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喜欢沈家大少爷。
我和沈家大少爷有婚约自是全镇都知道的，我爹和沈叔从小就给我们定了娃娃亲。爹爹是镇长，沈叔是大户商家，自是般配。
我跟大少爷只差一岁，自打我记事起，我就是跟着他转的。我从小也知道，我长大是要和大少爷结婚的。
大少爷那个时候就是孩子里的霸王，我就是他最疼爱的小跟班，爬树摸鱼样样不落。大少爷说东就是东，我是不敢违背的。大少爷有了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笑着和我分享，那一声声的喊叫都让我欢喜。特别是有一次，我因偷跑出去偷吃了别人菜地里的瓜果，爹爹赔着脸，给人家道歉。回来我就被关了禁闭三天。
大少爷就悄悄过来，敲敲我的窗，我一开，就惊到了。大少爷满脸灰尘，就连他最珍视的头发都凌乱了不少，袖子还带些泥沙，他不在意地抹了把脸，笑了。酒窝的少年就这么站在那，举着新烹饪的糕点，阳光明媚了少爷的双眼，很傻却也很亮。
沈叔待我也很好，大少爷母亲早逝，娘让我不要戳他伤痛，我懂，就像大少爷有一天从我的世界里离开一样，我会很悲伤。
到了一定年龄，大少爷进了学堂。镇里，女孩子是没有读书的，这是镇上的惯例，所以我只能听大少爷的转述。大少爷总是哭兮兮的，抹着眼泪向我哭诉先生又打他手板，惹到我哈哈大笑。 他说，先生的竹板一定是喜欢他，不然为什么只打他。我那时只觉得是先生的不识货。
第二年，他得知了我不能上学堂。他说，他辛苦地等候让我跟他一起上先生的课，让我也看看先生的板子，可是我到了年龄却也不能去。
沈大少爷一生气就跟沈叔去闹，听说沈叔臭骂了大少爷一顿。而后，我也没见到大少爷了，因为大少爷逃课了。逃了一周后，彻底地关了禁闭。
后来，我爹和沈叔聊了好久，我爹一脸复杂的表情，回来让我陪沈大少爷去读书。说实话，我很开心。我就在大少爷的蛮不讲理下，成了镇里第一个读书的女孩，即使是以陪伴的身份。
沈大少爷一听说我也要去学堂了，就欢天喜地地带着我和丫鬟们上街，买些东西。给我买了很多东西，首饰，糖葫芦……那一件件都是我珍惜的。
商家们都连连夸我们，说什么恩爱，说什么大少爷有风范，大少爷听了后更加高兴，赏了不少钱，他们就夸地更起劲了。但是我知道，他们吖背后其实都在看我们笑话呢，哪有女孩子读书道理啊。
但沈大少爷从不管这些风流新闻，依然我行我素。大少爷还多次在学堂维护我，有一次惹急了还跟人打上了一架，大少爷眼里的凶狠让我害怕，即便我是主人物，可我还是忍不住往后退，大少爷看我退后几步后呆住抬起头，一脸的无助，抬起头委屈地看着我。
这后，大少爷就被沈叔家法伺候了。
我以前只会念沈大少爷名字，上了学后，我便也会写了，沈望。我想，大少爷就是我的希望，大少爷温暖了我的童年。
后来，我觉得我更喜欢上了大少爷。大少爷怎么不会受人喜欢？大少爷天生上天就给了一副好皮囊，耀眼而风流，特别是那眼角一点美人痣，惹得我几分羡慕。
大少爷还喜欢拔刀相助，他每一次的笑容，每一次对我的关心我都记得。
我觉得镇上不是没有喜欢他的，只不过，我们是有婚约的。我想起来爹定的娃娃亲，心里很快乐，因为大少爷是我的。
我们曾坐在一颗榕树下，看着夕阳铺满天际，大少爷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和我说，太阳都会有离开的时候……媛媛，你呢？你会离开我吗？我抬眸，看到了大少爷眼神的脆弱，想起了他的妈妈。我当然是毫不犹豫地展示出我的笑容，斩钉截铁，当然不会的。
我们怎么会离开？我们可是有婚约的。我喜欢大少爷，我想，大少爷也是。
（二）
但是，后来大少爷变了。
