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逆流

王大人果然不负众望,到京城一转悠,就把情况摸清楚了,随即开始工作,给皇帝上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说,目前情况十分紧急,请您务必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册立太子,绝不能再拖延了,否则我就是再有能耐,也压制不了!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万历再没敢随便找人修电脑,专程派了个太监,送来了自己的回信。

    可王锡爵刚打开信,就傻眼了。信上的内容是这样的:

    “看了你的奏疏,为你的忠诚感动。我去年确实说过,今年要举行册立大典,但是(注意此处),我昨天晚上读了祖训(相当于皇帝的家规),突然发现,里面有一句训示:立嫡不立长。我琢磨了一下,皇后现在年纪还不大,万一将来生了儿子,怎么办呢?是封太子,还是封王?”

    “如果封王,那就违背了祖训;如果封太子,那就有两个太子了。我想来想去,想了个办法,要不把我的三个儿子一起封王,等过了几年,皇后没生儿子,到时候再册立长子也不迟。这事我琢磨好了,既不违背祖制,也能把事办了,很好,你就这么办吧。”

    阶级斗争又有新动向了,很明显,万历同志是很动了一番脑筋,觉得自己不够分量,把老祖宗都搬出来了,还玩了个复杂的逻辑游戏,有相当的技术含量。现解析如下:

    按老规矩,要立嫡子(皇后的儿子),可是皇后又没生儿子,但皇后今天没有儿子,不代表将来没有,如果我立了长子,嫡子生出来,不就违反政策了吗?但是皇后什么时候生儿子,我也不知道,与其就这么拖着,还不如把现在的三个儿子一起封了了事,到时再不生儿子,就立太子。先封再立,总算对上对下都有了交代。

    王锡爵初一琢磨,就觉得这事有点儿玄,但听起来似乎又只能这么办,思前想后,他也和了稀泥,拿出了两套方案。

    方案一:让皇长子拜皇后为母亲,这样既是嫡子又是长子,问题就解决了。

    方案二:按照皇帝的意思,三个儿子一起封王,到时再说。附注:第二套方案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使用。

    上当了,彻底上当了。清醒了一辈子的王大人,似乎终于糊涂了,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跳入了一个陷阱。

    事实上,万历的真正目标,不是皇长子,而是皇三子。

    他喜欢郑贵妃,喜欢朱常洵,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立太子,搞三王并封,把皇长子、三子封了王,地位就平等了,然后就是拖,拖到大家都不闹了,事情也就办成了。

    至于所谓万不得已,采用第二方案,那也是句废话。万历同志这辈子,那是经常的万不得已。

    总之,王锡爵算是上了贼船了。万历立即选择了第二种方案,并命令王锡爵准备执行。经过长时间的密谋和策划,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万历突然下发圣旨:

    “我有三个儿子,长幼有序,但问题是,祖训说要立嫡子,所以等着皇后生子,一直没立太子。为妥善解决这一问题,特将皇长子、皇三子、皇五子全部封王,将来有嫡子,就立嫡子,没嫡子,再立长子。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赶紧去准备吧。”

    圣旨发到礼部,当时就炸了锅。这么大的事情,事先竟没听到风声,实在太不正常,于是几位领导一合计,拿着谕旨跑到内阁去问。

    这下连内阁的赵志皋和张位也惊呆了,什么圣旨,什么三王并封,搞什么名堂?!

    很明显,这事就是王锡爵办的,消息传出,举朝轰动,大家都认定,朝廷又出了个叛徒,而且还是主动投靠的。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万历已经很久不去找(幸)皇后了,生儿子压根儿就是没影的事,所谓三王并封,就是扯淡,大家都能看出来,王锡爵你混了几十年,怎么看不出来?分明就是同谋,助纣为虐!

    回头再说皇帝,你都说好了,今年就办,到时候竟然又不认账,搞个什么三王并封,我们大家眼巴巴地盼着,又玩花样,你当你耍猴子呢?!

    两天之后,算账的人就来了。

    光禄寺丞朱维京第一个上疏,连客套话 都不说,开篇就骂:

    “您先前说过,万历十九年(1591)就册立太子,朝廷大臣都盼着,忽然又说要并封,等皇后生子。这种说法,祖上从来就没有过!您不会是想愚弄天下人吧!”

