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天从手术室推出来的第三个死者。尸体上虽然盖着白布,但仍然让我感觉不舒服。我闪在走廊一边,看着推车从我面前缓缓过去,不禁感慨人的脆弱。
不过即使是这些尸体,也总比我好,起码他们从生到死,曾经很鲜明的活过。而我,自从在高中的一次体育课上受重伤辍学以来,就成了行尸走肉。原先成绩斐然的我顿时跌入人生的谷底,那些曾飞扬的理想什么的,全都成了泡影。
我没有朋友,家人也觉得我拖了他们的后腿,对我不冷不淡。为了逃避,我独自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打工。租了一间房子,先后换了几个工作,都是临时的零工,虽然清苦,但一个人怎么也能熬得过去。工作之余,我最喜欢去出租屋后面不远的河边坐着,一坐就是半天,只有流淌的河水,才让我感觉到自己身上还有活的东西在流动。
我收回目光,一瘸一拐的推着清洁小推车,准备去下个楼层。刚要走,肩膀被重重的拍了一下,拍的很疼,我恼火的回头,撞上一个圆圆的可爱白净的笑脸,是护士杨美丽。
“嘿嘿,是你啊。”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抓着头发。
杨美丽倒背了双手,学着领导的样子和语气:“傻笑什么?不好好打扫卫生,又偷懒是不是?”
在整个医院,杨美丽可算是最漂亮的女人了,她不仅漂亮,更是唯一一个拿正眼看我的女人。
我本来就长得一般,还是个瘸子,内向的我更不善于自然的面对别人,所以,在别人眼中,我就是一个丑陋的沉默的畏畏缩缩的傻子或者废物吧。在这家医院当清洁工两个多月了,不仅医生和护士,连病人见了我都跟没看见一样,即使看见了也是表现出鄙夷和嫌弃。但是杨美丽不一样,她见了我总是露出善意,笑容里甚至还有一些关怀和疼爱。只有她,能让我发自内心的笑出来,站在她面前我就像变了个人,或者说,在她面前,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但她毕竟那么美丽,像天使一样,这让我受宠若惊的同时,也始终对她保持着尊重和敬畏。
科室主任腆着肚子从办公室出来,一歪头看见我,老远就指着我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偷懒是吗?干活去!”然后一看杨美丽,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凑上去,一只手搭在杨美丽肩上摩挲着,揉捏着,“美丽啊,多休息,看你都累瘦了!”
这个主任,一直觊觎杨美丽的美貌,这早就被我看在眼里,盯着那只手,心里升起一股异常的愤怒,但又不敢说什么。
杨美丽不自在的挣脱了主任的手:“主任,我先去病房了。”
“好好好,去吧去吧。”主任一直色眯眯的盯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才转过头来,看我还在,马上怒道:“还楞着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我唯唯诺诺的弯弯腰,推着小车走了。
医院的卫生永远也打扫不完,找了个空当,我躲进常去的一个储物间,来到最里面的隔间,关了门,坐在一堆扫帚上,点了支烟,脑子里主任的手搭在杨美丽肩上的画面一直挥之不去。一个纯洁的天使,竟被那个猥琐的垃圾玷污,一想到主任的嘴脸,心里马上被厌恶和愤怒沾满,甚至还有点恶心。
越想越气,我朝地上啐了一口,愤然站起来,拳头对着隔间的木门“砰砰砰”一顿猛击,想象着每一拳都打在那个垃圾主任脸上,直到他口鼻歪斜,鲜血迸出。门板上一会儿就粘了大片的血迹,我抬起紧握的拳头,看到关节处已经血肉模糊,鲜红的颜色刺激着我,让我更加愤怒,我抬起脚,一脚踹在门上,门板发出咔嚓断裂声的同时向前飞了出去。
“哎哟”一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儿正好被门板砸中,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头下面一摊暗红的血慢慢扩大,又分成几股顺着地砖的缝隙流淌。
发生的太突然,我一下子慌了神,刚才那些虚无缥缈的英勇气概一下子离开了我,我又变成了那个没有出息的窝囊废。
这里是楼层最西侧的储物间,平时放些拖把扫帚之类的清扫物品,离病房区较远,除了清洁人员很少有人来,我不知道这个小孩儿为什么会来这里,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看穿着不是医院的病人,应该是哪个医生或病人的孩子也说不定,他跑到这里来的原因我更不想知道,他现在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流着血,毫无疑问,这是我造成的。
我四下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再回头看看躺在血泊里的小孩儿,我来不及多想,转身向电梯跑去。反正也没人注意我,更没人认识我,我就这么跑了,别人应该也找不到我吧。