他一开始只是和先生接触变多了。沈叔还很高兴，咧着嘴，跟我爹喝酒畅谈，说什么浪子回头，说什么沈家有望了。大少爷也常偷偷摸摸拿些书回来，我好奇想看，他却偏偏不让。有一次我就要翻开了，他就一把把我推开，我当时摔懵了，大少爷也有几分心疼，想伸手，但是却又放下，抱紧了那些书，用生硬的语气说，下次不准碰。
大少爷真的在读圣贤书吗？
下了课后，大少爷总让我先回家，他说他要问先生一些问题。可是，直到有一次我实在好奇，在学堂外的铺子里待到他出来，想给他惊喜。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他和乔欣。乔欣，乔家大小姐，家里经商，财富，人脉并不比沈家少。他们两个讨论的热火朝天，大少爷甚至还抱住了乔欣，乔欣一脸娇羞。
我呆住了，摔碎了碗。大少爷听到声音后转过来，看到了我，一脸诧异，还朝我走来，摸了摸我的头，轻声问，媛媛怎么了？
我没有反应，看着他们两有些刺眼，可是大少爷说，他们在讨论一些问题，乔欣家里出了事，给她一个怀抱没什么。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你们俩？我那一刻嫉妒了，但是大少爷却一脸坦荡，是啊大少爷总是这么善意。
我就这么生了闷气。
后来，大少爷说他想剪头发，他还说他不想要仆人了，要都放了他们，还要把地分给农民，他还说封建思想要不得，民主才是大道，甚至……就这么做了，只是还没剃头，就分了地。沈叔听到管家报告后，直接气的晕了过去。
更为严重的是，大少爷上街参加了学生游行，被官兵抓了。我知道，外面世道变了。从前的天子没了，似乎是军阀当道。父亲投靠了军官，也不让我询问相关事情，我就看到爹爹白天一脸的谄媚奉承，到了晚上就哀叹世道变了，不知道我们一家该怎么办。娘拉着我，悄悄哭。可是我爹是镇长，不应该最大吗？那个时候，我更关注大少爷的状况，即使大少爷对我态度有点冷淡，即使大少爷跟乔欣越走越近，但是，他还是我眼里那个会送糕点给我，会帮我出气的大少爷。
所以我还是央求爹爹想办法。爹爹沉着脸。
我哭着乞求。要知道大少爷娇生贵养，怎么会待的惯？我绝食来表示我的意愿。爹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却还是忙碌奔走，为大少爷说事，听说花了不少钱。
大少爷被救了回来，听说沈叔跟他大吵了一家，说如果大少爷还这么做，就逐出族谱。大少爷被禁止出门，严加看管，比小时候还要严重。而大少爷常找的先生，是被处刑了的，说他什么带坏学生，污蔑君王，企图革命。我似乎懂了，沈望根本不是读什么圣贤书，考科举，而是和先生探讨革命等内容。
我去找了大少爷，沈叔希望我劝劝他便放我进屋。我进屋后，看到大少爷，他身上有伤，忧郁充满大少爷的周围。他看着我，眼睛红了，只说两个字，先生。
我安慰大少爷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也很心疼先生，但我更希望大少爷不要步入先生后尘。
我又去看了大少爷一次。大少爷一改上次的面貌，握住了我的手，眼眸清明，说，他要上京，他要去京师学习，他要救我们国。他觉得我能理解，但是我不能。我根本无法想象，大少爷可能和先生一样处刑而死的画面。
我只能劝大少爷安分些，不要再看那些书，沈叔才会放他，劝他待在镇上依然可以做什么事。我不敢直接说，不要革命。只想着，慢慢多来几次，劝服大少爷。
大少爷和我解释了很多，他说天南地北，什么革命，什么先烈先生，什么报纸，他甚至让我帮他，我只说回去思考思考。临走前，大少爷又变回嬉皮笑脸，跟小时候有事求我一样，我恍惚了一瞬间。他向我借了一笔钱，他说要拿来买吃的，买老街上的糕点，沈叔不让。
我无奈，笑着给了。大少爷望着我，低声说了句话，没听清。大少爷就开始赶我走了。
