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黑得像泼了墨。
破庙里只有风,卷着枯草,打在沈十三的刀上。
刀是老刀,鞘上磨出毛边,柄上旧布裹着腥气。不是铁腥,是血腥。
“卯时,城西渡,柳乘风的头。”
黑衣人声音冷,银子砸在石桌上,响了三声,被风吞了。沈十三没抬头,眼盯着刀鞘上的裂。那是三年前斩“毒蝎”崩的,当时血渗进去,现在摸着,还黏糊糊的。
“柳乘风是好人。”沈十三说。
黑衣人笑,笑声比风还冷:“江湖里哪有好人?只有活人,和死人。”
黑衣人走了。沈十三摸出酒壶,灌了口,呛得咳,眼角发湿。他想起二十年前,师傅后院有条河,河上飘着浮萍。师傅总说“刀要快,心要静”,可每次斩了人,师傅都蹲在河边洗刀,泡沫流走,刀身还留着淡红,像胭脂,又像泪。
“师傅,水为啥洗不掉?”他八岁时,扯着师傅衣角问。
师傅望着河,半天说:“水会流,血会淡,可刀记仇。”
那时他不懂。直到十五岁,他第一次斩人。是个偷镖局银子的小贼,跪着哭“我娘病了”。刀下去,血溅在袖口,洗了七遍,那布还是深些。
卯时,城西渡有雾。
柳乘风来了,青布长衫,提个食盒,里面是给老艄公的包子。看见沈十三,他没躲,还笑:“沈兄,我知道你会来。”
“你不怕?”沈十三握刀的手,指节发白。
“怕什么?”柳乘风蹲下来摸石头,“我爹是‘铁剑’柳沧,二十年前死在你师傅刀下。我当时五岁,躲在门后,看见你师傅刀上全是血。后来我学武,有人让我报仇,可我看见你斩了‘恶狼’张,救了村里人;看见你把银子给卖花的孤女。你和你师傅,不一样。”
沈十三的刀抖了下。
雾散了点,阳光照在河上,亮闪闪的。他想起师傅的话,想起后院的河,想起染红又变清的水。他的刀,斩过恶人,也斩过“好人”,每回染血,都像刻道印,叠在以前的印上,越来越深。
“你走吧。”沈十三说。
柳乘风愣了愣,点头:“沈兄,江湖不只有刀光剑影。”
柳乘风走了。沈十三坐在石头上,看河水流东。他摸出刀,伸到河里,水流过刀身,凉丝丝的,可那道裂里,像还有血在渗。
远处有马蹄声。是黑衣人,带了十几个高手。“沈十三,你敢反?”黑衣人刀指着他,“江湖规矩,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沈十三站起来,握刀,眼神很静。
“我师傅说,染了血的刀,永远冲不干净。”他说,“可他没说,刀只能斩人。也能斩这漩涡。”
刀光起。血溅出来,落在河里,顺着水流走,很快淡了。阳光穿过云,照在沈十三脸上,他袖口又沾了血,可这次,不黏了。
后来有人说,沈十三死在城西渡,和黑衣人同归于尽;也有人说,他带刀走了,去南方找了条没血的河,当艄公。
只有老艄公知道,那天之后,河里的浮萍长得特别好,风一吹,绿得晃眼。他还见过个人,背柄旧刀,坐在河边擦刀,擦了一遍又一遍,像在等什么,又像在忘什么。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漩涡还在转。
只是有些染了血的刀,终于找到了比斩人更要紧的事。不是快意恩仇,也不是随波逐流,是在漩涡里,守住一点能让河水变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