    把戏被戳破了,万历很生气,立即下令将朱维京革职充军。一天后,刑部给事中王如坚又来了:“万历十四年时,您说长子幼小,等个两三年;十八年时,您又说您没有嫡子,长幼有序,让我们不必担心。十九年时,您说二十年就册立;二十年时,您又说二十一年举行。现在您竟然说不办了,改为分封,之前的话您不是都忘了吧?以后您说的话,我们该信哪一句?”

    这话杀伤力实在太大,万历绷不住了,当即把王如坚免职充军。已经没用了,什么罚工资、降职、免职、充军,大家都见识过了,还能吓唬谁?

    最尴尬的,是礼部的头头脑脑们。皇帝下了圣旨,内阁又没有封还,按说是不能不办的,可是照现在这么个局势,如果真要去办,没准儿自己就被大家给办了。想来想去,搞了个和稀泥方案:三王并封照办,但同时也举行册立太子的仪式。

    方案报上去,万历不干:三王并封,就为不立太子,还想把我绕回去不成?既然给面子皇帝都不要,也就没啥说的了,礼部主事顾允成、工部主事岳元声、光禄寺丞王学曾等人继续上疏,反对三王并封。这次万历估计也烦了,理都不理,随他们去。

    于是抗议的接着抗议,不理的照样不理,谁也奈何不了谁。局面一直僵持不下,大家这才突然发觉,还漏了一个关键人物——王锡爵。

    这事既然是王锡爵和皇帝干的,皇帝又不出头,也只能拿王锡爵开刀了。先是顾允成、张辅之等一群王锡爵的老乡上门,劝他认清形势,早日解决问题。然后是吏部主事顾宪成代表吏部全体官员写信给王锡爵,明白无误地告诉他:现在情况很复杂,大家都反对你的三王并封,想糊弄过去是不行的。

    王锡爵终于感受到了当年张居正的痛苦,不问青红皂白,就围上来群殴,没法讲道理,就差打上门来了。

当然,一点儿也没差,打上门的终究来了。

    几天之后,礼部给事中史孟麟、工部主事岳元声一行五人,来到王锡爵办公的内阁,过来只干一件事:吵架。

    刚开始的时候,气氛还算不错,史孟麟首先发言,就三王并封的合理性、程序性一一批驳,有理有节,有根有据。事情到这儿,还算是有事说事,可接下来,就不行了。因为王锡爵自己也知道,三王并封是个烂事,根本就没法辩,心里理亏,半天都不说话。对方一句句地问,他半句都没答,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岳元声即刻回答:“请你立刻收回那道圣旨,别无商量!”接着一句:“皇上要问,就说是大臣们逼你这么干的!”王锡爵气得不行,大声回复:“那我就把你们的名字都写上去,怎么样?!”

    这是一句威胁性极强的话,然而,岳元声回答的声音却更大:“那你就把我的名字写在最前面!充军也好,廷杖也好,你看着办!”

    遇到这种不要命的二愣子,王锡爵也没办法,只好说了软话:“请你们放心,虽然三王并封,但皇长子出阁的时候,礼仪是不一样的。”首辅大人认输了,岳元声却不依不饶,跟上来就一句:“那是礼部的事,不是你的事!”谈话不欢而散,王锡爵虽然狼狈不堪,却也顶住了死不答应。因为虽然骂者众多,却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他的死穴。

    这事看起来很简单,万历耍了个计谋,把王锡爵绕了进去,王大人背黑锅,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王锡爵先生虽然人比较实诚,也是在官场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万历那点儿花花肠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同意三王并封,是将计就计。

    他的真正动机是,先利用三王并封,把皇长子的地位固定下来,然后借机周旋,更进一步逼皇帝册立太子。

    在他看来,岳元声之流都是白颈乌鸦,整天吵吵嚷嚷,除了瞎咋呼,啥事也干不成,所以他任人笑骂,准备忍辱负重,一朝翻身。

    然而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聪明人的。庶吉士李腾芳就算一个。

    李腾芳,湖广湘潭(今湖南湘潭)人。从严格意义上讲,他还不是官,但这位仁兄人还没进朝廷,就有了朝廷的悟性,只用一封信就揭破了王锡爵的秘密。

    他的这封信,是当面交给王锡爵的。王大人本想打发这人走,可刚看几行字,就把他给拉住了。信上是这么写的:

    “公欲暂承上意,巧借王封,转作册立!”太深刻了,太尖锐了,于是王锡爵对他说:“请你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李腾芳接下来的话,彻底打乱了王锡爵的部署:

    “王大人,你的打算是对的,但请你想一想,封王之后,恐怕册立还要延后,你还能在朝廷待多久?万一你退了,接替你的人比你差,办不成这件事,负责任的人就是你!”

