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中人

                                  (一)

昌河码头泊了十几条货船和渔船,是市里最热闹的码头,离市中心大约几个小时路程。码头东边的镇上,是卖零件杂货的门面店,在蔓延了一条街的牌匾中间,一块昏黄残破的招牌歪斜的挤在靠西边的墙上——快递。

刘赫光是这家快递店的老板兼店员,忙不过来的时候会叫弟弟刘赫山来帮忙。刘赫山十年前搬来昌河码头,买了条渔船维持生计,闲的时候就去帮哥哥递送。

昌河码头的贸易一年不断,刘赫光的递送生意自然办得红火,有时候要从东一街送到西一街,刘赫光背着快递箱,瞪着二八车,在街上穿梭。

“老刘,今天几趟了?”隔壁配灯管的老马站在椅子上,从门口探出头问。

“没数,怎么着也得四五趟了。”

“刚刚看到你们赫山路过,应该是往菜市去了。”

“满满几兜,我瞅着啊,网都要撑破嘞!”

刘赫光满意的抹了一把汗,往东边奔去。

余晖洒在海面,小镇变得昏黄起来,货船靠了岸,船上的工人卸了货陆续离开,刘赫山从菜市回来,重新将网抛回水中“成了,明早兴许又是满满一网。”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欣喜地想着。

刘赫山把渔包往地上一撂,疲倦的仰倒在快递店的沙发上。快递店内是他和刘赫光住的地方,床布被褥是红色方格条纹,洗的发白了,双层床有些颤巍,刘赫山爬上床的时候脚底总是沾满暗红色的铁锈渣。对面的墙上挂着雕成猫头鹰样式的摆钟,是父亲留下的,旧钟摆的声音在夜深人静时十分响亮,兄弟俩却一直舍不得当了它。刘赫山把从沙发里漏出来的棉絮重新塞了回去,挺了挺腰,从脊背里渗出一股酸痛。他咧咧嘴站起来,要准备晚饭了。天已经完全黑了,码头上闪着微光,刘赫山边剥鱼,边留神着外面的动静,等着听到自行车与车锁碰撞的声音。

                                (二)

这些年,刘赫光的背越发弯了,走起路来,两条胳膊无力的甩在后面,像两条泄了气的旧轮胎。他送货的效率确实降低了不少,从东边到西边两三趟就大口喘着粗气,腰背怎么都直不起来。

“老刘,歇歇吧。”老马从新换的按摩椅上站起来,递给刘赫光一罐啤酒。

“累不死的,能行!”刘赫光接过啤酒,在胳膊上蹭蹭汗水,连同他的声音,消失在人来人往中。

这两年城里人学会了自己养鱼的道道儿,来刘赫山手里进鱼的鱼商越来越少,刘赫山的生意一年不如年,从前往市里进鱼都是几十网,满当当的,如今刘赫山只好奔波于另外几个偏远的市镇,看能不能多塞出去几十斤。

“眼前这日子更是难过了,哥的腰早晚是不能送货的,我兄弟俩怕是要饿死喽。”刘赫山收整着渔网,墨色的渔网从河中划出,几条鱼挣扎着想要冲出渔网,“为了生存,鱼是多么拼命啊。”他边念叨,边琢磨着和哥哥的晚饭。

拖着沉重的身体,刘赫山走进生活了二十年的快递店,数十年如一日的洗着卖剩下的鱼。

“赫山,今天怎么样啊?”刘赫光半弓着背,靠在厨房门口问道。

“收成好啊,卖的也多。”

“你呢?累么?”

“能累到哪去啊?”刘赫光慌忙的撤到门后,怕弟弟看到自己累的有些苍白的嘴唇。

昏黄的灯照到兄弟俩印满沧桑和疲惫的脸上,码头闷热的风扑进房间,兄弟俩来不及擦汗,头也不抬的将饭灌进腹中。餐后,刘赫光一头倒在床上,不出一会儿,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刘赫山躺在床铺上,用了十年的老吊扇发出的动静,在此时的刘赫山听来就像头顶有架盘旋的直升机,房间里散发出来的鱼腥味和汗酸气,让刘赫山丝毫没有入睡的欲望,他在心里盘算着第二天要去的镇菜市,猜测着明天渔网里会有多少鱼虾,他为了眼前步履维艰的生活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三点,一切喧嚣都已归于岑寂,吊扇转没了劲儿,自己停下了,墨色的渔网一动不动的躺在厨房的地上,刘赫山仿佛成了这码头的夜里唯一一个不眠人。