镇上多了很多学堂，知识很新鲜，很新奇。爹爹也送我去了一个女子学校。沈叔总说那些学校教坏风气。我问爹爹，爹爹叹着气，不语。顺便让我不要再去看沈望了。
沈叔晕了。
沈大少爷在晚上破窗逃走的，他骗了守卫，也骗了我。只留下了一封信，说他要追求光明，勿念。还留下了一封断绝亲子关系的纸。
沈叔一天之下老去了很多，我爹陪着沈叔。我爹还摇着头，说，“沈望这孩子……你们两的婚约沈叔说要解除，我同意了。”
我晃了晃身子，站不稳了。我想起我给他的钱，骗子。
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画面，有大少爷小时候笑着维护我的画面，有大少爷向我说他会陪着我的画面，还有前几日大少爷的坚毅。
明明酒窝少年那么灿烂，那么优秀，为什么他又那么残忍？
大少爷……就这样消失在了镇上，我们两家都成了茶余后饭的谈论对象。沈叔自后病倒不起，沈府不到一月地萧条了下去，大家都知道，沈府落败了。
我呢，就这么锁着自己，好像就可以当作一切没发生。沈家还是沈家，我和大少爷还在一起。
后来，大概是五年吧。这期间，我在爹爹哀求下结婚，是军官家，叫顾展，爹说这样就能护我周全。我们相敬如宾，他的爱意我是明了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其实还有大少爷。
我和顾展有一儿子，自从有了孩子后，我似乎缓解了不少情绪，渐渐接受了顾展，我逐渐忘却大少爷，生活也渐渐有了气色与色彩。我们又成了别人口里的佳话。顾展待我很好，明明是军官里的人，却那么温柔。
乔家却因为乔欣的行为，满门抄斩。听说啊，她是革命派的坚实力量。我想起了大少爷，心里有几分庆幸他早已跑了。
（三）
镇上人说，他们昨晚看到大少爷在镇上，议论纷纷，尤其是看到我的时候。听到消息那一刻，我打翻了手上的汤，顾展也一脸冷色。
顾展当晚有了任务，出去了。我去了小时候我和大少爷最喜欢待的老树下，遣走了顾展派给我的人。大概是听到镇上的风流风语，脑子不住想起曾经，渐渐的眼眶便红了。窸窸窣窣，我听到一阵声，警铃大作，急忙站起，一个青年站在了我的身后。
那一刻，漆黑的夜下我头一次恨自己视力那么好，因为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依然的风流倜傥，眼尾的那一点痣，眼里的光，眼前之人，即便几分狼狈，但也是我眉心所思之人啊。大少爷剪了头发了，书衫青袍，几分儒雅，气质上却又有些英气。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安静而又舒缓，蝉鸣响彻。
大少爷哑着声，笑了，“媛媛还好吗？好久不见。”
我咬着唇，眼里出了泪。我知道我应该狠心，应该咒骂他，他根本不知道，他的一意孤行让沈家破败，他的所作所为给爱他的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是我，说不出来。
我听到了顾展的声音，他在找我。我惊慌，撇下了大少爷，跑了。我还扭头看了一眼，大少爷融入了夜色，但是我依然能看清。
顾展看到含泪的我，心疼。我拿着他递上来的手帕，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大少爷回来了，光明正大的回来了。
他一早就跪在了沈家门前，即便那天下了雨。大少爷一身湿漉漉的，低着头，就这么安静的跪着，神色紧绷，不语，也不管旁人的说法。
跟幼年的他不一样。少年之时，大少爷何等意气风发。今日的局面是谁都未曾想过的。
