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饮冰患者
苹果酒屋的墙上贴着一纸泛黄的规则,从来没有人仔细阅读,因为榨酒的工人们目不识丁。但规则就是规则,还是要有人写,并且年年换新纸,总是不厌其烦地贴在电灯的开关旁。
从一开始我就揣测规则是什么,但这本书太长,五章过去(将近全书一半)我都没看到任何有关酒屋或规则的影子。作者约翰.欧文实在很会讲故事,一讲就跨越了几十年的历史,融合了三代人的悲欢,也详述了不同人的选择。这其中涉及的主题包括堕胎、种族歧视、战争、同性恋等,我常觉得找切入点比写作本身更难,因为对于长篇巨作来说任何书评都是管中窥豹。
将故事主调概括为成长和爱是中肯却保守的,毕竟有人的故事哪会缺爱。我想既然书名是《苹果酒屋的规则》,规则就一定有它不言而喻的地位,虽然它具体出现的页码很晚,但现在想想,它确实从一开始就在那儿了。
1. 规则与自由是互逆还是共生?
在缅因州有一个叫圣克劳兹的孤儿院,不仅收留弃婴,拉奇医生兼院长也为人接生,或为人堕胎,一个新生命可以幸福地诞生或残忍地被灭亡。在那个晦涩无比的年代,拉奇医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妇科专家,一手“上帝的工作”,一手“魔鬼的工作”,但面对请求接生或要求堕胎的妇女们,任何一种“工作”似乎都是救人于水火。
故事的背景虽然是上世纪的美国,堕胎不合法,但即便当今美国的共和党和民主党人依然在“重生命”和“重选择”的两片呼声中相持不下。虽然妇女应该有权选择是否生产,但婴儿的生命权是否该被堕胎妇女的自由意志所剥夺?历史并没有解决这一矛盾,虽然规则一直存在。从生命尊严的角度出发,我坚决反对堕胎,但我也承认如此一来弃婴可能会更多。因为男人需要女人,女人需要饭吃,在这个简单粗暴的逻辑中婴儿就是多余的。
所以圣克劳兹孤儿院里的孩子总是供大于求,抛弃多于领养。有趣的是,拉奇医生一直在争取堕胎合法化,他虽为人堕胎却也痛恨堕胎。如果堕胎合法,妇女就可以另寻门路,去大机构光明正当地堕胎,拉奇医生也就可以摆脱道德矛盾的纠结了。奈何他至死九十多岁还在操刀,这是拉齐的一生,用自由意志与规则做斗争的一生。
2. 重建后的秩序还是规则吗?
主人公叫荷马.威尔士,是出生在圣克劳兹孤儿院的孤儿。因三次收养失败,荷马一直在孤儿院长大成人。长此以往,拉齐把荷马一手培养成了另一个分娩专家,怀着一丝父亲般的心情,拉齐默默希望荷马终有一天可以接替他的工程。但是所有的年轻灵魂都渴求世界,孤儿更是异乎常人地向往自由。当然,荷马还有另一个不愿当医生的理由,就是他拒不接受堕胎的行为,即便他的手艺真的很不错。
我记得拉奇医生与荷马有一段互相抵抗的对话,拉奇为了说服荷马堕胎是当下减少孤儿的有效手段,说:“你若希望人人都照顾自己的子女,就要让人先决定要不要子女。”
“人们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控制自己呢?作为负责的成年人。”
“…… 我感到惊喜的是,你依然对别人的期待很高。”
其实两方都没有错,但对规则的理解程度决定了一个人是涉世未深的少年,还是深谙人事的大人。每一个少年起初都认为自己是最正义的,却高估了自己坚守正义的决心。
在孤儿院长大的荷马是个几乎对外界毫无了解的少年,如果他一直长在那里应该可以变化出“小王子”般的天真。然而故事总是逼人成长,离开孤儿院后的他来到“观海果园”开始了苹果屋的生活。他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大海,吃到了从没见过的龙虾,体验了前所未闻的汽车影院,也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荷马的人生至此翻篇,开始了屌丝的成功逆袭。他成功地与高富帅称兄道弟,又成功地上了兄弟的女人,也几乎忘记了远方孤儿院的牵挂。
我最想相信却也最不确定的金句之一就是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归来仍是处男差不多,否则命题不成立。) 那些枯槁的成年人不都曾是天真的少年吗?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面目全非的呢?
