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嘴唇紧闭,内心却常常悸动。
我想,除了天生的语言障碍,沉默的人大多都这样。一个人活着总要发声。当嘴唇失去信任以后,能够担此大任的只有心脏。过去,脑子把语言交给嘴唇,再由嘴唇送给体外那些若即若离的人。现在,紧闭嘴唇的身体成了封闭的船,脑海就把混合着血液的语言,通过血管直接压给心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心房和心室一遍遍抚摸那些话语,从主语到宾语,从名词到动词,从黎明到夜晚,从蝉鸣到飘雪。他们本是同根生,现在更是紧紧相依。直到那些本就发于体内的语言被融化、被重铸,化成一把把剑,或者一场场雨,通过密集的高速公路洒向全身各地。沉默的人不是不说话。不是的。他的身体如一口洪钟,里面常常回荡着四面八方的声音。
我常常在想,我这么愿意到喻家湖去,到底是为什么。
我一度以为,是喻家湖的安静不断吸引着我。他当然比这个学校里任何一个角落都要安静。但是每逢节假日,长笛桥上就会挤满各种牌照的车辆,环湖的草地上也一群又一群摆满了帐篷和烧烤架,叽叽喳喳的小朋友骑着滑板车像疯狗似地跑来跑去。人言人语的声音早就盖过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微风过处湖水泛起的涟漪声。
后来我以为是晚霞在召唤。但是如果天天出现,那就不叫晚霞。更多时候,这里的落日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白云慢慢变淡变黑,接着黑色的天空扑过来,仅此而已。但是这不妨碍我一趟一趟往这里跑,哪怕要翻过那条难熬的大坡,哪怕面对的是酸涩的天空。
最后想起鲁迅的名言。“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我想我明白了。我愿意一趟一趟往喻家湖跑,是因为喻家湖沉默。比我沉默。比我这个怯者还沉默。
两个沉默者相对的时候,相似的特质往往会让彼此放下那些森严的戒备。
我就面朝着喻家湖,把那些想不明白的事翻来覆去地想。我知道他都能看见。
可是湖既不会赞同我,也不会反驳我。他只有沉默。
我又想起《一句顶一万句》里的场景。
牛爱国遇到烦心事,这事想不清楚,可行,不可行,就把这事攒下来,礼拜天找到杜青海,两人坐在弱水河边,牛爱国一件一件说出来,杜青海一件一件剥肉剔骨,帮牛爱国码放清楚。杜青海遇到烦心事,也说给牛爱国听。牛爱国不会码放,只会说“你说呢?”杜青海只好自己码放。码放一节,又问牛爱国。牛爱国又说,“你说呢?”杜青海再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杜青海也将自己的事码放清楚了,二人心里都轻快许多。
我也照葫芦画瓢,坐在喻家湖边,试探着问:“湖啊,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做?”
湖不说话,连句“你说呢”都没有,只是自顾自地荡漾。
我无奈,只好自己码放,码放得东倒西歪。
我又问:“湖啊,怎么才能忘了以前的事啊?”
湖还是不说话,只有湖水拍打着岸边。
我没办法,还是自己码放,码放得乱七八糟。
我还问:“湖啊,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活得像啥b才开心?”
湖依然不说话。
我只能撇嘴问:“湖啊,你说句话可以不?”
湖沉默着,这次连浪花的声音都没了。
我烦躁地捡起一颗石头,“啪”地扔进湖里。湖面上出现一个伤口又很快愈合,一圈一圈的波纹荡开,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我旋即又后悔。在湖水面前,我变成了张牙舞爪的聒噪者,正如我眼中的别人一样。我越烦躁,湖水离我越远。只有当我保持和他一样的沉默频率时,我才能窥探到湖的心思。
“湖,刚才不应该砸你。”我带着歉意。
湖水依然沉默地荡漾着,像昨天,像明天,像我每次历经千辛万苦去见他时那样。湖水一直在那。我不在的时候,他也依然荡着。当然,这没什么依据,毕竟我离开的时候,我的眼睛也只能跟我离开。但我相信它是在荡着的,这是我坚定相信的东西之一。
我可以一直问他,他也能够一直重复这相同的回答。
虽然我不明白这回答的意义,但我相信这就是回答。
我也相信在湖水深处,有一条脆弱又倔强的生命,他也和我一样,默默想着自己的事,默默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