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

晨雾未散时,我总爱立在檐下看茶花。昨夜新绽的骨朵仍沾着露水,像是美人髻间斜插的玉搔头,在熹微中摇出细碎的光。远处山岚流动,黛青色的褶皱里藏着几抹娇黄,那是去年深秋未落尽的银杏,此刻正与早开的棠梨交颈而语。这样的时节,连尘埃都浸着三分醺然,让人忍不住要踏碎满院清寂,去赴一场天地作东的盛宴。

竹杖叩响青石阶的刹那,山雀惊起数点。苔痕斑驳的古道蜿蜒入云,恍若谁遗落的翡翠璎珞。攀至半山腰,忽闻泠泠水声破空,转过嶙峋怪石,竟见飞瀑如银绦垂落,在深潭里碎成千万颗水晶棋子。水雾漫过新发的蕨芽,将我的麻布衫子洇出深浅不一的墨痕,倒像是得了哪位丹青圣手的即兴点染。

"后生仔,莫让朝露误了花期。"苍老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抬头望去,虬枝横斜的野樱树上坐着位布衣老者,鹤发间簪着两朵浅绛色山茶。他手持竹筒,正接取枝头将坠未坠的晨露,"这头茬花露配明前龙井,可比瑶池琼浆。"说罢抛来半筒清露,琥珀色的液体在朝阳里泛起粼粼金波。

愈往高处,春意愈是泼辣。杜鹃把整面山崖染作猩红锦缎,蝴蝶兰在幽谷深处铺开月白色的梦境。忽有牧童短笛穿林渡水而来,调子裹着山风,惊起满谷流莺。转过九曲栈桥,竟撞见大片野樱林,花枝交叠成穹顶,细雪般的花瓣簌簌落在肩头。风起时,整片林子都在颤动,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拨弄天地琴弦,而漫天花雨便是跌落凡尘的音符。

正午时分登临绝顶,云海在脚下翻涌如沸。采药人的草庐前,石灶煨着新摘的蕨菜,陶罐里山泉水咕嘟作响。老丈取出粗陶碗,将从山寺求来的碧螺春分与众人。茶烟袅袅中,他指着远山轮廓:"瞧见那些淡紫色的雾霭没有?那是十万棵野桐树在吐蕊。等到下月桐花落尽,就该准备插秧了。"

下山的路径另择蹊径。穿过大片新垦的梯田,遇见荷锄的农人正在点种。黑陶罐里的种子闪着油亮的光,落入泥土的瞬间,让人想起婴孩初降时紧闭的眼睑。田埂上野薄荷的气息混着新鲜土腥,竟比任何名贵香料都来得沁脾。有妇人背着竹篓采撷清明菜,裙裾扫过处,惊起蛰伏的蚱蜢,在阳光下划出翡翠色的弧线。

行至山脚古寺,暮鼓恰好撞破黄昏。檐角铜铃与归鸟的啼鸣此起彼伏,香炉里的余烬尚存温热。小沙弥正在扫拾阶前落花,见我来讨水喝,竟从功德箱后捧出个粗陶罐:"师父说今日有贵客,特留了梅花雪水。"水质清冽,隐约含着去冬梅魂,饮之如咽下整片琉璃月光。

归途经过镇上的老茶庄,掌柜正在焙制头春茶。竹匾里的嫩芽在炭火烘烤下渐渐蜷曲,清香却愈发浓烈,仿佛将整个春天的魂魄都锁在了这盈盈一握之间。街角酒肆飘来新酿的桃花醉,混着远处学堂稚童的诵诗声,在渐暗的天色里酿成某种令人鼻酸的温柔。

暮色四合时,我立在后院整理采回的野花。紫云英与蒲公英插在粗陶罐里,竟比那些名贵瓷器更显风致。风过竹篱,带来邻家蒸青团的艾草香。忽然明白,春天的盛宴原不在名山大川,而在檐角一片新绿,在掌心半盏清露,在农人撒种的弧线里,在万物启程时那声细微的颤音。

夜色渐浓,远山化作深浅不一的剪影。茶炉将沸时,忽见流萤数点掠过墙头,恰似散落的星子赶赴另一场隐秘的欢宴。我取出老者赠的竹筒,将残存的朝露倾入茶盏。水雾升腾间,仿佛又看见满山野樱在月光下起舞,而泥土深处,无数种子正悄然裂开坚壳。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