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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岁生日前夕,我无意间翻到母亲锁在保险柜里的文件。 “治疗性出生许可:向初见脐带血定向移植受体——向明宇”。 原来全家二十一年的宠爱,都是为了给患有先天疾病的哥哥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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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日当天,我平静地指着电视新闻里的冷冻人实验:“我要去那里。” 十年后父母才找到实验室,隔着厚厚的玻璃哭喊我的名字。 生命维持系统突然亮起红光:“警告:解冻程序存在不可逆损伤风险。” 屏幕滚动显示着实验日志:“实验体自愿条款第7项确认——放弃亲属唤醒权限。” 母亲疯癫地砸着玻璃,却只看见我沉睡的侧脸。 而那份最初的文件背面,有行父亲的小字:“若早知慧执意用二胎救长子,我宁可他当年随先天病去。”

冰冷的、绝对的寂静,像沉入不见底的深水。

没有光。或者说,我能“感觉”到的光,是一种遥远、恒定、非自然的微白,如同永恒凝固的月光,穿透某种厚重的、无法触摸的屏障,投射在我紧闭的眼睑上。没有声音。绝对的真空吞噬了任何可能存在的振动,连我自己脉搏的跳动、血液的流淌,都成了被封印在遥远彼方的传说。触觉?它被一种均匀的、不可抗拒的压力所取代,这股力量温柔却不容置疑地裹着我身体的每一寸,将我固定在这悬置的虚无之中。

时间的概念早已瓦解。一秒?一年?一个世纪?在这里失去了所有的刻度意义。我沉浮在无悲无喜的深海里,意识是一片缓慢漂移的浮冰,偶尔触及某个尖锐的棱角,才会泛起一丝涟漪般的知觉。

那个尖锐的棱角,名为“向初见”。

是我的名字。一个被包裹在重重宠爱与蜜糖里,精心呵护了二十一年的名字。它曾经闪闪发光,缀满了父母含笑的眼眸与哥哥向明宇无奈却又纵容的叹息。它曾是向家城堡里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名号,是柔软的地毯、衣橱里永无止境的新裙子、晚餐桌上刻意迁就我口味的美食堆砌起来的空中楼阁。

直到那个日子——我二十一岁生日的前夕。命运的齿轮,就在那一刻轰然脱轨,碾碎一切虚假的琉璃光彩。

空气里还残留着白天花园派对筹备的香甜气息,混合着新鲜玫瑰的馥郁和糖霜奶油的腻人味道。佣人们轻手轻脚地穿梭,布置着明天盛大宴会的细节。我赤着脚溜进书房,带着一点点恶作剧的兴奋,想提前看看父母给我准备的生日惊喜清单是否藏在那个最常用的抽屉里。指尖滑过昂贵的红木桌面,却意外地触碰到底部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小突起——一个与书房庄重风格格格不入的嵌入式指纹保险柜。

母亲的指纹轻易地为我打开了它(她总说我的指纹和她年轻时有某种奇妙的感应)。里面没有珠宝,没有文件,只有一个薄薄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硬壳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标识。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直觉,我翻开了它。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又或许是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不是日记。是记录。冰冷、精准、毫无感情的医学记录。

一行行工整的字迹,来自母亲郝慧那熟悉却在此刻变得无比陌生的手笔。它们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瞳孔:

“胚胎植入前基因筛查(PGD)结果确认:胚胎A-07,性别女,HLA配型与受体向明宇(8岁)完全相符……批准作为定向脐带血供体使用。”

“妊娠第38周,计划性剖宫产手术同意书签署……确保脐带血新鲜度及活性。”

“手术顺利。女婴,体重3.2kg,Apgar评分10分。A-07正式命名为:向初见。脐带血总量120ml,采集顺利,即刻低温转运至明宇所在治疗中心,等待移植……”

“明宇移植术后第30天,嵌合状态检测:供体型细胞稳定植入,初步判定成功……”

