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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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零落/

我遇见艮哥的时候,太阳都是斜着的。艮哥站在马路边,横抱着一把朋克吉他,如同抱着他的恋人。我蹲在他身后,听他一遍一遍的唱着许巍的《故乡》。

去年暑假,我揣着梦想和500块钱,用一张10小时的硬座车票把自己送到了上海。

晚上十一点,我站在了上海站前的广场,看着依旧熙攘的人群,一瞬间的茫然与失落突地袭了上来,将上车前的憧憬与激动生生压了回去。

妈妈说,邻居的孩子出国保了研,我点点头。爸爸说,舅舅家表姐找了份国企工作,待遇很不错。我也点头。终于,我摘下耳机,拎上背包逃离了。耳机唱着歌,它告诉我,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我很相信我的耳机。心情不好的时候,它用电音与民谣参杂着安慰我。从没有人真正明白我要什么,耳机懂。现在我带着它踏上这片陌生的地界。

我拒绝了所有上前搭讪着推销旅店的“好心人”,与广场上随处躺卧的军大衣睡在了一起,他们都是外来求生的农民工。我用半盒利群换取了他们的信任和扎堆的权利。半躺在他们充当枕头的麻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娃子还上学吗?”

“不上,初中就不念了,在家混日子,这次出来闯闯。”我想了想,这么回答他。

“可惜了,看娃子的眼镜,像是个做学问的,我家小子今年刚高考,三本,我来给他找点学费,一年一万多呦。”

我嗯了一声,没搭话,他们看我没兴趣说话,也便止住了话头。

我稍微直了身子去看广场上人群,人已经开始稀疏了,行李们追着旅人的脚跟,跌跌撞撞地奔向生活。远处戴着长沿帽的流浪歌手收拾了他的吉他,准备离开。我见过很多街头歌手,但离开这么晚的这是第一个。他没有背着吉他盒,他斜挎着抱在胸前,很特别。我想,他爱那吉他,就像我爱这耳机。

渐渐的,静谧重归人间,身边沉重的呼吸声混着鼾声此起彼伏,我抬头看天上星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没有家里的亮,也没有家里的多,想着现在身在此地,简直像梦一样。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突地,心里涌起一阵自豪,我觉得,我到了远方,这无疑是很酷的。

一夜无话,大概三两个小时,农民工们就起床了,车站被一层薄雾裹着,沁在身上有一丝凉意。

“咱们要走了,急着去工地。”我知道他们的咱并不是包括我,也起身说,“嗯,以后能遇见就是熟人。”

寒暄过后,只剩下了我一个,揉揉脸,摸出口袋里的烟,数了数,还有五根。又收了起来。

让背包趴在我背上,我开始带着它游历远方。

来之前我是毫无计划的,我想,上海那么大城市,总有我立身之所。我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

我顺着不知名的街道,向着不知名的街道,往前走。

我开始留意路边商店的招工启事。这是我目前唯一想到的办法。

太阳开始起床,人们也开始起床,街道也如同太阳一般慢慢火热起来。

商铺上张贴的招工启事并不多,我也没有挑选的余地,整条街走下来,也只看到一家,是一个中等规格的超市招收收银员,我在门外踌躇良久,来之前我并未想过自己会找到什么工作,但我真没想过收银员这个角色。太阳渐渐毒辣,差不多到了中午时候,肚子已经造反,早晨的工资没有发给它,起义也很正常。

我在超市门前把衣服整理好,让自己尽量不显落魄,落魄的人总占据不到话语权,我还是懂得的。

推开玻璃门之前,我在心里筹措着说辞,争取能够得到更好待遇。进门一刹那,一股凉风扑面而来,他妈的,我开始想念家里的空调了。

还未开口,店员迎了上来,“您好,是要买什么东西吗?”

“我应聘。”

“请稍等,老板一会就过来。”

我点头致谢,顺便坐在超市门口的长椅上,坐姿端正。

十分钟后,我开始心有嘀咕,怎会这么长时间。百无聊赖思绪便海阔天空,我看过很多求职的经验,书上说,有面试官会在暗中观察你,看你等待的神情,姿态,由此推断做出你这个人的素质。莫不是此间老板也是这样?心里想着,就把姿态更端正一些,有心去张望一下老板可能藏身何处,又一番顾虑,这样会不会显得轻浮,没有耐心。强忍着饥饿和疲惫,我在长椅上端坐了一个小时。这期间,我并没有不耐烦,我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战争,狭路相逢勇者胜。谁先耐不住性子谁就落了下风,我心有窃喜,为自己前瞻的想法和成熟的心性。

一个半小时后,我猜我现在应该是面无表情了,为了打发无聊,我默背了所有学过的古诗,哑唱了所有熟悉的歌曲,我已无计可施。

门口玻璃门被推开,湿热趁机而入,一位打扮干练的中年妇人走进来,店员迎了上去,“老板,有人应聘。”

我心里顿时骂了一句卧槽。来不及想许多,赶忙起身迎了上去,“老板,我来应聘。”