高富帅叫华力,女孩叫坎蒂,与荷马朝夕相处成了关系不明的三人团体。生活中什么都可以分享,唯独爱情本身是独占性极强的感情,因此三个人相亲相爱绝对不是个正常现象。
华力参战后生死未卜,坎蒂和荷马共同悲伤,而华力的下落不明让另外两人更加靠近。华力偏大难不死,且残废而归。物是人非,已经幸福的荷马和坎蒂对华力的突然复活不知是喜是悲。我并不觉得这可以用不忠来简单概括,每个人都是被逼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做最优选择。不知是由于愧意滋生还是爱意不断,坎蒂嫁给了残废且丧失生育能力的华力,我依然觉得这是糟糕情况下的最优选择。三人回到了从前般的和睦,只是多了一个被称是领养的“儿子” - 安琪尔。
从出生到青少年一晃十几年,安琪尔和三位大家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从来没有可叫的爸爸妈妈。因为无人敢认,安琪尔在亲生父母的眼皮下长大,却是真正的“孤儿”。从小就是孤儿的荷马再清楚不过无父无母的悲伤,而他却要看着自己的儿子继续“孤儿”的身份。这是荷马的大半生,打破自己的规则却无法重建心中的秩序。
我想华力是心知肚明地带着绿帽子却从未戳穿。“有些规则是好规则,不过,还有些却只是形式而已,你得小心翼翼地打破它们。” 这是华力对安琪尔的一番安慰,谅解之恳切,说是三角恋都低估了这段隐忍,这岂不是最无私的不论?显然“好规则”就是指婚姻,但他们四人混居共享天伦之乐,无疑是对婚姻规则的打破。如此重建后的秩序还是规则吗?一百个不认同,但冷静想想这也是最糟情况下的最优。
至此没有必要对人物进行褒贬评价,因为成熟的读者分得清“文学审美”与“日常审美”并会对其持不同标准。而一本好的文学却在于折射生活、透视人性的同时并不会让你对现实感到失望。更何况现实的人物未必会比虚构的人物更有担当或更守规则。
3. 苹果酒屋的规则原本是什么?
1、请勿酒后操作粉碎机或榨汁机。
2、请勿在床上抽烟或点蜡烛。
3、酒后请勿爬上屋顶,尤其是在天黑时。
4、榨汁机的过滤布请于用后当天或当晚洗净。
5、榨汁完毕,请立即卸下过滤网,趁苹果渣未干之前冲洗干净。
6、请勿携带酒瓶爬上屋顶。
7、请勿进入冷藏室睡觉,即使你热得难受或刚刚喝过酒。
8、请于早上七点之前将购物单交给工头。
9、上屋顶的人数每次不得超过六人。……
恰恰相反,工人们常趁天黑后上屋顶喝酒,一连破了第三六九条规则。但你不能怪他们,正如我开始所说工人们是目不识丁的一群人,他们一直以为那是贴在开关旁的用电须知。
因为懂规则且效率高,一个叫罗斯的黑人工头在苹果园的工人间声望很高。虽然他手上没有一个模范工人,照上述标准人人都不合格,但他总能在苹果采摘季有条不紊地推进一系列工作。我想带领精英其实无需费力,因为人人都自动自觉,带领一群市井小民甚至粗鄙之人,才是领导力最强大的体现。罗斯是怎么做到的呢?他既是工头,也是工人间唯一一个识字的人。
换言之,同时看见规则也看见龌龊的人该如何摆放自己?亦或带领他人。罗斯先生极遵守规则,但他也从未正眼瞧过那些明文规定,他所谓的规则是“我们工人之间自己的规则”,只有一条,就是“不可以把对方刺伤”。野蛮生长也未尝不可,条条框框并不适合放荡之徒,给他们适当的自由犯小错才可以避免压抑后的洪荒大乱。