纸页的触感突然变得无比粗糙,刮擦着指尖,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那些黑色的墨迹,每一个笔画都像活过来的蛆虫,在我眼前疯狂地扭动、变形、膨胀,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脑子。

脐带血……供体……A-07……

原来如此。

二十一年的宠爱,那些堆叠如山的礼物,那些小心翼翼的呵护,那些“小公主”的甜蜜呼唤……它们在我眼前瞬间风化剥蚀,露出底下狰狞丑陋的基座——一个巨大的、精心伪装了二十一年的培养皿。我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气,我所沐浴的每一寸阳光,甚至我本身的存在价值,都只是为了滋养一件“医疗器具”,一件为了拯救他们真正的心头肉——向明宇——而精心培育出来的活体备件。

“初见?宝贝?”母亲温和带笑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书房门口响起。

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猛地烫了一下,剧烈地一抖,那个薄薄的、此刻却重逾千斤的笔记本脱手而出,“啪”地一声摔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摊开着,像一个无声而巨大的嘲讽。

母亲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精心保养的面容瞬间惨白如纸,精心描画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那双总是盛满宠溺和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无处遁形的惊恐和一种被撕破伪装的狼狈。

“初…初见……”她向前踉跄一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试图弯腰去捡那本泄露了所有肮脏秘密的本子,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我没有动。身体里所有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发出轰隆的巨响,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留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片真空般的死寂。耳鸣尖锐地啸叫着,几乎要刺穿我的鼓膜。书房里水晶吊灯折射出的璀璨光芒,在我剧烈收缩的瞳孔里碎裂成无数狰狞的光斑,旋转、飞舞,将母亲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切割得支离破碎。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锤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钝痛,沉闷的回响撞击着肋骨。我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胃部在痉挛,一股带着铁锈味的酸液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

我没有尖叫,没有质问,没有歇斯底里。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深处,凝固成一块坚硬的、令人窒息的冰。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我的目光像两把刚刚淬过寒冰的匕首,穿透她眼中的惊慌失措,试图在那片混乱的废墟之下,挖掘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母亲”的、与“医疗决策者”无关的愧疚或悔恨。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来尖锐的疼痛。书房里只有我们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交错着,像濒死的野兽。

“你……”那个字终于艰难地挤出了我的喉咙,沙哑得可怕,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你们……” 后面的话语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粉碎在齿间。

母亲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终于抓住了那个笔记本,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攥在胸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初……初见,你听妈妈解释……”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哭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真的……”

爱我?

多么滑稽的谎言。爱?这世上竟有如此冰冷、如此功利、建立在如此残酷利用之上的“爱”?

她用这个字眼,轻易地玷污了它本该拥有的所有神圣和温暖。

尖锐的耳鸣再次席卷而来,淹没了她所有徒劳的辩解。眼前的世界开始剧烈地摇晃、扭曲,色彩混作一团肮脏的油污。胃里的翻江倒海再也无法抑制,我猛地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疼痛感顺着食道蔓延。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那只试图伸过来的、保养得宜的手——那只曾无数次温柔抚摸我头发的手,也曾在那份冰冷的记录上签下决定我命运的名字的手。身体的爆发力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决绝,将母亲撞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磕在沉重的红木书桌角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她压抑的痛呼。

我没有回头看一眼。

逃离。我必须逃离这个瞬间化为巨大和谎言坟墓的地方!

