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的开篇,
词话本(万历本、“啰嗦本”、“原始本”)
与
绣像本(崇祯本、“简化本”、“文人本”)
差别较大。
学界对于两个版本
艺术价值孰高孰低的争论,
第一回是重要战场。
两版的开篇
都是发了一通长长的议论。
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教育
文章要有中心思想,
显得有文化一点,
就要做到“文以载道”。
他们都积极地践行了这一条,
开宗明义地说明了
为什么要讲之后这个故事。
词话本的开篇
因果轮回
词话本是为说书先生们准备的,
面对台下嗑着瓜子呷着茶
普罗大众的代表们,
在给大家讲一个香艳故事时,
按照套路,
应该先戴上“说教意义”的帽子,
以“道德寓言”的形式
为“我的说”赋予合法性,
以“警示片”的属性
为“你的听”给予合理性,
是不是觉得很体贴
是不是觉得很完美。
说书先生说:
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让你们看看贪淫与贪财的恶果。
敲黑板、敲黑板!
要记得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天条,
别作恶,多行善。
这时,
四百年后的我,
想举起手,站起来
隔空对四百年前的说书先生说
先生且慢,
那个比潘金莲,
要淫荡得多的王六儿,
为啥能得善终?!
全场沉寂
说书先生先摇摇头,
再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而我,
可能会看到那个
穿越了四百年飞过来的
黑。板。擦。
我不知道说书先生
是否真的深信
因果报应的轮回
但我猜写书先生
其实并不信
不然,
他不会弄出一个王六儿的角色
站在那里冷冷地笑着。
捣完乱,
我们再回到场中,
听听说书先生怎么讲?
那个时候,
他们应该是唱一会儿说一会儿的,
就像郭德纲一样,
时不时来段“太平歌词”
或者流行歌曲。
说书先生台上站定、环顾四周后,
开唱: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
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
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好一个“却为花柔、豪杰都休”
定能博得满堂彩。
看官情绪平复后,
说书先生以“情色”起头,
开讲西楚霸王项羽与虞姬
汉高祖刘邦与戚夫人的故事,
为“花柔、都休”的观点
提供案例支持。
随后,
给出更加深入的观点:
“士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放”
切换为当下的“人话”就是,
男人如果恃才自傲
就是德行浅薄的表现;
女人如果炫耀自己的姿色
就是情思放荡的体现。
说到此,
说书先生时刻不忘使命,
抓住时机,
狠狠地教育我们要
“持盈慎满,
则为端士淑女,
岂有杀身之祸。”
当时我读到此处,
看到“持盈慎满”这个词,
觉得甚是眼熟,
忽觉,
这不是,这不是,
各级领导各类党性分析材料里面
经常露脸的好词儿么?
想到此,心中不安,
赶紧上网查此词出处,
不幸的是,
此词原创,
竟然真的始于金。
由此看来,
词话本开篇说教,
果然成效显著,
四百年后我天朝官员,
依然奉若为人之准则。
有点跑偏哈,
认真点,严肃点。
说完教,
说书先生话锋一转,
“今古皆然,贵贱一般”
告诉我们
“为花柔豪杰都休”的道理
古今天下都适用,
是公理,是天道
别怀疑,也别挑战。
不信,
我再给你细讲一个
虎中美女引出的风情故事,
结局是
男的命丧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
女的尸横刀下,再不能施朱傅粉。
吓不吓人,恐不恐怖。
这是词话本的开篇。
绣像本的开篇
万事皆空
前面我们提到过,
绣像本应该是某一个
文化底蕴较为深厚、
文字技巧更为娴熟、
文学创作意识更为主动
的文人重新整理写就的。
他不光对文本进行了删繁就简、
对叙述结构进行了整合优化、
对个别画面的欣赏角度进行了调整、
对一些情节的展开逻辑进行了重构,
还大胆地把人家的立意,
也就是我们最耳熟能详的概念
——中心思想
都给改了。
刚才说了,
词话本的立意
是因果轮回,
要戒淫戒恶,
要行善积德。
然而
一个读了很多
圣贤书、装逼书的“文人“、
一个极具
批判精神、见谁都不服的“骚客”,
实在看不上
如此饱含
“渣土味道”“土鳖气息”的立意,
因果轮回,你骗谁呢?
我们现在流行
佛系佛性
好么?!
还是这个故事
还是这些人
还是这些情节
文人骚客开始发功,
提高逼格,
提升调性。
经过一番改造,
铺面而来的立意,
佛性满满,
空味十足。
——
人生在世,
万事万物,
皆是痛苦与虚无。
警示片在滤镜之下
妥妥地长成了
文艺片。
——
对书中人物角色,
我们给予的不应是
厌恶与责骂,
而应是
悲悯与同情。
作为一名文艺崴脚的中年少女
改造后的调性
深得我心、极为认同。
所以,
我离“骚客”不远。
你呢?
话归正题。
词话本是在说书场里听,
绣像本应是在书房里看。
翻开第一页
绣像本给我们呈现了这样的卷首诗。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这首诗并非改书先生原创,
而是借用一位唐朝女诗人
名为《铜雀台》的作品。
讲的是,
曹操希望自己死后,
他的姬妾们能住在铜雀台上,
逢初一、十五,
便面向他的灵帐,
歌舞奏乐。
然而,
遗愿总归是遗愿,
现实就是诗里的场景,
“一切如梦幻泡影,
如电复如露。”
作者由此发出感叹
“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
到了那结果时,一件也用不着。”
甚至提出了
“削去六根清净,参透空色世界”
的出路建议。
是不是觉得
比说教我们
要相信因果轮回,
要戒恶行善,
要持盈慎满,
感觉上
逼格高了很多。
不仅如此,
改书的先生怕我们
悟性不够、空灵不足,
还搭建了3D场景让我们进去
身临其境地体验。
走,我们进去看看。
“便见得堆金积玉,
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
贯朽粟红,
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
高堂广厦,玉宇琼楼,
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
锦衣绣袄,狐服貂裘,
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
“罗袜一弯,金莲三寸,
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
枕上绸缪,被中恩爱,
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
这还不够,继续行进,继续感知:
“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
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
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
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
假饶倾闭月羞花的容貌,
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
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
若遇着齿冷唇寒,
吾未如之何也已。”
犀不犀利,透不透彻。
这是绣像本的开篇。
花柔与空色
两种风情两种态
如果说,
词话本是以冷酷的视角从外围
撕破人性一层又一层的的伪装,
绣像本则试图进入恶的本体中
体贴一番、思索几遍。
如果说,
词话本还在试图警示人们的行为,
绣像本已开始试图唤醒众生的自觉。
如果说,
词话本还在次元内
绣像本已经来到了次元外。
词话本中的“花柔”
已幻化为
绣像本里的“空色”。
我想弱弱地说,
绣像本比词话本,
在存心着笔处,
似乎更深一层,
在立意着眼点.,
似乎更高一层。
两个版本我都喜欢。
因为对于相同的情节人物,
提供了两种结构视角,
长成两种性格气质。
对于我们读者来说,
感觉拥有了两款《金瓶梅》。
对于天生喜欢
集齐一个物件各种款式的我们来说,
是不是感觉赚到了呢?
最近,我困惑了。
为什么要读金瓶梅?
为什么要写这个系列?
也许是,
深深地了解了书中的恶,
才能在现实中,
一步一光明。
也许是,
深信,
黑暗之处,
必有轻盈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