    王锡爵沉默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计划蕴涵着极大的风险,但他仍然不打算改正这个错误。因为在这个计划里,还有最后一道保险。

    李腾芳走了,王锡爵没有松口。此后的十几天里,跑来吵架的人就没断过,但王大人心里有谱,打死也不说,直到王就学上门的那一天。

    王就学是王锡爵的门生,自己人当然不用客气,一进老师家门就哭,边哭还边说:

    “这件事情(三王并封)大家都说是老师干的,如此下去,恐怕老师有灭门之祸啊!”

    王锡爵却笑了:“你放心吧,那都是外人乱说的,我的真实打算,都通过密奏交给了皇上,即使皇长子将来登基,看到这些文书,也能明白我的心意。”这就是王先生的保险,然而,王就学没有笑,只说了一句 话:“老师,别人是不会体谅您的!一旦出了事,会追悔莫及啊!”王锡爵打了个寒战,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思维中,有一个不可饶恕的漏洞:如果将来册立失败,皇三子登基,看到了自己拥立长子的密奏,必然会收拾掉自己。

    而如果皇长子登基,即使他知道密奏,也未必肯替自己出头,因为长子登基,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犯不着感谢谁,到时,三王并封的黑锅只有自己背。

    所以结论是:无论谁胜利,他都将失败!

    明知是赔本的生意,还要做的人,叫做傻子。王锡爵不是傻子,自然不做。万历二十一年(1593)二月,他专程拜见了万历,只提出了一个要求:撤回三王并封。

    这下万历不干了,好不容易把你拉上船,现在你要洗手不干,留下我一个人背黑锅,怎么够意思?

    “你要收回此议,即无异于认错,如果你认错,我怎么办?我是皇帝,怎能被臣下挟持?”

    话说得倒轻巧,可惜王大人不上当:你是皇帝,即使不认错,大家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我是大臣,再跟着浑水,没准儿祖坟都能让人刨了。

    所以无论皇帝大人连哄带蒙,王锡爵偏一口咬定——不干了。

    死磨硬泡没办法,大臣不支持,内阁不支持,唯一的亲信跑路,万历只能收摊了。

    几天后,他下达谕令:“三王都不必封了,再等两三年,如果皇后再不生子,就册立长子。”可是大臣们不依不饶,一点儿也不消停,接着起哄,因为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您多少年不去找皇后了,皇后怎么生儿子,不想立就不想立,你装什么蒜?万历又火了,先是辟谣,说他今年已经见过皇后,夫妻关系不好,纯属谣传,同时又下令内阁,对敢于胡说八道的人,一律严惩不贷。这下子王锡爵为难了,皇帝那里他不敢再去凑热闹了,大臣他又得罪不起,想来想去,一声叹息:我也辞职吧。说是这么说,可是皇帝死都不放,因为经历了几次风波之后,他已然明白,在手下这群疯子面前,一丝不挂十分危险,身前必须有个挡子弹的,才好平安过日子。于是王锡爵惨了,大臣轰他走,皇帝不让走,夹在中间受气,百般无奈之下,他决定拼一拼——找皇帝面谈。可是皇帝大人虽然不上班,却似乎很忙,王锡爵请示了好几个月,始终不见回音。眼看要被唾沫淹死,王大人急眼了,死磨硬泡招数全用上,终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十一月,他见到了万历。

    这是一次十分关键的会面,与会者只有两人,本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出于某种动机(估计是保留证据),事后王锡爵详细地记下了他们的每一句话。

    等了大半年,王锡爵已经毫无耐心:“册立一事始终未定,大臣们议论纷纷,烦扰皇上(包括他自己),希望陛下早日决断,大臣自然无词。”万历倒还想得开: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反正早晚都一样,人家说什么不碍事。”不碍事?敢情挨骂的不是你。可这话又不能明说,于是王大人兜了圈子:

    “陛下的主意已定,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外人不知道内情,偏要大吵大嚷,我为皇上受此非议深感不忿,不知道您有什么为难之处,要平白受这份闲气?”球踢过来了,但万历不愧为老运动员,一脚传了回去:“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担心,如果皇后再生儿子,该怎么办?”