对不起,我的人生已经如此,已经灰暗到连自己都疲倦和厌恶,我懦弱,自卑,没有任何能力,连养活自己都费劲。本来这样的我,再遇到什么倒霉的事也无所谓了,但是,我之所以要逃跑,是因为在刚刚的那一刻,心里突然觉得现在的自己特别想继续好好活着。对,确切的说是想天天看到那个人,所以,我不能被这件事所累,必须逃跑。
一路上,眼前一直出现杨美丽的笑容,那么纯洁甜美。不,不行,不是那样的,如果我就这样逃走了,那我同样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不能以逃跑这种方式让她觉得我是个毫无担当的懦夫,别人可以那么看我,但她不行。
这么想着,刚进家门口的我又马上下楼。
从出租屋到医院,骑电动车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前后四十分钟的时间,那个小孩儿的尸体很可能还没有被发现,那我就还有机会。但是我又一遍遍猜测着到了之后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警察可能已经到了现场,正在查找凶手,家属正哭的撕心裂肺,恨不能当场把我大卸八块。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我肯定会因为这件事被捕,成为一个犯人,对了,警察押着我下楼的时候,杨美丽会不会在围观的人群里呢?会不会追出人群,依然带着笑容安慰我?
虽然已经晚上九点多钟,但医院还是灯火通明,没有我预想的停着闪着警灯的警车,也没有受害者家属的喧闹,像平时一样没有异常。我还是不放心,躲闪着进了病房楼,从楼梯来到隔离间那一层。
走廊里没亮几个灯,很昏暗。看样子不像有人来过,我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那个孩子肯定还没被发现。我现在自首的话,就可以省去逃逸一说了,不过,自己会因为这件事马上过另一种更烂的生活,刚刚有点阳光,却又不得不重新陷入黑暗。
心绪烦乱的来到储物间的门口,正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办,这时候,从里面传出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我连忙背靠墙,心脏砰砰的跳起来,莫不是被发现了?如果有人进去的话,一定会看见小孩的尸体,那我的各种猜测就变成真的了。此时跑掉也没有多大意义,于是我悄悄挪步过去。
里面很暗,借助走廊微弱的灯光,我看见就在原先小孩儿躺着的空地上,一个男的正在撕扯身下女人的衣服,女的则一边挣扎一边发出呜呜的声音。虽然我没有男女方面的经验,但是也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什么都懂的年纪,顿时觉得很尴尬。刚要悄悄离开,男人喘着粗气说了一句话。
“美丽,我真的太想你了。”
是科室主任的声音,那个被按在地上挣扎的女人是杨美丽?
太阳穴狠狠的跳了一下,全身的血也跟着往上涌,一股铁锈味渐渐在喉咙里弥漫。眼前昏暗的灯光变得扭曲,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对我喊:杀了他!
血液沸腾起来。我幻想着自己冲进去以后科室主任那对一直只对我表现出鄙视和厌恶的眼睛将会如何的难以置信和惊惧,对他拼命的击打之后,一团团温热的血点如何喷射而出溅到我的脸上。继而他挣扎着爬到我身边,抱着我的腿讨饶,求我饶他一命,并声泪俱下的忏悔对我心中那个纯洁女神的亵渎。但我依然怒火难灭,揪住他的头发,用尽全力打在他的头上,一下,两下,三下……
我大叫一声冲进去,顺手抄起墙边的拖把,朝着地上的黑影高高举起来。地上的俩人明显被吓着了,惊叫着滚到一边,手忙脚乱的拿衣服遮挡。
“是你?”主任很快认出了我,动作变得从容起来。他一边站起来慢悠悠的穿着衣服,一边歪着头看着我骂道,“你个死瘸子,怎么哪儿都有你,就你这样的,还多管闲事?”还是那副嘲弄的腔调。
怒火又燃高了三分,但手里的拖把并没有抡下去。我高举着拖把,看向旁边的杨美丽,她低着头不说话,正整理着蓬乱的头发和衣服,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脸,看不见表情,但我想她一定很难过并且感到耻辱。内心的圣洁竟然被这种混蛋玷污,这个混蛋,我又恶狠狠的看向主任,手里的拖把攥的紧紧的。
主任已经整理妥当,整整齐齐的西装领带。他用手背掸了掸裤边,然后晃着肥胖的身躯向前迈了几步,一个巴掌朝我抡过来。
“啪!”耳朵里嗡嗡的响起来。
“你!”我瞪圆了眼睛,手里的拖把往前晃了一下。
“你什么你?怎么,打我啊?打啊!”说着又是一巴掌,我倒退了两步,“想英雄救美是吗?”说着,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往地上按,我不由自主的弯下腰去,拖把也掉在地上。他拽着我的头发一直把我按到他的膝盖处,我就那么半跪在那里,巴掌一个接一个的打在我的脸上。
我还是鼓不起勇气 ,但更怕杨美丽看见我这个窝囊的样子。我歪头看看她,她正低着头往外走去,并没有看我,背影有点狼狈。罢了,因为我的出现,她没有被欺负就行,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无所谓了。想到这里,我感觉有许多笑意爬到脸上。