双脚像是踩在滚烫的岩浆上,又像是深陷冰冷刺骨的泥沼,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脆弱的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钝痛。喉咙深处那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气息顽固地翻涌着,烧灼着每一寸黏膜。

冲出书房紧闭的雕花木门,外面明亮得刺眼的家居灯光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钢针,狠狠扎进我布满血丝的眼底。世界在剧烈地旋转、扭曲、碎裂。原本熟悉无比的、充斥着奢华慵懒气息的回廊,此刻却像一条无限延伸的、光怪陆离的迷宫隧道。脚下踩着的柔软波斯地毯,那曾是我幼时打滚嬉戏的地方,现在却仿佛覆盖着一层粘稠滑腻的油脂,不断地试图将我拖入深渊。

“小姐?您没事吧?”一个穿着整洁制服的女佣端着摆满精致点心的托盘迎面走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关切和一丝困惑。

她的声音穿过尖锐的耳鸣,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那张脸在我急速收缩的瞳孔里扭曲变形,带着一种怪诞的、令人作呕的关切表情。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痉挛。我猛地捂住嘴,踉跄着绕过她,身体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镶嵌着巨大镜面的墙壁上。镜面清晰地映出一张惨白如鬼的脸——额前凌乱地贴着几缕冷汗浸湿的黑发,眼睛瞪得极大,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瞳孔深处是一片荒芜死寂的空洞和难以置信的惊骇。那是我吗?那个向家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镜子里的影像发出一声无声的歇斯底里尖叫。

现实中的我,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的抽气声。身体顺着光滑冰冷的镜面无力地滑落下去……

意识像沉船般缓慢地浮出黑暗冰冷的水面。最先感知到的,是鼻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塑料和金属冰冷气息的独特味道——医院。我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承载着千斤重压。沉重的疲惫感深入骨髓,如同铅水灌满了四肢百骸。

周围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渗进来:

“……刺激太大……急怒攻心……暂时性休克……”一个冷静而略显疲惫的男声,应该是医生。

“慧,你……你怎么能让她看到那个!”父亲向明江刻意压低了嗓音,但那嘶哑的语调里压抑的怒气像即将爆发的火山熔岩,灼热地冲击着我的耳膜。声音就在床边不远处,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感。

“你以为我想吗?!”母亲郝慧的声音骤然拔高,尖利得破了音,充满了崩溃边缘的绝望和一种奇异的、执拗的委屈,“那个保险柜……那个该死的指纹锁!她怎么会想到去开那个!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都好好的!都是为了明宇啊……”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哽咽着,化为一阵压抑的、令人心头发堵的痛苦啜泣。

明宇……明宇……

这个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我好不容易恢复一丝清醒的意识上反复挫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个被包装在“爱”里、名为“脐带血供体”的巨大伤口。胃部一阵熟悉的翻搅。

“够了!”父亲的声音猛地截断母亲的哭泣,带着一种罕见的强硬和深重的疲惫,“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孩子在里面躺着!明天……明天还是她的生日……”他的话语卡住了,尾音泄露出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无力感。生日?多么讽刺。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沉重的呼吸声,压抑的抽泣,消毒水的气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死死缠绕。我像一个幽灵,漂浮在自己的躯壳之上,冷冷地旁观着这场由我引发的、围绕着我的“用途”和“存在价值”而进行的、令人作呕的争执。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世界终于只剩下消毒水和一片死寂。

我缓缓地睁开眼。天花板是单调的、刺目的惨白。一滴冰冷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无声地洇入鬓角。

明天?生日?

那曾是我一年一度最为期盼的、被无尽宠爱和祝福簇拥的日子。此刻,每一个关于它的回忆,都像裹着蜜糖的毒刺,狠狠地扎进心脏深处。

一个冷硬、清晰的念头,如同在漆黑的海底骤然亮起的探照灯柱,刺破所有混乱的思绪和痛苦,不带一丝犹豫地浮现在脑海。

结束它。彻底结束这一切。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炫目的光点,旋转着倾泻而下,将整个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下的琉璃宫殿。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香槟的芬芳、花园里空运来的新鲜百合的浓烈甜香,以及精心烹制的珍馐佳肴混合成的、令人微醺的奢华气息。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我穿着母亲为我挑选的、缀满手工水晶的昂贵定制礼服,坐在那张被鲜花簇拥的主位上。冰冷的绸缎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滑腻的、被禁锢的错觉。脸上维持着一个或许可以被称之为“微笑”的表情——嘴角僵硬地向上牵拉,肌肉却像被冻住般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的少女,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茫然地倒映着眼前这片虚假繁荣的幻影。