    王锡爵气蒙了,就为皇后生儿子的破事,搞了三王并封,闹腾了足足半年,到现在还拿出来当借口,还真是不要脸,既然如此,就得罪了:

    “陛下,您这话几年前说出来,还过得去,现在皇子都十三岁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从古至今,即使百姓家的孩子,十三岁都去读书了,何况还是皇子?!”

    这已经是老子训儿子的口气了,但万历同志到底是久经考验,毫不动怒,只是淡淡地说:

    “我知道了。”王锡爵仍不甘心,继续劝说万历,但无论他讲啥,皇帝陛下却好比橡皮糖,全无反应。等王大人说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万历同志没打招呼就走人了,只留下王大人,痴痴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谈话是完了,但这事没完,王锡爵回家之后,实在是气不过,一怒之下,又写了一封胆大包天的奏疏。

    因为这封奏疏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威胁:“皇上,此次召对(即谈话),虽是我君臣二人交谈,但此事不久后,天下必然知晓,若毫无结果,将被天下人群起攻之,我即使粉身碎骨,全家死绝,也无济于事!”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我和你谈过话,别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没给我一个结果,此事必将公之于天下,我完蛋了,你也得下马!

    这是硬的,还有软的:“臣进入朝廷三十余年了,一向颇有名声,现在为了此事,被天下人责难,实在是痛心疾首啊!”王锡爵是真没办法了,可万历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对着干,当即写了封回信,训斥了王锡爵,并派人送到了内阁。按照常理,王大人看完信后,也只能苦笑,因为他虽为人刚正,却是个厚道人,从来不跟皇帝闹,可这一次,是个例外。因为当太监送信到内阁的时候,内阁的张位恰好也在。这人就没那么老实了,是个喜欢惹事的家伙,王锡爵拆信的时候,他也凑过来看。看完后,王锡爵倒没什么,他反而激动了。

    这位仁兄二话不说,当即怂恿王锡爵,即刻上疏驳斥万历。有了张位的支持,王锡爵似喝了几瓶二锅头,胆也壮了,针锋相对,写了封奏疏,把皇帝大人批驳得无地自容。

    王锡爵没有想到,他的这一举动,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因为万历虽然顽固,却很机灵。他之所以敢和群臣对着干,无非是有内阁支持,现在王大人反水了,如果再闹下去,恐怕事情就没法收拾了,于是他终于下圣旨:万历二十二年(1594)春,皇长子出阁读书。

    胜利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来临了,王锡爵如释重负,虽然没有能够册立太子,但已出阁读书,无论如何,对内对外,都可以交代了。

    申时行没有办成的事情,王锡爵办成了,按说这也算是个政绩工程,王大人的位置应该更稳才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明代的大臣很执著,直来直往,说是册立,就必须册立,别说换名义,少个字都不行!所以出阁读书,并不能让他们满意,朝廷里还是吵吵嚷嚷地闹个不停。

    再加上另一件事,王锡爵就真是无路可走了。因为万历二十一年(1593),恰好是京察年。

    所谓京察,之前已介绍过,大致相当于干部考核,每六年京察一次,对象是全国五品以下官员(含五品),包括全国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属,以及京城的京官。

    虽然一般说来,明代的考察大都是糊弄事,但京察不同,因为管理京察的,是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收拾不了内阁大学士,搞定几个五品官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每隔六年,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就要胆战心惊一回,毕竟是来真格的,一旦京察被免官,就算彻底完蛋。

    这还不算,最倒霉的是,如果运气不好,主持考核的是个死脑筋的家伙,找人说情都没用,那真叫玩的就是心跳。

    万历二十一年的这次京察,就是一次结结实实的心跳时刻。因为主持者,是吏部尚书孙鑨和考功司郎中赵南星。

    孙鑨倒没什么,可是赵南星先生,就真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顽固型人物。

    赵南星,字梦白,万历二年(1574)进士。早在张居正当政时期,他就显示了自己的刺头本色,一直对着干。张居正死后获得提升,也不好好干,几年后就辞职回家了,据他自己说是身体不好,不想干了。

    此人不贪钱,不好色,且认死理,此前不久才再次出山,和吏部尚书一起主持京察。

    这么个人来干这么个事,很明显,就是来折腾人的。果不其然,京察刚一开始,他就免了两个人的官,一个是都给事中王三 余,另一个是文选司员外郎吕胤昌。朝廷顿时一片恐慌。

    因为这两个人的官虽不大,身份却很特殊,王三余是赵南星的亲家,吕胤昌是孙鑨的外甥。

    拿自己的亲戚开刀,意思很明白:今年这关,你们谁也别想轻易过去。官不聊生的日子就此开始。六部及地方上的一大批官员纷纷落马,哭天喊地,声震寰宇,连内阁大学士也未能幸免,赵志皋的弟弟被赶回了家,王锡爵的几个铁杆亲信也遭了殃。

    赵志皋是个老实人,也不怎么闹,王锡爵就不同了,他上门逼张居正的时候,赵南星也就是个小跟班,要说闹事,你算老几?

