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五点半,老头穿着他那套功夫衫到花园去打太极,风雨无阻。
功夫衫是四季常备的。春夏有稠衫,秋冬有丝绒。纯白,宝蓝,时常可替换。清瘦清瘦的脸,单薄的身板,鬓发斑白,生性寡言。提一壶茶,叼一根烟,舞一手陈式太极。就这样得到了混迹花园的中老年女性的青睐。送鞋的拜师的请吃饭的,从湘潭红到了武汉。
晚7时许,老太收拾收拾去跳广场舞。她穿着时髦,精气神十足,有兴致了就跳,没兴致了就走。有时,跳到一半被人邀去搓两圈麻将的情况也是有的。凑的就是一个热闹,干什么都要风风火火。
老太喜欢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漂流,踏青,农家乐;唱歌,跳舞,发微信。可是,一朝到武汉,如入樊笼里。但老太不甘寂寞,认为革命友情到哪里都是可以发展出来的。于是,老乡,邻居,卖菜的;老的,少的,还抱在手里的,个个亲热如老友。
老太比老头年长四个月。他内敛她火爆,他超脱她世俗,她里里外外能做主,他妥协隐忍甘让步。气质迥异的老头和老太,风风雨雨磕磕绊绊了四十载。
70年代末。
老头还是城里运输公司书记家的二儿子。长得俊气,自带文青气质。老太是家里幺女,老太的娘四十好几才生了她,原打算送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留下来自己养。12岁失怙,艰苦的生活和繁重的劳动造就了她的坚韧和强势。
上山下乡运动中,他来到了她所在的农村插队。他木讷寡言,干完农活喜欢一人呆在屋里,看点家里带来的闲书。她兄姐都已成家,她要挣工分,还要照顾多病的寡母,村里村外出了名的泼辣能干。
那时,他屋外总有大胆的农村姑娘转悠来转悠去,只为多看一眼这城里来的白面小生。有村干部曾向她表白,可她一心想摆脱农村,到城里去过新生活。她主动帮他洗洗涮涮,他也经常把书借给她姐看,因为她是从来不看书的。四十年后依然。
80年代初。
他们回到城里组建了家庭。两人分到的是最角落的一排屋子,和猪栏只有一墙之隔。下雨天,土墙渗水屋顶漏水,口杯脸盆桶子摆放得到处都是,叮咚之声不绝于耳。
那时,他在运输公司开车,她在家打零工修路。赚的钱都要如数上缴,因为他家还有弟妹要拉扯。她是“黑市人口”,没有计划口粮。多盛了一碗饭,婆婆说:这个月的米少得可怜。于是,她二哥就时不时把乡下打的米送些到城里来。
后来分了家,他们有了两个女儿。他继续开车跑长途,闲来无事看看武侠小说,喜欢喝几两小酒。她推着个小货柜在街边卖槟榔。每天傍晚收摊,拾掇完孩子还得到处寻找醉酒的他。有一次,他酒后发怒摔桌打椅,她一气之下操起菜刀追了他四五里。酒醒后他默默地修好桌椅,从此再也没有醉倒在街边。
那时,她推着货柜早出晚归。货柜上层用来卖货,下层铺着被褥,是两个女儿睡觉的地方。她们缩在里面睡得香甜,手边还有吃剩的几块鸡蛋卷。
货柜上亮着一盏电池灯,暖暖的光照亮着80年代的街。风里来雨里去,一晃就是十年。
90年代。
他赶上了下乡又赶上下岗。好在自己用积蓄买了辆货车,干上了个体户。她在街边搭了个铁棚,终于有了自己固定的摊位。
他买回来的烤鸭特别香,她隔壁摊位的韭菜饺子很好吃。附近的冰棒厂到了夏天还卖冰水。烈日下,女儿们每天欢欢喜喜地拿着搪瓷杯捧回甜水。
家里黑洞洞的老房子已经拆了迁,一家四口住上了小小的商品房。她在楼梯口收拾出一间小店面,在家门口做起了小生意。靠着四五个平方也撑起了家里半边天。
女儿们很听话。读过私塾当过书记的公公断言:家里祖坟开了两条坼,看风水是要出两个笔杆子的。子孙成不成器要看娘的为人,这事只怕要应在你两个女儿身上。
走进新世纪。
搞个体运输的越来越多,他接的活越来越少。后来索性退了老货车,在家赋闲六七年。夫妻俩守着小生意,已经供不起女儿们的学业。
他开了二十年车,再也不愿重操旧业。加上性格孤僻不喜交际,复杂的事不想干,总挑省心不省力的苦力活来做。搬砖,扛楼,帮人家种菜,走街串巷卖凉皮。就是那几年,他落下了腿疼的毛病。
她为了女儿的学业,苦苦经营,为了凑学费欠下别人不少钱。那一年的年三十,债主接连上了门,坐在家里不肯走,她苦苦求情才放宽了还钱的期限。
他们四十五到五十五的这十年,
艰难,艰难。
2011年。
女儿们知道争气,果真应了老人之言。在他们五十五岁那年,小女儿也硕士毕业走上了工作岗位,老头终于开始拿退休金,家里一笔一笔还清了欠下的学费钱。
从此老头开始天天打太极,老太业余生活更丰富,几乎天天聚会不落屋。
他们看大了大孙又带小孙,开始湘潭武汉轮流住。
这就是老头和老太风风雨雨磕磕绊绊的四十年。太多的细节已被风雨抹去了痕迹,只留下大女儿为他们记下的一笔流水。
他们出生于贫瘠的50年代,赶上了所有的社会变革。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吃苦耐劳艰辛了大半生。他们不曾向困厄低过头,只为女儿求过人。
致礼,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