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妈妈就看着我,跨上摩托车后座,摩托车喷出浓烟,她追出来,她的声音飘向天空,很快变成云絮。
摩托车行过里斯本街道,阳光漏过屋顶洒下半明半暗的影子,这陌生又熟悉的街道,承载了我的童年,我以为自己会被里斯本大街囚禁到成熟枯萎,变成里斯本大街的尘埃。
车停了下来,指尖触到蔚蓝的墙壁,车站到了。
很久以前看过一部电影,主人公在虚幻的大海上拼命划船,直到碰到了天空,蓝色的墙壁,上面黄色的一盏大灯,被强行定义为光亮,于是他就沿着这墙一直走,一直走。
我就顺着这墙一直走,直到绕到那黑洞洞的大门,我就这样被车站吞噬。
旅行是个近乎于牵强附会的词,剥去强加在上面的诗情画意,其实也就是旅游,挥霍金钱却可能并没有收益的一种无趣的行为,就像剥去人文意义,大部分景点空乏且千篇一律。
于是我就坐在火车上,据说是加开的一列曾经被赞誉为黑美人的旧式火车,现在是一种观光火车,速度极慢,但是适合拍照留念,很多人去车头拍照,我对此毫无感觉。如果谁给我说和一节火车头合照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话,那么她一定是在说瞎话,除了发到朋友圈里任人评议,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不走运像我一样,是个连点赞都得不到的人的话,拍这种合照基本上算的上是灾难了。
我几乎睡了三觉,在第一个梦里我还在里斯本大街,我去上学,在离开学校好几年以后,我借着梦的名义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我就背着包在街上走着,突然岩浆顺着周围的山奔涌下来,瞬间世界末日降临,岩浆吞没了整个里斯本,瞬间所有生命都被岩浆收割。
第二个梦里我是古代的将军,统帅全军,所向披靡。最后竟然被小人所害,在断头台上我留下了悔恨的泪水,下辈子一定要和小人打好交道。
最后一个梦我干脆变成了万花筒,被摇来晃去,可是我偏偏没有那么多色彩,于是我就被那大手高高抛起,又重重摔在屋顶上。
我醒来火车已经停了,外面下着大雨,车厢却空无一人,于是我背着包下了车。
冒雨行走不是什么好的体验,雨水打湿衣服让它黏在你身体上,像是一层死皮,我就像被这层死皮吞噬一样,在泥水里艰难拔足。
我讨厌这里,就像我讨厌里斯本大街一样,我讨厌此时此刻,就像我从前讨厌的每时每刻一样,人们总讲生活在别处,可是别处也是地狱,有人在的地方都是地狱。
人和人交流,就像是两个聋子,互相比划着,迫切希望对方能理解自己,最好钻进心里,顺着血液游遍四肢百骸,变成自己身上的一个细胞,可是这样一点都不现实,有时候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就像我现在在雨地里,也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树荫,如果谁看见我,大概会说,这是个傻子,身后是可以避雨的火车,为什么不等雨停了再走。
我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去避雨,也不知道为什么浮士德要喊“美啊,请你停一停”,也不知道桃树为什么逃出来了,如果非要编个理由,那大概是那雨天雨地一直诱惑着我,叫我前行。
我就一直往前走,没有遇到一个同路人,我转过头,隔着雨幕,火车变成黑色印记,在这一片苍翠中像是难看的胎记,我转了个弯,决定和铁轨走成一个直角。这样就能摆脱火车对我的束缚了,只要我转头看见它,我的意志就会被消磨,变成小锡兵被火烧成一团的金属心,蜷缩在这无用拖行着的躯壳里,失去闪光的能力。
当我站在这样一座像是旅社的建筑物前,里面有一千双眼睛看着我,我向后退了一步,后面有人搂住我的肩膀,欢迎光临。大厅天花板上镶着一面大镜子,镜子里的人露出一张蠢脸,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他被人送了一碗姜汤,他四处张望,希望有人能给他说明情况。
比如“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或者说只要有人过来就可以了。
大概是淋雨太久,我有点头痛,我的脑袋被巨人的手一把撕成几片,我摸到大厅沙发,在上面蜷成一团,没有衣服可换,我就这样沉沉睡去。
我醒来看见一群矮人,他们可能是一个患了侏儒症的族群,他们拖着巨大的影子走过来,大桌子上摆满了餐盘,我的肚子开始歌唱,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准确的说,我从走入雨里的那一刻开始,就忘记了妈妈给准备的便当,它们在背包里静静变质腐烂,变成无用的废料。
手机早已没电自动关机,我在角落找到插座,刚打开手机,未接来电提醒雪崩一样闪现,从昨天我坐上火车开始,家里人就开始轮番给我打电话,我想大概是梦太甜美,让我错过了这些电话,之后手机为了提醒我这些来电,蜂鸣不止,但是我隔着背包并没有感受到,于是我从他们的生命里消失了一整天,从挥手告别的时候,我就真正属于我自己。
有时候你可能很饿,但是你并不能吃下一头大象,反而会比平时的食量小,所以现在我面对着这些矮人给我准备的牛排,有点没胃口。这里大概是桃花源,他们用奇怪的方式煎牛排,牛排煎得焦熟,淋上奇怪味道的酱汁,电视里还放着伊丽莎白泰勒的纪录片,“她就用一只高脚杯接着眼泪,边流泪对我说‘我不能失去他’。”于是我就着伊丽莎白泰勒紫罗兰色的大眼睛,吃下这份过分难吃的牛排。
如果是儿童文学,这会儿我该放下碗筷,和这些矮人一起跳舞了,但是他们只是沉默着收拾桌子,我问“请问我要去赞布错怎么走”,他们其中一位对我说,你走反了方向,你这辈子也走不到赞布错,我扔下钱包,离开了旅社。
顺着土路往山里走,既然去不了赞布错,那我就去爬山。
到了山顶我才发现,我既没有给家人回电话,也没有把手机从那个该死的插座上拔下来,现在它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心中生出一种又怅然又豪迈的感情,于是我大声喊:
山啊——山啊——
四处回响是群山的应和,我又大声喊:
山啊——山啊——
喊累了我索性躺在地上,回声的尾音消失。天空中鹰雀同飞,鸟雀飞着飞着竟然飞到我附近的树枝上停歇,我看到它们毫无光泽的黑眼睛,像是黑色玻璃球,我轻轻挥起手臂:
你们来自赞布错吗?
我可能这辈子都去不了赞布错了,它太远了,就像我的家庭一样,离我有一个黑美人的距离一样,他们现在一定都在为我担心。
但是我早就迷了路,车票上写着布宜诺斯艾利斯,可是我这辈子哪里也去不了,我一直在里斯本大街上,那条大街绑架了太多人的生活,那么多人试图逃出里斯本,但是他们一辈子连里斯本大街都逃不出去,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我从山顶跳了下去,回归我在里斯本的无趣生活。
2017/7/29
等等我想个外国笔名 想不出来
周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