不知道挨了多少巴掌,脸都麻了,有点胀,耳朵里依然嗡嗡响个不停。不知过了多久,主任终于松开了手,我继续保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艰难的望向门外,杨美丽一定逃远了吧。
主任重新整理了下衣服,嬉笑着蹲下来。
“你不会是看上杨美丽了吧?啊哈哈哈哈哈,癞蛤蟆都想吃天鹅肉,可你吃得着吗?天鹅肉早被我吃了,你呀,这辈子就当个癞蛤蟆吧,哈哈哈哈。”
说完,一脚把我踹倒在地上,扬长而去。
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我疯狂的把储藏间里的东西摔了一遍,喘着粗气看着满地的狼藉,脑袋被怒气烧的一片空白。我靠着门框坐下,摸着自己的脸,圆鼓鼓的,火辣辣的疼,眼睛只能睁开一条小缝。杨美丽一定觉得我这个样子比窝囊废还窝囊废,她肯定很失望,她对我的好,我什么都不能给予回报。
已经夜深了,我一直坐在一楼的楼梯间,我怕现在出去别人会看到我这副样子,准备等夜半时分再走。以为早就习惯了别人的笑话和鄙视,可是现在竟然又觉得羞耻。
突然,地上一个图案映到眼睛里。我趴下使劲睁着肿了的眼睛看了看,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个小孩儿的脚印。我又往旁边的阶梯上找了找,果然还有,看方向是从上面走下来的。我在脚印上摸了摸,还是湿的,拿到鼻子前一闻,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人在专注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就忽略了其他。我本来是去储藏间找那个小孩儿的,可没想到遇到那件事,就把小孩儿的事给忘了。这么看来,小孩儿并没有死,还自己顺着楼梯走下来了。糟糕,如果小孩儿找到大人,大人再报警,那我岂不是要倒霉了,到时肯定能查到我的头上。现在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也许,他的父母早已经报了警,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也说不定。本来想要及时处理掉尸体的我,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我一边懊恼自己的粗心,一边顺着脚印往更下层找。走着走着,身上突然被一阵凉气包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一抬头,看见两扇紧闭的大门上三个大字,停尸间。
地下一二层是停车场,第三层是停尸间,脚印竟然一直到了这里,看样子进了里面。我轻轻推开门,一股浓厚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我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那个小孩儿不去找自己的父母或者其他亲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穿过最外面的隔间是个小间,正对面是两扇密闭的门,右手边是管理员室,我透过玻璃窗探头往里看了看,管理员歪着头靠在椅子上睡的正酣,里面也没有小孩儿的影子。我走到两扇紧闭的大门前,稍一用力,门开了一条缝,一阵白色的雾气从门缝迎面扑到身上,全身顿时打了一连串的寒颤,寒冷深深地渗透到骨头里。
里面的空间是个大写的E型,三个大间的中央都放置着两大排白色的床,有的床上放置着蒙着白布的尸体,墙壁是一排排一列列的金属冰柜。我缩着肩膀,搜索着每一个床缝。寒冷让手指早已僵硬,脸冻得生疼,从嘴里呵出的热气,一缕缕在面前缭绕。
找遍了都没有,难不成凭空消失了?寒冷让我来不及多想,再不快点出去,我就要被冻僵了。
刚要走,一个床上的白布动了一下,我盯着看了一会,并没有异常,看来是太冷了导致了错觉。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上午九点多,并且感冒了。站在镜子面前,才发现自己的脸已经很不像样子,本来瘦长的脸变得圆鼓鼓的,布满青紫色的淤肿,一碰就麻沙沙的疼。已经过了上班的点,反正迟到了,自己又这个样子,今天索性不去了也好。一是我不想这个样子面对杨美丽,二是小孩儿的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下午好好睡一觉,晚上再去看看。
打电话请了假之后,我戴上帽子和口罩,来到附近的一个药店。必须买些消肿的药,要不然脸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在选药,身边一个很甜的声音说道:“先生,建议您用这个药,消肿效果好一点。”我抬头一看,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很秀气,礼貌的冲我笑着。
我的脸有点烫,低下头,语无伦次的说道:“好,好的,谢谢!”