刘赫山揉着酸涩的双眼走出快递店,独自顺着码头游荡,海风并不是咸的,倒是苦的,轻轻的静静的吹在刘赫山脸上,刘赫山长吁一口气,连同苦闷的心绪一同呼了出来。他耸耸肩膀,朝码头尽头走去。

海面忽然有船驶过,是货船,闪着绿色的指示灯,“三点多了码头怎么还有货船靠岸?”刘赫山有些疑虑。但很快又打消了,“兴许是什么要紧的单子吧。”他没再去想,双臂环抱着,向前走去。从船后,忽然钻出一个人影,那人穿着卡其色背心,头顶戴着藏蓝色长檐帽,刘赫山立即分辨出那人是谁,“老马!”他惊讶的在心里叫着。那人跑上货船,向四周,甚至向海面仔细打量了一番,迎下来一位男人。刘赫山背后有些发凉,他打了个冷战,躲在邮筒后面,暗暗观察着。老马将六个木箱塞进他的奥拓,这是他这两年刚换的车,他又从副驾驶拿出一个皮箱,“应该是钱吧。”刘赫山琢磨着,“那得不少钱了!”。男人将箱子开开一条缝,凑近瞧了瞧,又立即砰的一声将箱子扣好,转身登上货船。

货船悄然驶出港口,留下刘赫山惊愕的蹲在邮箱后面。码头刮起了风,水面不再平静,西边的树开始歪斜的摇晃起来,刘赫山心里翻滚着复杂的念想,直到雨滴打在邮筒上,刘赫山才回过神来,他顾不得挡雨,不安的,沸腾的,在雨夜里奔跑,迷离的夜色消失不见,巷子里是漆黑的,除了雨声和双脚踢踏在水上的声音外,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反倒是兴奋的了,他远远的望见了那块几乎与深夜融为一体的牌匾,可他却没有走进,思忖了片刻后,他敲响了隔壁的门。

“是我,赫山。”

“赫山啊,这么晚了有事?”从屋子里传来老马慵懒又极不清醒的声音。

门露出了一条缝,刘赫山撩开门缝,闪进屋子里。

“我刚从码头回来。”刘赫山的话让穿衣服穿到一半的老马顿时愣住了。

老马咂咂嘴,将衣服拽好,满脸惊诧的看着刘赫山。

“老哥,我是不肯举报你的。只这种来钱的道道儿,也不告诉兄弟一声。”

“我保证这事就咱俩知道!”刘赫山歪着脑袋对老马挤挤眼睛,又接了句“连我哥也不告诉的!”

刘赫山从老马家钻出来,若无其事的走进自家的快递店。一道闪电晃得地上的渔网闪着白光,刘赫山将渔网踹到一边,注视着沉睡的刘赫光,“哥,以后这日子再也不难过了。”

                              (三)

灯塔的暗光指引着靠岸的渔船,渔夫们撸下裤边,搓了搓皲裂的脚腕,口中的哈气顺着灯光蔓延,朦胧了深夜的码头,世界仿佛静着,没有一人多舌。

刘赫光窝在沙发上,掸掉皮沙发上的灰尘,头顶的空调安静的送着热气,他扣开一罐啤酒,等刘赫山的好消息。刘赫山说今天去城里签大单子,他准又有好一笔收入了。

厨房的门被渗进来的风吹的吱呀乱响,刘赫光打了个激灵,从梦中惊醒。他猛的一抬头,凌晨两点。“公车坏到半路了么?被买主纠缠了?还是没赚到钱不愿回家?不会的,也许只是错过了回镇的车,在城里住上一宿。”刘赫光点着烟,深深的吸了一口,在屋里踱来踱去,老钟表的声音沉重的敲在他心上。

六点半,刘赫光瑟缩着蹲在门口,夜里的雨已经停了,在路尽头的一缕微光下,有辆白色的面包车朝着刘赫光驶来。“刘赫山涉嫌走私,已被拘留调查。”刘赫光趔趄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忽然发觉,华丽的房间里,一切变得那么刺眼。他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要见他。”

刘赫山从警车后迟缓的挪动着脚步,银色的发丝像针一样刺痛着刘赫光的心。

“哥,好好活着。”

刘赫光老泪纵横,纵然有千言万语,却语塞无言。

“收好渔网,等我回来,咱兄弟一起出海。”

刘赫光哀伤的眼神中渗出前所未有的坚定,“哥等着!”

                                (四)

无尘的天空中划过几只飞鸟,昌河码头的渔夫向平静的海面抛下几十张渔网,刘赫山的渔船孤独的被弃置在角落,任海浪冲刷。那个曾经的捕鱼人自己踏入了网中,那是一张天底下最坚实的网,刘赫光注视着刘赫山离去的背影,他知道,那个走进网中的人,终究还能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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