋里蹦出一个成语——乐极生悲。马上又狠狠的骂自己,那是最疼你爱你的爸爸,他生死未卜,你这却胡思乱想。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来看爸爸,妈妈跟着走到拐角的窗户前,用极低的声音请她生下孩子。女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哎,管好自己就行!”我远远的看着,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懂。

十天后,爸爸去世。

流言似毒蛇般潜伏在每一张笑脸背后,在口沫横飞喷溅在空气里传播,它有着最卑鄙粗俗的内心,自甘下贱却肆意伤害着别人,经不起推敲却人人盲信。

“看她二两骨头三两肉,就不像有福的人。”

“有福?明明是克夫。”

“人家小徐哪像死了老头,该怎么打扮还怎么打扮,嘴涂得像吃了死孩子肉。”

“你知道什么?不信等着看,烧不了周年就能领个回来。”

小涛经常邀请木头和我去店里看VCD,清一色的港片。新艺成、邵氏、寰亚这些香港电影公司,小涛如数家珍,有时只有粤语版,我们听得云里雾里,却看得目瞪口呆。打打杀杀的武侠片,义薄云天的古惑仔,缥缈奇幻的仙侠剧,珠光宝气的都市爱情,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像往常那样在一楼等着木头,虚掩的门传来断续的阿姨训斥声:“你听没听见,别和小菲菲一起玩,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闺女,一样的风流货。”木头磨蹭很久才出来,我坐在秋千上随意荡着,木头远远的指着门口,我跳下秋千,一前一后的走出家属院。

小涛踮起脚尖吻了我的额头,结巴的说着誓言,我心猿意马,用余光瞥向门口的木头,恶作剧般接过小涛送的随身听。木头转身离去,他终究是信了妈妈的话,信了我就是个风流货。

手里捧着艾敬的《我的1997》,听着小涛和木头吹牛皮,一遍遍的描绘着未来,憧憬着长大。小涛要做刀口上舔生活的古惑仔,木头要做给王菲写歌词的作词家,我想当明星,能和张国荣拍电影的明星。我们去影楼照了一张照片,相约着以后谁发达,就拿着做暗号,总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夜里做了一个梦,身边高楼林立,心里暗暗称奇,原来香港长这样。张国荣笑着问:“拍电影紧张吗?”我还没等回答,张国荣的脸变成了木头,“写了首歌送给你。”我开始哼唱,直到被锅碗碰撞的清脆声吵醒,此后总觉得白白净净的木头像极张国荣。

一场大火毁了小涛爸爸的店,一夜之间小涛妈妈老了十岁,见人就哭,所有的财产毁于一旦。虽然我们并不富裕,但妈妈还塞了壹仟给她,只是半个月后他们一家集体消失。

妈妈话剧院的同事张叔帮忙修了下水道,过冬的煤装袋堆放整齐,还送了过冬的白菜土豆,妈妈局促的催他快些离开,张叔磨磨蹭蹭不舍得走。张叔比爸爸差远了,可只要对妈妈好就够了。我旁敲侧击的表明立场,妈妈并没有接话,只是让我安心上学,从此家中再没见张叔。

阳光明媚的三月,妈妈带我搬离家属院,木头站在一楼的窗前,什么都没有说,我用嘴型说着再见,头也不回的离开。

高考失利后,我决定重新复读,校园里再看到木头,个子高到差点认不出来。不过他根本没打算认我,许是嫌我名声不太好怕受了牵连。下晚自习,鹤阳骑着拉风的摩托车,去他家吃烧烤。木头远远站在校门口看着,像极了那年站在小涛家店门口的神情,有一丝惊讶,更多的是笃定,菲菲姐果然是风流货。

那天我醉得一塌糊涂,坐在电影院的第49阶台阶上,看着早已易主的电子店,哭着喊木头、小涛的名字。鹤阳紧紧抱着我,我狠狠吐了他一身。

和小涛打过电话也写过信,他还以为我住在医院家属院,羡慕木头可以守着我。我竟然不知怎么接话,只能敷衍的说嗯,心里庆幸幸亏小涛不在,要是他还在一定也会嫌弃我。

漫长的复读,我习惯独来独往,几次与木头擦肩而过。我总是冲动的想拉住问问他,要是我爸爸还活着,还有一个完整的家,是否还愿意像小时候那样,跟在屁股后面叫我菲菲姐?

大学毕业后,随鹤阳几个人到了香港,除了我和鹤阳,其他人很快卷了铺盖回家。我并没有接受鹤阳表露的爱意,他许是记恨,回县城后肆意抹杀、扭曲事实,我成了被一次次抛弃的风流货。

“怎么哭了?”达叔不知所措。

我抹掉不知不觉滑落的泪珠,“看到小时玩伴,太高兴。”

“让仔仔送您回去休息,隆哥明天回来,可算交差。”

之前还央求着阿隆趁我生产前陪着回趟老家,如今看来也不必,只怕那些故人面上恭维着,心里会更加鄙视。人都愿意相信自己心中认定的答案,在八卦之后还要加上一句,看吧,我就说嘛。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他们都老了吧?

他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9,701评论 6 50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649评论 3 39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6,037评论 0 35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994评论 1 29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8,018评论 6 39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796评论 1 308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481评论 3 42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370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868评论 1 31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8,014评论 3 33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153评论 1 35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832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494评论 3 33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39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156评论 1 27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437评论 3 373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5,131评论 2 356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不知道为什么人做的梦有时候会链接起来。前一段时间被一个梦下醒来,刚才又被同样的梦吓醒了! 梦中没有女人,甚至可以说...
    张书宁日更践行者阅读 342评论 2 1
  • 我不是一个能长期忍受孤独的人,一个人的旅行枯燥的让我难以忍受,我决定提前返回。回去之前我给钱语发了消息,她说她的工...
    小张丶姑娘阅读 356评论 0 0
  • 1 我上四年级了。 这意味着我已经熬过了三年。时间怎么就来到今天了,我至今不敢相信。 说到时间,我希望它是停止的,...
    Lady媛媛阅读 346评论 2 5
  • 我是一朵红莲 你是湛蓝苍穹里的一朵浮云 我生于幽暗的水底 你飘于广阔的天地 我时常谦卑的低下头 在平静的湖面搜寻你...
    墨镜123456阅读 122评论 0 3
  • 小白裙,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都是清纯到不行了,但是偶尔来点性感的元素,就会立马变得不一样了。 美女模特身穿的这件紧身裙...
    于贺贺阅读 453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