她微微一笑,从药架上取了药,递到我手里,然后微笑着看我狼狈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竟然好了一点。看看时间还早,我又来到常去的河边,一边漫无目的的走着一边在脑子里想着杨美丽和那个药店的女孩儿。
河边人迹罕至,不仅是因为这个河段处于荒凉的郊区,更是因为河水早已污染,隔着很远就能闻到刺鼻的臭味。也正因为这些,这里成了我的最爱。想想自己,也不过就是跟这条河处于同样的处境,好像一个感染了瘟疫的患者,被人远远的躲开。对我面露微笑的人太少,有也是基于刻板的礼貌,但更多的连这种礼貌也懒的表现。所以,这些年来,我学会了从别人的脸上分辨真正的笑和善意。我宁愿远离人群,来到这里,在这个属于自己的硕大的空间里,我才可以冷静的思索,才可以肆意的让自己变成自己,不用再顾忌他人。
思考本是件很费脑的事,但是对于一直词穷不善与人言谈的我来说,还是思考更省劲儿一些。思来想去,脑子里一直缠绕着昨晚小男孩的事情。其它的先忽略,只是后来根据脚印的轨迹,应该是进了停尸间,虽然最后的一些脚印已经极其模糊,但是仔细分辨还是可以看到,是通向那里没错,也没有折返。如果说小孩儿为了躲避危险,应该去找大人求救,为什么要跑到那里去呢?对于一个小孩儿来说,那里不是显得太恐怖了吗?更别说就算可以藏身,光寒冷也让人受不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回到出租屋敷了药准备好好的睡一觉。躺在床上,夕阳正好照进屋里,我第一次发现,美丽的橘红色的光竟然把屋里铺满了。这好比一种奢侈,以前从来没有过,或者是我从来没有好好的用心看过。躺在这样的光芒里,凡事倏然离去,心里无比宁静。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真是个好觉,感觉脸上也舒服了不少,眼睛也睁得开了,那个小姑娘给推荐的药还真管用。眼前浮现出那张笑脸,心里觉得她越发好看了一些。该去医院了,这次一定要弄明白情况,解开心里的疑惑。我找出背包,塞了一件稍厚的外套,还有手电筒和绳子,出门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口的榔头,以备万一。
到了医院,躲开别人的视线,我先去了那个储藏间。
里面仍是狼藉一片。我小心的绕开地上的杂物,避免发出声响,来到最里面的隔间的外面。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见地上的血迹还在,旁边是几个血手印跟杂乱的脚印,我脑海中出现那个小孩儿手脚并用挣扎着爬起来的样子。根据出血量来看,小孩儿不应该还有这么强的行动力,头部受了伤,流了这么多血,还能够支撑着身体一直走过十层的楼梯。对了,接下来就要再去停尸间看看了,一想到那三个字,立马打了一个冷颤,想想里面躺着的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的样子,并且有些尸体还是从我眼前推过去的,不盖白布还好,起码能看到人的样子,但是盖着白布,总感觉白布底下多了很多不可预知的事情,站在他们中间,更觉得诡异和惊悚。
轻车熟路的来到地下三层。今晚的管理员换了一个人,但是此刻也在睡梦中。我又轻易的进到里面,关上门,先从背包里拿出外套穿上,身上总算不那么冷了。 为了壮胆,我把榔头拿在手里,又在手里掂了掂,一旦有危险,我就用这个。但是又一想,在这里能有什么危险呢,除非尸体跳下床,扑到我身上。这样滑稽的想着,一个黑影倏地从眼前过去了。我来不及反应,突然的惊吓让我全身一软,榔头掉在地上,当啷啷啷,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我拔腿就往外跑,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慌不择路,撞到一张床上,床都是装着滚轮的那种,几张床连续碰撞,挤成一团。
自己吓自己顶多心里紧张害怕,可真有别的东西,那种惊吓就难以形容了。心里害怕着,可腿疼得让我在地上翻来滚去,哪儿也去不了。正不知所以,视线里多了一个黑影。
虽然我的嗅觉没有那么好,还感冒了,但依然闻到一阵阵越来越浓烈的恶臭。这是一股腐烂的气息,伴随着新鲜的血腥味,正在向我靠近。我躺在地上,忘了疼痛。我扭头看向黑影,他一步步走过来。根据身高判断,这就是那个小孩儿。但是看不清他的模样,并且他的举动好像没什么恶意,相反还有点害怕我。我试着慢慢爬起来,眼睛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榔头在我左手边三四米的位置,如果他要做什么危险的动作,我会第一时间扑到那边去。还好,看我站起来,他开始弯着腰躲躲闪闪的往后退,最后倒退着躲到很里面的角落里。
我没有去捡榔头,朝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此时心里已经不害怕了。看他安然无恙,我也就没有了原先的担忧。不过,我现在最好奇的是,一个小孩儿,为什么会待在停尸间里。