“我们的小寿星今天真漂亮!”父亲向明江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刻意拔高的愉悦和一丝难以掩饰的不自然。他端着酒杯,脸颊因为酒精和紧张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那只宽厚的手掌习惯性地想要揽住我的肩膀,却在半空中极其细微地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落在椅背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言说的僵硬。

母亲郝慧坐在我的另一侧。她穿着一身高贵的丝绒长裙,颈间佩戴着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灯光下璀璨夺目。她脸上堆砌着堪称完美的笑容,眼神却如同惊弓之鸟,每一次与我视线有瞬间的交汇,都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她的手一直紧张地交叠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不停地招呼着宾客,声音依旧温婉动听,但那流畅的话语背后,我能清晰地听到一种濒临断裂的、细微的颤抖。她不敢触碰我,哪怕只是衣角。

“初见,生日快乐!许个愿吧!”哥哥向明宇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关切。他今天看起来精神不错,脸色甚至比我这个“寿星”还要红润一些。是他体内流淌的、本该属于我的脐带血的功劳?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舔舐过我的神经。他递过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笑容真诚,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礼物?愿望?

多么讽刺。

就在这喧嚣的中心,在这无边无际的、被精心粉饰的“爱”与“欢乐”的包围之中,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脊椎深处不可遏制地蔓延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周围的欢声笑语、音乐旋律、甚至父母强装的笑脸和哥哥温和的关切,都像被按下了慢放键,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罩隔开,变得遥远而失真。只有我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如同囚徒绝望的擂鼓,在耳边一声声地、清晰地撞击着。

我慢慢地转过头,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和迷离的光线,精准地落在大厅侧墙上悬挂的巨大液晶屏幕上。那里正在播放着晚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穿透了背景的嘈杂:

“……‘未来视界’实验室宣布,‘深蓝守望’人体低温休眠科研项目正式对外募集一期志愿者。该项目旨在探索极端条件下生命暂停与重启的科技边界,为未来深空探索及重大疾病治疗开辟潜在路径。项目负责人强调,实验存在极高风险及不可预知性,志愿者需自愿签署一系列不可逆的知情同意书……”

屏幕上适时切换画面。一个巨大的、充满未来科技感的圆柱舱体内部,银灰色的合金结构泛着冷冽的光泽。舱壁铭刻着复杂的电路纹路,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沉睡巨兽的冰冷血管。舱体中央,隐约可见一个人形的轮廓,安静地悬浮在似乎永远凝固的、泛着淡蓝色荧光的溶液之中。绝对的静止,绝对的孤独,绝对的……逃离。

与周围这片虚假喧闹的、带着血腥甜香的“人间”相比,那冰冷的、寂静的蓝色深渊,竟散发出一种近乎圣洁的、诱惑的光芒。

它像一个无声的召唤,一个通往永恒安宁的入口。

“……高风险……不可逆……”主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那些警告的词汇在空气中冰冷地跳跃。

我的心跳,却在那一刻,诡异地平稳下来。所有的混乱、痛苦、撕裂感,瞬间被一种奇异而冰冷的澄澈所取代。

就是那里。

“哥,”我的声音响了起来,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尘埃落定般的解脱。这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在周遭的喧闹中劈开了一道缝隙,让附近的几个人瞬间安静下来,目光带着疑惑投向这边。

向明宇愣了一下,脸上温和的笑容有些凝固:“嗯?怎么了初见?”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父母。

父亲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瞬间捏得发白,杯中的香槟液面剧烈地晃了一下。母亲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双惊恐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我,嘴唇颤抖着,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预感到某种灭顶之灾的降临。

我抬起手。手臂有些僵硬,但动作却异常坚定。苍白纤细的食指,隔着冰冷空气,笔直地指向那片巨大屏幕上、那个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冷冻舱。