沈叔自从那次病倒，身子骨变得差了。沈家家业也只剩下了几间商铺。沈叔将沈望从族谱上划掉，甚至过继了一个孩子，教他商业，望重振沈家。沈叔的眼眸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沈叔没有出来，沈望就这么跪了一天。我几分心疼，想下去看看他。顾展却抓住了我的手，摇头，那是沈家家事。
我低下了头，习惯刻在骨子里，就算五年也难以铲除。顾展眼神中是乞求，他不想让我去管，最后我选择了不去。
大少爷给我的伤害很强，我也很难原谅。顾展是带我走出黑暗的人，我不愿再丢掉他。
沈叔从大少爷回来后就再也没出过院子，我后来和大少爷偷偷见了几一面，给了他一些钱财。大少爷没有跟我叙旧，只是跟我说他很开心还能回来。
大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有了茧，身子壮了，肤色也晒黑了。很难想象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他让我说小镇，他还说他这五年的日子。参加了革命，上过了战场，摸过了枪，还留了伤。他说，他不后悔，因为他真的在追着光，他想看人间不再像今日之世道。
可是，我很想说，大少爷你没了家了。
本想大少爷若诚心待镇上，我便会去为他说情，但是当晚大少爷就跑了。
他又消失了。
我握紧了拳，我就知道。大少爷或许从头都在骗我。
（四）
不久几日，官兵来了，他们大肆巡逻搜查，说找什么革命派，镇上人心惶惶。
那晚，我听到了枪声，我慌了，想去找顾展，顾展没有回来。我找不到他了，我心里没由头的慌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到了白天，顾展回来了，没有说话。我问他昨晚怎么了，他不语。一言不发望了我很久。
我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摇着他，只是哭着问，怎么了。
他抱住了我，那一刻我更慌了。
“顾展，顾展，你说啊，是不是没事，对不对，怎么会有事？”我的嗓音里带了些呜咽，哭声。
他抱住了我，只是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摇摇头，哪有对不起对不对，对不对？
“沈望死了……”
我的脸色惨白，晕了。
沈望死了。
沈叔听到消息后，几天后，也随了沈望的脚步去了。沈家继子继承沈府。
镇上人都摇头，叹息沈府鲜艳了六代的基业，最后居然是这样的可悲。
顾展照顾我，我不断的做噩梦，一会梦到大少爷还和小时候一样，一会却看到他被人枪杀，惊醒而后无助。
顾展不断地安慰我，说有他在。
我还很怕，怕是顾展杀的大少爷。顾展说，他只是追随这那些军兵，给他们带从竹林里的出路，本以为大少爷必定走了。谁想，大少爷当时恰巧在那……
我不知道该这么对待顾展。说他坏，可是他并没有参与，他本是无意。可是我却很难忘怀。
他还带回来一件东西。沈望给我的，一个玉佩，小时候他偷送给我吃的时候，我给他的。
我忍不住了，又哭红了眼。
那是一段很黑暗的日子。除了大少爷的打击，军阀的作为也给我们带来了伤害，顾展左右为难。
后来，他投靠了正道，帮助了他们赢得了战争胜利。
一切都是这么简单地过去了。战争胜利，爹爹老去，我跟顾展还有儿子，就这么活着。
（五）
好像一切都是一场梦。
梦里，我还在做大少爷的跟班，跟着他指点江山，不用管什么世道变化，什么军阀，什么战争。
我还记得大少爷的那句话，我追求光明去了。可是，大少爷没了家，没了命啊……
大少爷，你看到了吗？现在大家都有饭吃了，农民有地了，女孩读书了……那是不是就是你所谓的光明了呢？
我却也相信沈望没死，他呀只是又调皮了，又一言不发的去找他的光明了吧。
你说，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