走到他的近前,我一下抓住自己的脖子,差点呕吐出来,胃液翻滚,一直往上涌动。我想离开,但是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其他床上都盖着白布,只有小孩儿旁边的一张床上的白布被掀开,露着的尸身腹部被划开,因为冷冻的关系,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但是皮肉翻开,内脏裸露,到处都是被撕咬的痕迹,再看小孩儿的嘴上和手上,血肉模糊,好像还沾着零星的肉屑。
小孩儿看了看我,伸手拽出了一根滑腻的肠子,用俩手捧着开始撕咬,在撕咬的过程中,一直直勾勾的盯着我。出人意料的是,我很快适应了这个场面,胃里平静下来,鼻孔里不仅没有了腥臭味,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香味的弥漫。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咽了口口水。
“好吃吗?”我走得近了些。
他还是盯着我,只是停下了动作,过了几秒,伸过手递给我一块肉。我犹豫了一下,用手指沾了一点肉上的液体,放进嘴里吮吸,嗯,味道很不错。这个味道说服了我,我整块儿接过来,放进嘴里轻轻咀嚼,口感滑滑腻腻,稍微带点肌肉的韧性,但是咬下去又能轻松用牙齿切断。
小孩儿看着我,舞动着双手发出了呜呜呀呀的声音,看表情和动作应该是在笑。
第二天去上班,一进科室走廊,杨美丽迎面走来,我慌忙转身躲开,在转过身的一刹那,我看到杨美丽欲言又止,神情显然有点失落。那一晚上的遭遇,让我无法再面对她,那个笑容还在,但我觉得自己再也对不起那个笑容。
科室主任见了我更是气焰嚣张,故意安排一些脏累的杂事让我去干,我只能忍气吞声的接受。其实我可以辞职再换份工作,但是,虽然我不敢面对杨美丽,但还是想离她近一点,每天看看她的背影,也觉得很满足了,这算是一种心里的寄托吧。
我几乎每晚都会去看那个小孩儿,原来他就在那个储藏间住。我帮他重新打扫整理,看他衣着破烂,也没有铺盖,就给他陆续带一些生活用品。他从来没有说过话,只会咿咿呀呀的比划,也说不上什么模样,头发蓬乱,脸上手上全是泥垢,只是眼睛很特别,白眼球是猩红的颜色。
他好像很怕水,有好几次我想带他洗澡,换身干净衣服,但他的反应极其强烈,几次之后,我也就不再勉强了。不过看得出,他对我有着极其的好感,每次我去看他,他都表现出兴奋,咿呀咿呀的从一堆杂物中跑出来。
他并不是每天都跑去停尸间填饱肚子,像是偶尔去改善伙食,有时候我也会随他一起去,我发现我渐渐爱上了人肉的味道,那是一种其他肉类永远无法比拟的味觉盛宴。但是事情很快败露,医院经过各种调查无果,更多是为了维护医院剩声誉,对被破坏遗体的家属重金赔偿之后,此事就被隐瞒下来,最后不了了之。
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万一再有意外,后果就不是我所能考虑到的程度了。我试着问过小孩儿父母家人的情况,但是他一脸茫然,丝毫问不出任何情况,总让他住杂物间也不是办法,我想了想,决定带他去我那里。虽然是租来的房子,但房东并不在旁边住,而且房租一交半年,其余时间不会来打扰。房子又地处郊区,来往的人也少,本来我就不与人交往,又早出晚归,所以,家里多个小孩儿也不会引起注意。一开始他有点抗拒,不过还好,最终跟我去了。但可能是积习难改,到了家里,他还是喜欢缩在阴暗的角落。
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赤瞳。
这天早上,我拉开窗帘,阳光正好照到缩在沙发后面的赤瞳的身上,他顿时暴躁起来,手脚并用满屋子蹦跳着,躲闪着,用猩红的眼睛瞪着我,嘴里发出类似肉食性动物的吼声,像要扑上来吃掉我的样子。我连忙把窗帘重新拉上,他才慢慢平复下来,慢慢低着头蹲到我的脚边。我摸着他的头,那感觉像抚摸一只宠物,或者说他主动表现的像只宠物。
摸着摸着,我发现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一直随着我的抚摸他的手在动,鼻息加重,眼神里满是贪婪。我抽回手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手背划了道口子,流出了一点血。
我忽然打了个寒颤,因为赤瞳盯着我的目光像极了在医院啃食尸体时的样子。我把手用力一甩,几滴血溅到他面前的水泥地上。他后退了半步,又急不可待的窜上去,舌头在地上一顿乱舔。
确实,他很久没有吃到人肉了,可能鲜血的味道唤起了他对那个味道的欲望,但是如果放纵他,让兽性占据了他的理智,我以后也很可能会成为他口中的食物。
我去门口拿了榔头,站在赤瞳面前。他看到我手里的榔头和凶狠的目光,停止了舔食的动作,蹲在那里瞅着我。
“记住这个味道了吗?”我挥舞了一下榔头,从喉咙里发出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低沉嗓音,“这是我的味道,你同类的味道,如果以后你再敢这样,我就吃了你!”
这一刻,我也变成了一只野兽。他听懂了我的话,把上身压得更低,盯着我慢慢的退后,最终低下头去。