妇人看了我一眼,“我们只招女孩。”转身走进柜台。

说不出什么感受,一瞬间,这世间上所有悲苦和委屈都向我压了过来。差点热泪盈眶。

失了魂一般走出超市,骄阳似火,心冷如冰,就近找了树荫蹲下,回想刚才的事情,越想越羞愤难当,什么狗屁面试官,什么素质,什么暗中观察,全是一厢情愿。一腔愤恨渐渐化为无力,街上人来人往,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弱小,远方的田野应该有微风,有花香,我全没见过。   

中午时候,我蹲在路边用四个包子填饱了肚子,然后又用一个下午时间,明白了这城市的不友好。

傍晚,我拖着影子顺着街道往回走,我不知道可以去哪里,我下意识往车站赶。

同样是在车站,我算是稍微认识了遇见了艮哥。艮哥站在马路边,横抱着一把朋克吉他,如同抱着他的恋人。他把吉他盒打开放在面前,里面零零散散几张纸币,他的嗓音很沙哑,唱着“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我心里沉沉的,站在他身后听完了整首歌,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扔进了吉他盒,艮哥看我一眼,笑着说,“你是vip,说吧,想听什么歌。”

他的长沿帽打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他的话是我来到这听过最温暖真诚的一句,我像找到亲人一般激动,一时间竟有些哽咽。

“你随便唱,什么都行。”我强压哭腔说。

艮哥没搭话,低头调了下吉他,沙哑的嗓音响起,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民谣,“一座高原,一个西藏,十万边疆,五百山水,三千湖沧,四分短沁里坐着我,大雪围困的凄楚故乡。”

周围的熙熙攘攘渐渐消沉,我的耳朵里只有这沙哑的嗓音,这嗓音里是我要追寻的远方啊,这嗓音里有我要的微风,有我要的花香,也有我要的诗一般的怅惘。

艮哥唱完,放下了吉他,坐在路边,招呼我坐下,“我叫姜艮,应该比你大,你要愿意叫我艮哥就行。”

我把仅剩的五根烟抽出两根,一人一根点上。

艮哥:“你还是学生吧。”

我:“嗯,今年刚大一,趁暑假出来看看。”

艮哥:“你一个人?”

我:“我一个人就行!”

艮哥笑笑,吐一口烟。

我:“你这一天能有多少钱?”

艮哥:“不稳定,看运气,指着它过日子是不可能的。”

我:“你是固定在这吗?”

艮哥:“哪呀,到处跑,一个城市最多呆半个月。”

我开始羡慕,这就是我想的远方。

一根烟抽完,我起身,“我要走了,艮哥,有缘见。”

艮哥摆摆手,没说话。

本以为自己第一天就能找到工作,可我现在必须为住的地方发愁了,口袋里还有三根烟,我就没有去广场。

在车站附近找了个网吧,歪身扭躯的凑合了一晚。

早上六点,我出网吧继续讨生活。

我有心去艮哥昨天呆的地方走了走,没看见他,有点失落。应该是离开这座城市了吧。一面之缘的人竟也让我如此依赖。这若不是投缘那便是我懦弱。

常言道: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多,急人所急者少,落井下石者多。运气这东西也是如此。

昨天的经历让我开始转换了思路,我不再去找商铺,开始去找工厂招工,上午的时候,对比挑选找了一家中介,交了300元中介费,经历了一系列繁琐的手续,进了一个电子厂,体检,花掉了100,我现在基本上身无分文,所幸的是终于找到了安身的地方,这让我安慰许多。

下午的时候,工厂开始培训,两百多人列队而站,厂头开始讲话,“我知道,你们中有很多暑期工,想赚取点生活费,可是,你们现在是以正式员工的身份进来的,不要听信中介,你们最后是收不到钱的,现在,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暑假工的出列,我给你们安排其他的工作,流水线不是你们学生受的了的,我这是为了你们好。”

队伍开始骚动,三三两两陆续有人出列,我心有动摇,出列差不多十来人,厂头问到第三遍时,我开始往外走。

当即有人将我们领出培训室。走了七八分钟, 我开始怀疑,这根本就是出厂的路!心里开始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将我们领到门口,“我们厂子不收暑假工,招工启事写的明明白白。”

当即有人反问,“中介收了钱的。”

“中介收钱去找中介”说完转身便离开。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他们开始大声责问,可也只能责问。我突然想笑,虽然我也在此列,虽然我已身无分文,可我就是想笑。

我转身离开了,抽出一根烟,边走边抽,厂门口还有人在喊“招工了啊,厂内直招,暑假工不要,河南安徽的不要啊!”