罗斯有一次与荷马同去游乐场,遭遇一个白人自负的挑衅。在那个黑奴还未解放的年代里,罗斯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赔脸道歉,白人满意地走开几步后大惊失色,因他发现自己的衬衫已从上至下被划开一条干脆的裂口,胸前的纽扣全部被割的一颗不剩。罗斯先生是个快刀手,别看他就是个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其实比谁都洞若观火。他彰显愤怒的方式是无形的威慑力,我说他极遵守规则,因他烈火烧心也并没有把对方刺伤,只是取走全部的纽扣,告知你本可以死。
威慑力是否就已然构成一种无声的规则?因为面对蛮不讲理,有形的规则不具约束力。我想起最近层出不穷的校园霸凌事件,无辜的孩子因软弱而被欺压甚至打伤,显然那些和平的校园规章是阻挡不了一些小罪人的,他就是满身戾气,规则使之更猖狂。我总觉得威慑力要比约束力更直接到位,适当动手给予警戒是规则之内的自我保护,毕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若再犯斩草除根。
回到书中,黑人罗斯对下的规则就是威慑力。虽然他也不是什么好鸟,但好人也带领不了恶人。虽然手下抽烟喝酒上屋顶,他所领导的采摘季就是效率高。想必面对业绩,规则也就无人问津了吧。
4. 规则的执行力是否因人而异?
罗斯先生的女儿未婚先孕(堕胎是书中从不更改的主线),谁是无良父亲成了揣测之一。某日众人齐刷刷地上屋顶沉默不语,荷马等人最终发现正是罗斯自己对女儿做出不轨之事。吃惊与愤恨之余,荷马责备罗斯身为父亲的无耻与缺德。我也很吃惊,但又瞬间意识到往往打破规则的反而是原则性极强的人,因为没原则的人一开始就没把规则放在眼里。意外的是罗斯异常镇定,他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烧过的蜡烛,放在荷马手中,对方瞬间无言以对。
这一幕突然地令人不知所云,我的义愤还未宣泄就戛然而止了。但请回头再看苹果酒屋规则的第二条“请勿在床上抽烟或点蜡烛”。那半截蜡烛正是荷马与坎蒂在榨酒屋里偷情的证据,它的残存直指规则的制订者,自己同样犯了规是否还有资格指责别人?反之,罗斯犯了不齿之事,但那是私事,黑灯瞎火的他并没有点蜡烛,也就是他从未触犯任何苹果酒屋的规定。到底谁才是触犯规则的人呢?这段篇幅不大,却实在手笔高级。深究下去就好比是律法与道德的论战,深不可测且没有结论。
《哥林多前书》中写道 “自己以为站得稳的,需要谨慎,免得跌倒。” 这尤其适用于规则的制定者,让人遵守规则的同时,自己也得守得住。谁也没有资格指责别人的不义与过失,不管那个错误有多大,因为众人都犯了罪,没有义人,圣经说。
5. 何处找寻可安歇的溪水地?
书里面仿佛有两个世界在强烈地对比,孤儿院与人间。孤儿是不幸的,被抛弃者都是不幸的,唯独从不抛弃世人的只有上帝。每一天护士都会在睡前给所有孩子们念晚祷:“求主整日庇护我们,直至日影延长,黄昏降临,直至喧嚣的世界宁静,直至生命的热度冷却,直至我们的工作完成,然后在主你的慈悲恩赐下让我们居能安,休能静,最终能有永久安宁。晚安,缅因州的王子们,晚安,新英格兰的国王们。”
在上帝的眼中,孤儿们也是王子般的存在。
何处居能安,休能静?恶人的世界片刻不得安宁。奇怪的是,即便就是朗读那些祷告,也会有一种力量在慢慢产生。承认吧,真实的自由是脱离渺小愚蠢的自我。终有一天,日影延长,黄昏降临,安歇于溪水边,再不担心再不畏惧,正如马丁. 路德所说:“即使明天世界末日,即使耶稣基督明天就来,我今天也要种下我的苹果树。”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