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屏幕的光映在我的瞳孔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冰冷的、燃烧着决绝光芒的幽蓝色光点。

“我要去那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珠,清晰地、毫无波澜地砸落在骤然死寂的空气里。砸碎了水晶吊灯的光影,砸散了奢靡的香气,砸碎了父母脸上最后一层强撑的伪饰。

整个喧嚣的世界,在那根指向冷冻舱的手指和这句平静宣告面前,轰然失声。

巨大的宴会厅里,时间仿佛被冻住了。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璀璨,却失去了温度,像无数冰冷的星辰碎片悬挂在头顶。香槟的泡沫无声地破裂在精致的杯沿,欢快的背景音乐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止。所有宾客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困惑地、惊疑不定地望向主桌的方向,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寂静中迅速蔓延开来。

“那里?”向明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顺着我的手指看向屏幕,又猛地转回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我,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初见,你在说什么胡话?那是……那只是个新闻!你开什么玩笑?”他试图伸手来碰我的手臂,带着一种兄长的急切和权威,想要把我从这“荒谬”的念头里拉回来。

“别碰我!”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撕裂了凝固的空气。身体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仿佛躲避什么致命的瘟疫。椅子腿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显得无比突兀。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向明宇的眼底。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手指微微蜷曲,脸上只剩下震惊和被刺伤的茫然。

“郝慧!你干的好事!”父亲向明江终于爆发了,他猛地将手中的高脚杯重重顿在桌面上,昂贵的香槟酒液泼溅出来,染湿了洁白的桌布,如同流出的血。他粗重的喘息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坐在我另一侧、已然面无人色的母亲,“你看看!你看看你把女儿逼成什么样了!都是你!当初我就说……”

“我逼的?!”母亲郝慧像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子,瞬间从巨大的惊吓中弹了起来。精心盘起的发髻散落了几缕,狼狈地垂在颊边。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精心修饰的面容扭曲变形,泪水混合着崩溃的绝望汹涌而出,声音尖利得几乎刺破耳膜:“向明江!你现在来怪我?!当初是谁在明宇病危通知书上签的字?!是谁跪在医生面前求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救明宇的命?!你忘了?你全忘了?!初见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以为我愿意?!我做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我自己吗?!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的儿子吗?!”她歇斯底里地指向僵立在一旁、脸色惨白如雪的向明宇,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控诉和玉石俱焚的疯狂。

“家?儿子?”我轻轻地、低低地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像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所有压抑的沸反盈天。

“闭嘴!都给我闭嘴!”母亲郝慧彻底崩溃了,她尖叫着,抓起面前的一个甜点小碟,狠狠地砸向地面。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如同一个引爆的信号。精心构建的、维持了二十一年的虚伪殿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宾客们惊愕地低呼,纷纷站起身,场面一片混乱。

我看着眼前这出荒诞至极的闹剧,看着父母互相指责、撕扯着对方灵魂深处最丑陋的伤疤,看着哥哥像个失魂的木偶般站立着,脸上写满痛苦和不知所措。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

够了。这一切都够了。

噪音依旧在耳畔轰鸣,母亲尖锐的哭喊,父亲暴怒的斥责,宾客们压抑的议论……所有声音都扭曲变形,如同隔着厚重的玻璃墙传来,模糊而遥远。

我缓缓地站起身。沉重的礼服裙摆如同枷锁。没有再看任何人。

转身。

迈步。

穿过那些投射过来的、混杂着惊骇、疑惑、怜悯和窥探私密的目光。穿过这片由谎言、利用和崩溃的爱编织而成的废墟。

高跟鞋踩在被香槟濡湿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回响。

一步,一步。

走向那扇象征着虚假繁华与真实禁锢的巨大雕花厅门。

走向屏幕里那片幽蓝的、死寂的、却散发着极致诱惑的永恒冰寒。

身后,是彻底爆发的混乱和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拦住她!快拦住她!”