“很好。”我也蹲下身,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下楼去超市给赤瞳买了点吃的,突然想起点什么,又转路去了药店。
一进去就看到了上次那个小姑娘的身影,她也看到了我,冲我点头笑笑。我感觉笑容也爬到脸上来,竟然有种暖暖的感觉。在药架上找了碘酒棉棒绷带之类的物品,付款的时候,小姑娘迎上来。
“受伤了?”她看着我的手,又看看我买的东西。
“嗯,不小心……”我低下头,脸热乎乎的。
她一把拿过我手里的东西,把我拉到一旁。
“看你也不会自己包扎,我来吧。”说着,拿起我的手,兀自低头包扎起来。
这时候我才敢抬起头来看她。她跟杨美丽不同,杨美丽是那种天使般高高在上的美,让你只敢远远的看着,却不敢触碰。而她不一样,她就像一个无比熟悉的一个人, 好像每天都在你身边,总能自如的面对。
包扎好了,我把手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嗯,比大医院的医生包的都好。”
她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蒙了一层红扑扑的粉雾。
回家路上,小姑娘的那份羞赧一直飘在眼前,马路对面迎面走来一个陌生人,忽然对我笑着点了点头,我先是惊讶,然后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在不自觉的笑着。
我笑着摇摇头,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没有笑容,之所以你看不到别人的笑容,是因为自己的心里一直没有。
给赤瞳拿出食物来的时候,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期待。确实,最近我吃东西也是感觉越来越无味。我知道是原因是什么,有些东西一旦迷恋上,是很难戒掉的,而刻意的回避,只会让欲望越来越深,越来越不能自拔。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医院的停尸间是不能再去了,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医院的工作愈加索然无味,一天下来,只有一身疲累。终于下班了,我收好工具,换下工作服,无聊的等着电梯。电梯井旁边的指示牌上,那三个字在我看来格外醒目,我的喉咙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这时候,胳膊被人拽着后退了几步,我回头看清是杨美丽,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她拽到楼梯间里。
“最近怎么了?”她甜甜的声音问我,但是听起来并不开心。
我躲避般的侧着身子,不敢面对着她。
“是不是因为那晚上的事 ?”她继续问着。
那天晚上的情景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用力抵在墙面上。
“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对不对?可能是我平时引起你错误的领会了吧,我是觉得你很亲切,也很善良。”她顿了顿,咂了下嘴唇,好像在酝酿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迟疑了一会,她终于接着说下去,“我曾经有个弟弟,长得跟你很像,性格也很像,不爱讲话,总是想着保护我这个姐姐,所以看到你,我总能看到他的影子。”
我的拳头慢慢松弛下来,她继续说道:“他前几年死了,自杀了……”
她应该是哭了,空气好像停止了流动,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即使此时给她个安慰的拥抱,像弟弟给姐姐那样的拥抱,我也没有做到,甚至我连抬头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我只能落荒而逃,从楼梯一直跑下去,出了病房楼,逃也似的回到家里。
靠在门上喘了几分钟,发现赤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兴奋的跳出来。
“赤瞳,赤瞳?”屋子就那么大,里外三间,找遍了也没有。
难道出去了?也不可能,他最怕阳光。 正在纳闷,厨房里传来嘭嘭的声音。我走进厨房一看,地上一块木板正好被掀起,露出一个方形的黑洞,慢慢的,从黑洞里钻出赤瞳的脑袋。
这里怎么会有这个呢,看上去像个地窖之类的。
“啊!啊啊!”赤瞳甩着胳膊对我比划着,看样子是让我也钻下去。
顺着梯子下来,下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方形,大约有七八个平方吧,虽然在地下,但是一点也不潮湿,有一盏电灯,一面墙上还有几层搭起来的木板作为置物架,估计是早些时候用来囤一些蔬菜粮食之类的用途。
我轻轻拍拍赤瞳的头 ,高兴的对他说:“赤瞳,你今天做了件天大的好事,我该怎么奖励你呢?”