我嘬着烟,我什么也没想,一直走到傍晚时候,我又开始往车站边去。

快到车站,远远就看见一个人横抱着吉他,顿时喜出望外,紧跑过去,“艮哥。”

艮哥又放下了吉他,“今天咋样。”

我笑着跟他说:“别提了,被骗了,400块钱打了水漂了,现在兜比脸都干净。”

艮哥也哈哈笑,“生活不好混啊!现在什么打算。”

我迟疑了一下:“还不知道。再说吧,现在不想这个。艮哥,给我唱歌吧”

艮哥嗯了一声,“想听啥。”

“还是啥都行。”

沙哑的嗓音又充斥我的大脑,我听着艮哥的歌,每一首都像远方的召唤,让你不自觉想要走进其中,走进神秘与凄楚。

终于,艮哥放下吉他,“走,我请你吃饭。”

“啊?”我有点错愕。

“啊什么啊,我可饿了,快走,带你吃烧烤。”

我手足无措的跟着艮哥七拐八拐,现在夜市刚开,烧烤摊已经摆上了。

我和艮哥一人两瓶酒,开始吹嘘人生。

我:“艮哥, 你说诗和远方都是怎样的?”

艮哥斜了我一眼,“有钱的那叫诗和远方,没钱的那叫流浪。”

我喝一口酒,默许了这句话。

艮哥问,“我大学毕业三年了,是个还不错的一本,毕业后家里给我找了工作,干了一段时间就想找理想。”

艮哥突然把袖子竖上去,“你看”他把手臂递给我看,上面有一道伤疤,七八厘米长,在关节处。

我问,“怎么来的?”

艮哥说,“我辞职后,跟你现在一样,一个人出去找生活,找远方,进了传销,这是他们打的,也是我运气好,逃了一命。”艮哥喝口酒继续说,“被他们打死的,我也见过。”

我一阵惊愕,难以相信。

“也是你运气好,如果今天是另一个人,说请你吃饭,你便去,后果不知怎样。”

我又沉默了。

“我妈给了我三万块钱,给我一年时间,让我去理想,然后回去工作。我同意了,还有一个月就差不多到时候了。”

我继续沉默,我一直认为看清生活,可生活一次次给我惊喜,仿佛没有极限。

吃了饭,艮哥问,“你今天睡哪。”

“网吧”我答。

“走,一起。”

我们往我昨晚住过的网吧去,进门时候,艮哥推门,一个略带酒气的小青年撞了出来,与艮哥撞了个满怀,艮哥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小青年破口大骂,“你特么没长眼睛吗!瞎啊!”

突然不知哪来的火气,我一步上前,揪住小青年衣领,粗着脖子吼,“你他娘再骂一句试试!”

艮哥和小青年同时愣住了,艮哥看看我,没说话,从门口拎了根棍子,站在旁边。

小青年看看我俩,也没了底气,服了软。让他走后,艮哥把棍子扔掉,说,“走吧,换地方。”

我惊诧的看着他,艮哥一脸无语,“你在这没朋友,不代表他在这也没朋友。”

我瞬间明白了。

当晚,我俩找了更远的网吧过夜。

晚上,自己回忆着这两天的事情,真觉恍然如梦一般,如此仓促,让人应接不暇。我想起虎头蛇尾这个词,这个暑假,就叫虎头蛇尾吧。

第二天,我告诉艮哥,我要回去了。我终究是没能自己生活下去,我给表姐打电话,让她帮我买了去她那里的车票。艮哥说,“回吧,家里人肯定担心。”

我问,“艮哥,你自己写歌吗。”

艮哥说,“有时候也自己写。”

我说,“你能唱我写的吗?”

艮哥拍我肩膀,“没问题!”

我遇见艮哥的时候,太阳都是斜着的。就连我快走了也这样,我上车前,是傍晚,艮哥站在马路边,横抱着一把朋克吉他,如同抱着他的恋人。我看着他,没跟他打招呼。他却看见了我,停下吉他向我挥手。我止不住的脸上挂着笑,和艮哥招手,艮哥点点头。再唱歌时,沙哑的嗓音更为浑圆。

回家的火车上,我心有遗憾,我没有找到远方,也没有证明自己,我还没听到艮哥给我唱我写的歌词。我就已经偃旗息鼓,溃逃而回了。

到了表姐家,整个暑假,我就暂住在她家,我警告表姐,不许告诉我爸妈,就说暑假我找到了工作,回家没钱的话,就说把工资花光了。表姐满口答应我。

在这之后,我时常想起艮哥,想起我和他的远方,心里就万分复杂。我没到达远方,却先学会了怅惘。

再后来,有一次和我爸聊天,说起暑假,我爸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暑假那点事我全清楚。”我这才明白,表姐早就把我出卖了。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没有羞愤,也没有气恼,我只是哈哈笑。他们知道我的局促与坎坷,可他们不知道我还遇见过艮哥。

也许现在,艮哥早就已经回家,但我心有期待,在某个时候,艮哥就哼唱我写给他不成歌词的歌词:

远方的诗与酒馆,

和着半沉的落日

抓一把黄土

洗洗疲惫的脸

斜倚着墓碑

我昏昏欲睡

到达了理想的边疆

我却思念我的城

一如现在,我仍旧憧憬着诗和远方,但我已不会轻易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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