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朴素的,不求任何利益的叙述。我只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写给你。
文/y亦大
写什么故事会有这般令人悲伤的理由。
只怕酝酿许久的话,慢了一步,就慢了一辈子的距离。
却又害怕写下。就像我最近越来越常梦见你,总想拉住时光让你再慢点,再慢点老去。
记忆里的灶根间有两扇门,后门通向邻居家的院子,后门口有低矮的狗尾巴草。对啊,那时候的厨房,你还叫它灶根间。灶根间的屋顶是尖顶,江南小村特有的那种青砖瓦,带着小小的玻璃天窗。下雨天雨水顺流而下,积在天外的洗衣台上,趴着白色蠕动的小虫。
那时候的我,小小的,屋顶,高高的。那时候的你,也是矮小的。因为你炒菜的灶台快到你的肩膀,我总看着你微踮着脚,使劲抻着脖子,翻动沉沉的铁锅。
记忆是红烧烤麸香干的味道。到现在依然是我最依恋的味道。只是没有了在灶根间热腾腾出锅的滋味。是酱油的牌子变了,是铁锅子和柴火变了。还是我的你,风霜了岁月。
过年的时候我们都挤在小小的唯一带电视机的客间,客间的纱窗外是另一户邻居家的院子。我和妹妹总时不时朝外望去。看见邻居伯伯大婶走动便迅速龟缩起脑袋。
四角剥落的茶几上总是有我们爱偷吃的冻米糖或油赞子。煤炉上煨的年糕起了焦扑扑的一层皮,狼吞虎咽地吃下一整条,撑得我们吃不下晚饭。那时候的墙纸还是简陋的张贴着的母婴影楼照的年历。
你常睡的那间卧房,铺的棉被和挂的蚊帐的味道,我到现在依然记得。有时候就不时会有药膏的气味混杂。因为,从我刚刚开始长大,从我刚刚开始有记忆,你就已经披了眼角的皱纹,负了伛偻的背脊。
我该如何了解你年轻时候的样子。你美丽的模样,大概就挂在那面照片墙上吧。黄铜色古早的相框,黑白的相片,还有你的中山装。那时候,你的孩子还带着少女的婴儿肥,那时候的我,还是你的天使,在云朵里守护着你。我想是因为这样,现在他们才说,我长得像你吧。
你的五斗柜和大衣柜,都不是现在我们常有的那种化工樟脑味。而是一种带着水汽的,似乎很有故事,很沉甸甸的木头的味道。
我已不记得它们的样子,似乎是画着一些简单的墨画的,把手雕花的,很像老古董的样子。但我记得你把洗了又洗的褪色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吱嘎拉开衣柜,慢慢地仔细地把它们收起来。
偶尔看到你把一小撂钞票用红色的纸包好,又包一层透明塑料纸,塞在衣柜的一角。我去你那儿玩的时候,你就会掏出来,执意塞给我一张。
夏天的院子是一家人的餐厅。大大小小不成一套的方木凳、长凳、元帅椅拼在一起,大得快挤不出门的圆桌面,老老少少七手八脚地忙活。一张圆桌堆不下的十来盆菜,总是新菜碟在旧菜上。我总得端着碗筷绕着桌子转,才能夹到我要吃的菜。还有,总有那盘我爱吃的,红烧烤麸香干。
日落前兄弟姐妹跑出院子后门,到田里去捉龙虾,可以装4个小孩子的大酒缸歪歪斜斜地半嵌在石子路边的泥地里,被邻里们装满了肥料。我们总是捂着鼻子跑开。匆匆路过那家人的大铁门,被拴在门背后的大黄狗总是凶神恶煞地吠叫。
地里有时搭着白色大棚,有时一片葱绿。我们在葱绿里蹦跳着蹦跳着,不小心,我的一只脚踩在两条田垄中间凹陷的泥坑里,带了一条泥腿子,憋红着脸回家。有时走过林子会看到覆盆子。就是现在一小盒就卖20块的那种,当时的我们可是随便摘,大口吃的。
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后来我不常去你那儿,去的时候,你带我从灶根间后门出去抄近路到小卖部,让我挑一只冰棍。我舍不得让你花钱,挑了一支5毛的。对了,我从来没告诉别人,在那个小卖部,我看到过一个小男孩偷零食,我竟没有告诉老板娘,也没告诉过你。
还有哥哥在前门的河埠头点小鞭炮时被炸到了手,回来抹满了红花油,痛得嘴角直抽抽。还有河埠头前停着小船,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捕鱼还是捞水草的小船,在从上海回老家的动车上往外看偶尔还能遇到。
还有还有,站在田埂间回头看你的老房子,在一片葱绿里,隐隐绰绰的白墙,透出暖黄色的光。暮色笼罩下来了,养狗的人家,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声。
突然有一天,现在想来,好像真的是一天之内的事,我的那座老房子和我告别了。
记忆里的我离开了有着一口大铁锅的尖屋顶的灶根间,
离开了有沉淀着故事和雨水气息的老家具的你的卧房,
离开了玩过家家和摆大圆桌吃红烧烤麸香干的院子,
离开了入口晾晒着衣服的弄堂和前门的拱桥与河埠头,
离开了从城镇进村的那随着我个子不断长高而不断变窄的稻田依傍的石子路。
我把小时候的我,留在了那里。
那时的我,肯定还不知,你踟蹰在院子门口依依不舍地泪眼婆娑。只依稀记得她们说着,怎么到新房子了难道还把老古董家具一起搬来不成。我不知你在你的老房子里留下了多少从山坳到小镇的曲折诉说,留下了从韶华到沧桑的戚戚心路。
离开老房子以后的时光,好像我的成长变得飞快,快到我们的记忆仿佛出现了断层。等到我升高三的时候写过一篇随笔,为你写的。忽然发觉,当我只专注在自己的成长里时,那些我不易察觉的日子,是怎样地蹉跎着你啊。
而现在的我,却离你更远了一些。什么时候开始,你成了我心里最放不下的那个柔软角落。
那个曾经帮我用铜壶暖热被窝掖好被角的你,那个曾经微踮着脚铲锅的你。
那个现在独自病倒在床上需要急诊的你,那个现在左手不停颤动右耳听不见的你。
时光啊时光,请不要让她到我的梦里。请让她在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年轻时代不曾有过的太平盛世,无尽地享受富足的爱和无忧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