赤瞳盯着我伸出舌头舔着嘴唇。我明白他的意思,本来毫无办法,可我现在有主意了。
“好,我一定会满足你。但是,我们得先干活。”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月,赤瞳眼睛的红色部分变得有点黯淡,一天比一天烦躁,买来的食物也基本不吃。我还是每天去医院,但是半个月前我就从医院辞职了,我走的时候没有告诉杨美丽,怕看到她复杂的眼神,确切的说,我更怕我自己的眼神被她看见。科室主任那个垃圾还是每天骚扰杨美丽,表情一天比一天猥琐,有几次又利用职务之便欲行不轨,但都被我化解了,但我没有再自己出面。我也终于知道,药店那个小姑娘叫邱小秋,隔几天我就借故去一趟药店。她跟杨美丽的另一个不同之处是,在杨美丽面前,我感觉自己是一个人,而在邱小秋面前,我感觉我是一个活人,可以忽略自己不足和缺陷,能够轻松做自己的活人。
已经到了雨季,雨水越来越频繁。河水并没有因为雨水的冲刷变得干净,透过雨幕,刺鼻的气味依然钻入鼻孔。我在河边站了快一个小时了,远处的河堤上终于亮起了车灯。
灯飘摇不定,拐了个弯,慢慢朝我的方向开过来。车在我前面停下,但人没有下车,只是接连按了几下喇叭。车灯熄了,车内灯亮起来,里面的人冲我招手。我从伞檐的下方注视着车里的人,没错,是我要等的人。我努力迈着正常的步子走过去,路面本来就泥泞,我还穿了裙子和高跟鞋。
我敲了敲副驾驶的车门,里面的人笑了笑,歪头示意我上车。我打开后座的门坐进去,把伞收起来,右手从背后的包里把榔头拿出来。
科室主任一脸淫笑的回过头来:“美丽,你可……” 然后笑容在脸上凝固了。没等他有反应,我手里的榔头早已经狠狠的捶在他的脑袋上,一腔鲜红温热的血飞溅出来,泼了我一脸。
终于彻底醒过来了。我觉得自己灵魂深处的那只野兽亮出了它锋利的爪牙。
我闭上眼睛贪婪的嗅了嗅车内鲜血的气味,久违了的味道,并且因为是活人的血的关系,肯定比原先的味道更鲜美。原来对某件事上瘾,真的会无法自拔。如果是赤瞳,此刻在的话,肯定比我更迫切吧,不过我并不打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我只是在为杨美丽做一件事情,算是对她的报答吧。
车子被处理进了河底,各种痕迹因为雨水的冲刷在几天内就会踪迹全无,无需我多余的担心。我从旁边草丛搬出自制的类似推车的担架,只不过比推车更简易更轻便携带。我固定好主任的身体,很快就把他拖回了出租房的地下室里。
这一个月的时间,我跟赤瞳已经把地下室扩大了一倍,加装了电灯,并且准备了一些工具,为的就是这一天。
赤瞳显得很兴奋,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刺激着他,他一会窜到那边,一会蹦到这边,红色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我和赤瞳把主任从担架上解下来,绑在中间的一张大桌子上,怕他失血过多,给他止了血,做了简单的包扎,然后拉过椅子坐下等他醒来,赤瞳则兴奋的蹲在一旁。
主任终于慢慢的睁开眼睛。打他的时候,我注意了力度,如果完全打死他,那就没意思了,还便宜了这个畜生。
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我这边,发现自己被绑之后,做了一番挣扎,才举目四望。看到是我,他极其的愤怒。
“死瘸子,你干什么!你竟敢以杨美丽的名义把我骗到这里!放开我,听见没有?”