没有任何人真正上前阻拦。或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或许是慑于我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万念俱灰、玉石俱焚的冰冷气息。

沉重的厅门无声地向两边滑开,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和城市遥远的灯火。

我走进那片黑暗里,再也没有回头。

冰冷的金属座椅,坚硬硌着尾椎骨。头顶惨白的灯光不带丝毫温度,投射在对面光洁如镜的金属桌面上,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枯竭了所有活水的古井,只剩下近乎死寂的平静和一种燃烧到尽头的灰烬感。

对面的男人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色实验服,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审慎,带着一种研究者特有的、近乎冷酷的客观。他的视线越过摊开在我面前那份厚重得如同砖头般的文件,平静地落在我脸上。

“向初见小姐,”他的声音平稳、清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在陈述冰冷的规则,“再次确认,您已详细阅读并理解‘深蓝守望’一期实验项目所有条款,尤其是其中标注为红色的‘不可逆条款’及‘极高风险警示’部分?”

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轻轻点在文件其中一页被红框圈出的几个条款上。那些文字如同烙铁般灼烫着我的视网膜:

“条款7:自愿放弃一切基于血缘或法律关系产生的亲属唤醒权限。实验期间及潜在苏醒后,亲属彻底丧失任何形式的决策介入权。确认签字具有最终法律效力,不可撤回。”

“附录C:生命维持系统紧急唤醒协议失效确认(适用于条款7生效时)。”

“附录D:低温休眠状态下神经元不可逆损伤累积风险模型(概率预估模型,仅供参考)。”

“风险告知书:冻存状态下生命体征衰退加速风险(医疗干预失效)……”

“我理解。”我的声音响起,像两块干燥的石头互相碰撞,发出短促而空洞的回响。没有犹豫,没有波澜。

男人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文件签名处。“那么,请在此处,最后一次确认您的意愿。”

那支签字笔握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质感透过皮肤渗透进来。笔尖悬停在印有我名字的签名栏上方,雪白的纸张散发着淡淡油墨的气息。

这一笔落下,切割的将不仅仅是未来。

二十一年的光阴,那些被“爱”精心浇灌又瞬间枯萎的岁月;父母第一次将我抱在怀里时(或许是带着愧疚与期望的复杂凝视)的笑容;哥哥笨拙地牵着我学走路时温暖的触感;生日派对上堆叠如山的礼物、烛光、虚假的祝福……无数碎片化的光影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急速闪回,色彩浓烈得刺痛神经,随即又飞快地褪色、碎裂、化为齑粉。

曾经珍视的暖意,在这一刻都成了附骨之疽般的羞辱。

笔尖落下。

“向初见”三个字,在纯白的纸上划开黑色的轨迹。笔画顺畅,结构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殉道般的稳定。没有颤抖,没有停顿。黑色的墨水迅速渗入纸张的纤维,凝固成一个无法更改的印记。

这一笔,是斩断。斩断所有虚伪的脐带,所有的期待与牵绊。这一笔,是放逐。放逐这具被赋予“工具”使命的躯壳,放逐这颗被谎言刺得千疮百孔的灵魂,去往那未知的、沉寂的冰蓝深渊。

笔尖离开纸面。

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个名字的落成,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像是锁链崩断,又像是心脏上最后一丝温热的联系被彻底斩断。

“后续程序将在72小时内启动,请您做好身体准备。”男人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程序化的尊重,“祝您好运,向小姐。”

好运?

我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那或许可以被称作一个弧度极其微小的、冰冷的笑容。

能彻底冻结这虚假的一生,不再醒来,便是最大的好运了。

头颅被一种特制的、柔软的凝胶状物质温柔而彻底地包裹、固定。它紧密地贴合着每一寸颅骨曲线,带来一种奇异的、被接纳的禁锢感,却又隔绝了任何可能带来冲击的外部力量。视觉被彻底剥夺,眼前是永恒的、浓稠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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