    很快,几个言官便上疏攻击吏部的人事安排,从中挑刺。赵南星自然不甘示弱,上疏反驳,争论了几天,皇帝最后判定:吏部尚书孙鑨罚一年工资,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官降三级。

    这个结果实在不值得惊讶,因为那段时间,皇帝大人正在和王锡爵合伙搞三王并封。

    但王锡爵错了,因为赵南星先生绝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事实上,他之所以被拉到前台,去搞这次京察,是因为在幕后,有个人在暗中操纵着一切。

    这个人的名字,叫顾宪成。

    关于这位仁兄的英雄事迹,后面还要详细介绍,这里就不多说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万历二十一年的这次京察,是在顾宪成的策划下,有预谋、有目的的政治攻击。关于这一点,连修明史的史官都看得清清楚楚(《明史·顾宪成传》)。

    事实印证了这一点,前台刚刚下课,后台就出手了,一夜之间,左都御史李世达、礼部郎中于孔兼等人就冒了出来,纷纷上疏攻击,王大人又一次成为了靶子。

    关键时刻,万历同志再次证明,他是讲义气的,而且也不傻。奏疏送上去,他压根儿就没理,却发布了一道看似毫不相干的命令:吏部尚书孙鑨免职,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削职为民。

    这道圣旨的意思是:别跟我玩花样,你们那点儿把戏我都明白,再闹,就连你们一起收拾。

    应该说效果十分明显,很快,大家都不闹了,看上去,王锡爵赢了,实际上他输了,且输得很惨。

    因为孙鑨本就是个背黑锅的角色,官免了也就消停了。而赵南星就不同了,硬顶王锡爵后,他名望大增,被誉为不畏强暴、反抗强权的代表人物,虽然打包袱回了老家,却时常有人来拜访,每年都有上百道奏疏送到朝廷,推荐他出来做官。而这位兄弟也不负众望,二十年后再度出山,闹出了更大的动静。

    王锡爵就此完蛋,他虽然赢得了胜利,却输掉了名声,在很多人看来,残暴的王锡爵严酷镇压了开明的赵南星,压制了正直与民意。

    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为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十六年前,年轻官员王锡爵大摇大摆地迈进了张居正首辅的住所,慷慨激昂,大发议论后,扬长而去,然后名声大噪。

    十六年后,年轻官员赵南星向王锡爵首辅发起攻击,名满天下。当年的王锡爵,就是现在的赵南星,现在的王锡爵,就是当年的张居正。有趣,很有趣。

    所谓的被压制者,未必真被压制,所谓的压制者,未必真能压制。遍览明代史料,曾见直言犯上者无数,细细分析之后,方才发觉:犯上是一定的,直言是不一定的,因为在那些直言背后,往往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万历二十二年(1594)五月,王锡爵提出辞呈。万历挽留了他很多次,但王锡爵坚持要走。自进入朝廷以来,王锡爵严于律己,公正廉洁,几十年来如履薄冰,兢兢业业,终成大器。万历二十一年,他受召回到朝廷担任首辅,万历二十二年离去,总共干了一年。但这一年,就毁掉了他之前几十年累积的所有名声。虽然他忍辱负重,虽然他尽心竭力,努力维护国家运转,调节矛盾,甚至还完成了前任未能完成的事(出阁读书),却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因为批评总是容易的,做事总是不容易的。王锡爵的离去,标志着局势的进一步失控,从此以后,天下将不可收拾。但没有人会料到,王大人辞职,将成为另一事件的导火线,和这件事 相比,所谓的朝局纷争、册立太子,都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首辅走了,日子却还得过。原本排第二的赵志皋应该接班,但这人实在太软,谁都敢欺负他,上到皇帝,下到大臣,都觉得他压不住阵,于是皇帝下令,由大臣推荐首辅。

    于是幕后人物顾宪成出马了。

    顾宪成,字叔时,江苏无锡人。万历四年(1576)参加乡试,考中第一名解元。三年后去考了进士,成绩平平,分配到户部当了个主事。当官后,最不喜欢的人是张居正,平日怎么别扭怎么来。

