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
在川东大巴山的余脉边沿,靠东有一条大河名叫高滩河。高滩河共有二十四个渡口,在流经一个名为“鱼鳅滩”的渡口时,沿着山窝拐了一个大弯。山窝里的几间土房和几间木屋,如今大多已空置废弃,只余一下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住在这木头板壁房子里的老人,活了六七十年,从嫁到这户人家起便守在这鱼鳅滩边,几十年来风里来雨里去切实尽了一个庄稼人的本份。临近末了,却患上了直肠癌,去到县城里的医院一刀下去,身体也就少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是必不可少的器官。只得在腹部中间开一个孔,挂了一个袋子,代替那器官的功能来容纳排泄的秽物。老人家年纪既已那么老,身体又出了问题,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她休息。活着,是因为还没有死去。让她牵挂的是那个她身旁的这个女孩子。她身边唯一的亲人,被一条牵牛的麻绳套在腰间,每天拴在窗格上,象牲口一样被圈养的女孩子。
女孩子的父亲,老人的独生子,是一名机修工,几年前在镇上替人修理家用电器、摩托车之类维生。机修工虽然是远近有名的帅小伙,可是因为家境差,买不起镇上或城里的房子,乡下那一堆破墙烂院吓退了很多来相亲的姑娘。眼看年纪越来越大了,机修工既敏感别人对于自已的轻视,又不甘接受生活现实的茫然,狠下心来,离开了守寡的母亲,只身去了深圳。同我们常常听到的故事一样,单身帅气的机修工很快便有了一个从江西来的女朋友。机修工在城郊开了个小店卖日用杂货,兼营修理一些家用电器,江西女孩也手快脚快地一起打杂帮衬,三年后就生了一个女儿,取名“春燕”,俨然一个完整普通的家庭。
春燕时常被天南海北各种语音逗乐,从小就天真活泼,人又那么乖,从不哭闹,一见到大从就伸出双手要抱,没人理会就自顾自地吮吸着手指头,要么就安静地睡觉。春燕到了一岁多,已经开始学走路,并象其它小孩一样依依呀呀地说话要人陪她,过往的熟人都忍不住同她玩一下,春燕总是乐得咯咯笑。春燕到了二岁多某一天,全身肌肉僵硬,大汗淋漓,口吐白沫人事不醒,机修工急忙送到儿童医院救治。得到一个昏天黑地的结果:慢性反复发作性短暂脑功能失调综合征。医学名“癫痫”,乡村土话叫“母猪疯”。
小家庭的天空破碎了。春燕住进了神经科病房,被各种各样的机修工不可能弄懂的设备治疗。一年下来,机修工花光了这几年所有准备买房子的积蓄,并借了大笔的外债。没钱继续治下去了,只能出院,春燕仍然每隔一二天就发病一次,而且也不会说话了,只能啊啊啊地从喉咙里发出些单音,也不会象以前一样咯咯呼咯地笑了。到底是治疗期间用错了药损伤了神经还是本来都是个哑巴,只有初中学历的机修工到春燕出院的那一天也没有真正搞懂。
摊上了这个命,杂货店是没有心思再开了。春燕的妈妈,那个可怜的江西女孩,到深圳寻梦的幻想既已破灭,又不能接受去到陌生的穷山沟过日子,一面怀了怜悯一面怀了羞惭,偷偷地回到江西见她父母去了。机修工只好带着春燕回到了川东的鱼鳅滩。这个原本破败的家庭,现在又多了一个癫子哑吧。高滩河上下那些熟悉的老人家,一面谴责春燕的妈妈以前一定是吃过不干净的母猪肉,一面找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偏方给春燕尝试。有人找遍了周围十里八乡的养猪人家,求人将一头怀孕近临产的母猪卖给机修工,杀了母猪,取出还没见天日的小猪,放在六月的太阳下晒干,然后整只研麿成粉,用开水给春燕吞服。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在折磨中过去了,那些乡村的土办法,终究还是没有效果。春燕的病仍然是隔几天就发作一次,也只能啊啊啊地说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
鱼鳅滩附近热心的人家,除了平常萝卜白菜接济这家一老一小,没有人敢去尝试申请低保救助之类的事情,原因是春燕没有办法在当地上户口。机修工同江西女孩没有办理结婚证就生了春燕,既无准生证之类的合法手续,江西女孩又音讯全无不具备人证。乡村的人都觉得,没有人来追缴机修工违法生育的罚款,就算烧高香了。
春燕既已慢慢长大,病情不发作时,洗干净脸,梳好头发,穿上裙子,天真的眼睛对一切事物都很好奇,俨然一个受父母疼爱的孩子。在发病时肌肉僵硬收缩,需要消耗很多能量,发病完后总是全身酸软无力瘫坐在地上。受于条件的限制,又很少吃到高热量的肉食,春燕总是很饿。一有机会就跑到外边去找吃的,树上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野果,地里可以扒得到的红苕,甚至那些嫩绿的树叶,都拿来直接塞进嘴里。机修工去赶集卖一袋粮食,带着春燕。春燕对路边那些卖吃食的小摊总是直勾勾地盯着,趁大人排队称粮食时,就飞跑了出去,从一个卖快餐的小摊上提了一盒饭就跑。小摊的女主人一边追到集市门口一边大骂,一耳光将春燕和快餐都打在了地上。春燕完全顾不上围拢来的人群和疼痛,趴在地上,很快将地上四处散落的饭菜全部塞进了嘴里。也许是动了怜悯之心,女摊主一边对春燕踢了几脚,一边骂骂咧咧地走了。机修工卖完粮食回来,看到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春燕,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了一场。将一袋粮食换成了一堆零食带回鱼鳅滩去。
春燕不饿时,总是跑到外面去,不愿意呆在家里。有时坐到大路边上,看那些上学或放学的孩子三三两两的从河边路过,春燕很高兴;有时就坐在鱼鳅滩边上的草从里,望到天上的白云,啊啊啊地说些没人听得懂的音符,春燕很高兴;有时又跑到远处的山头,直到天黑,听到大人焦急的呼喊声才跑回来,春燕很高兴。有人送来几盒包装鲜艳的旺旺雪饼,春燕总是很多天都不吃在拿在手里反来复去地看,啊啊啊地叫着,四处去飞跑,春燕很高兴。
到春燕六岁时,机修工的母亲又患直肠癌少了一个器官。欠了一堆的外债,日子到处都是窟窿眼,没有办法过下去了。机修工只得再次狠下心来,离开鱼鳅滩去省城打工,挣点钱来还债。
机修工离开了鱼鳅滩,老人家动过手术又成天在身上吊一个接秽物的口袋,没人追得上四处跑动在长大的春燕了。一根牵牛的麻索,一头拴在了木头窗格上,一头套在了春燕的腰间。从此,春燕就坐木头门槛上,再也不能去四处飞跑,每天望着太阳升起又落下。春燕盼着机修工给她带好吃的东西回来。
今天肯定是回不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