    比如张大人病重,大家都去上疏祷告,他不去。别人看他不上路,帮他署了名,他知道后不肯甘休,非把自己的名字划掉,那是相当执著。不过这也没什么,当时和张大人对着干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个。

    等到张居正死了,他就去了吏部,但也没升官,还接着当六品主事(正处级),这中间还请了三年假。

    总之,这是个并不起眼的人。

    万历二十一年(1593)京察时,孙鑨是吏部尚书(正二品),赵南星是考功司郎中(相当于司长,正五品),而顾宪成只是个考功司员外郎(副手,从五品)。

    万历八年(1580)进入朝廷,就当六品主事,混了十三年,才升了一级,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

    但就是这么个说不过去的人,却是这场风暴的幕后操纵者(实左右之),不服都不行。

    更为神奇的是,事情闹大了,孙鑨撤职了,赵南星回家了,连王首辅都辞职了,他却是岿然不动。非但不动,还升了一级,当上了吏部文选司郎中。

    之前说过,文选司负责官员人事选拔,是吏部第一肥差。根据史料的记载,顾宪成大致属于性格顽固、遇事不转弯的人,如此个性,竟然能捞到这位置,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当初孙鑨刚被免职的时候,吏部没有部长,王锡爵打算趁机换人,推荐自己的亲信罗万化接班。顾宪成反对,推荐了右都御史陈有年。

    最终任命结果:吏部尚书陈有年。

    你要知道,王锡爵大人此时的职务,是内阁首辅、建极殿大学士,领吏部尚书衔兼太子太保,从一品。而顾宪成,是个刚提拔一年的五品郎中。

    王锡爵的后面,有万历撑腰。顾宪成的后面,什么都看不见。第一把手加第二把手,对付一个小小的司官,然而事实告诉我们,顾宪成赢了。因为在顾宪成的背后,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夜。我认为,在那片黑暗中,隐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很快,事实就将再次验证这一点。

    当万历下令大臣推举入阁人选的时候,顾宪成先生又一次冒了出来,上疏推举人选。虽说这事的确归他管,但奇怪的是,如此重大的政治决策,吏部的几位侍郎竟然毫无反应,尚书陈有年也对他言听计从,史料上翻来覆去,只有他的光辉事迹,似乎吏部就他干活。

    而当万历同志看到顾宪成推举的那个名字时,差点儿没把桌子给掀了。因为在顾宪成的名单上,第一个就是王家屏。

    作为吏部官员,顾宪成明知这家伙曾把皇帝折腾得七荤八素,竟然还要推荐此人,明摆着就是跟皇帝过不去。

    所以皇帝也忍无可忍了,终于打发顾宪成回了家。明代的官员,虽然罢官容易,升官倒也不难,只要过个几年,时局一变,立马就能回到朝廷重新来过,而以顾宪成之前的工作业绩和运动能量,东山再起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可谁也没想到,顾先生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虽然把这人开了,万历很有点儿快感,但由此酿成的后果,却是他死都想不到的。

    自明开国以来,无论多大能耐,无论有何背景,包括那位天下第一神算刘伯温,如果下野之后没能重新上台,慢慢地就边缘化了,然后走向同一结局——完蛋,从无例 外。

    例外,从顾宪成开始。

    和赵南星一样,自从下野后,顾宪成名气暴涨,大家纷纷推举他再次出山,虽然没啥效果,也算捧了个场。不久之后,他的弟弟顾允成和同乡高攀龙也辞官回了家,三个人一合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讲学吧。

    这一讲就是三年,讲着讲着,人越来越多,于是有一天,顾宪成对高攀龙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们应该找个固定的讲习场所。”

    其实地方是有的,在无锡县城的东头,有一个宋代学者杨时讲过学的场地,但年久失修,又太破,实在没法用,所以这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七年后,出钱的主终于找到了,常州知府欧阳东凤和顾宪成关系不错,听说此事,大笔一挥就给办了,拨出专款修缮此地。此后,这里就成了顾宪成等人的活动地点。

    它的名字叫做东林书院,实事求是地讲,确实也就是个书院,但在此后的几十年中,它却焕发了不可思议的魔力,成为了一种威力强大的信仰,那些相信或接受的信徒,历史上统称为东林党。

    无数人的命运,大明天下的时局,都将由这个看似与朝廷毫无关系的地方,最终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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