我只是笑着看他,并不说话 。对于此时的我们来说,是猎食者,而他,只是个待宰的猎物。凶猛的肉食动物捕住猎物之后,并不急于杀死,而是先逗弄一番,这也是种乐趣。
他仍然破口大骂。
“放开我!看我不弄死你,你这个死瘸子!”
看来,他低估了自己面临的处境。我觉得,有必要让他知道这一点。于是,我站起来,拿起榔头,走过去抡起来狠狠砸在他小腿的迎面骨上。
惨叫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几秒钟内马上换成咝咝的吸气声。他全身剧烈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剧痛,还是恐惧。这是我赋予他的一部分绝望情感,让他放弃还能存活的侥幸。人在绝望的时候,才会有最真实的反应。
“别,别,别这样,求你了。”他的眼睛里流下眼泪, 把脸上的血污冲得一道一道的,“我错了,我,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我呵呵一笑,想起那天晚上被他抓着头发按在地上甩耳光的情景。当时的他,肯定想不到有一天会用这种语气来乞求我。人呐,在空中飘着的时候,永远不会考虑跌在地上的痛,只会贪婪的流连在柔软的白云的顶端,甚至会嘲笑脚下的泥土有多么丑陋。
“放了我吧,求你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有很多钱,都给你,都,都给你,好不好?”
我看着他,缓缓的对他摇摇头,又一记榔头捶在他另一条小腿的迎面骨上。
咔嚓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夸张的长大了嘴巴,全身僵直,连吸气都困难了。
我重新坐下,低头看看赤瞳,赤瞳也眼巴巴的流着口水望着我。
“怎么了?等不及了?放心,一会儿就让你品尝美味。”
主任听到我的话,恐惧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显然不敢相信他听到的。又看看在我旁边蹲着的赤瞳,又开始剧烈的挣扎。
赤瞳有点焦躁不安,显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主任又开始咒骂 ,我不理会,把榔头放在一边,把他的右胳膊解开。绳子一松,他就扭着头抻着胳膊想要抓住我。我拿起榔头,对着他肩膀和手臂的连接处狠狠来了一下,胳膊顿时无力落在桌子上,五根手指不断抖动。他已经没有力气叫了,脖子一直往上挺着,不断翻着白眼。
这只手曾经无数次摸在杨美丽身上,还曾经撕扯过她的衣服,也曾经无数下甩在我的脸上,总之,这是一只无比肮脏的手。现在,它躺在桌子上,因为整个胳膊已经断了,所以现在他只能感受到疼痛,却不能动。我按着他的手腕,用榔头一下一下敲击着每一个关节。 刚开始的时候,手指还会随着我砸下去的频率抖动,慢慢的,它变得很安静。每一下的间隔和力度我都控制的很好,不至于让他一下子疼死过去。
主任看着榔头一下下落在他手指上,然后再看看我,那目光已经不再乞求我放了他,而是求我快点杀了他。
赤瞳又在旁边不安起来,围着桌子嗅来嗅去,已然等不及了。
我去旁边架子上选了把锋利的剔骨刀,锋利的刀尖从肩窝伸进去,找到断开的关节部分,顺着那道裂缝,很快便把整个胳膊卸下来了。赤瞳趴到桌子上,快速的舔着流出的血。主任麻木的看着我的动作,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胳膊被扔到了角落里,赤瞳追过去,捡起手臂吭哧吭哧的啃食起来。看着赤瞳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不禁咽了口口水,不过我对他的肉毫无兴趣,甚至感到恶心。即使我再渴望,这种肮脏的人的血肉,我也不会碰。
四个小时之后,主任的身体被拆解的七零八落,他一直目睹到了最后一刻。
赤瞳一直吃了四天,肉都开始变质了。我强行把骨肉都夺过来,用塑料袋打了包,准备处理掉。赤瞳很不情愿的样子,猩红的眼睛比以前更红了。
“不行,赤瞳,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给杨美丽写了一封长信,说了很多,但没有提及主任这个事件。去给她送信的时候,整个科室的人都很慌张,躲躲闪闪的,但没有人注意到我。显然主任失踪的事已经被确认,警察也已经来调查过。
把信塞进挂在护士站的杨美丽的护士服口袋里,心里坦然了起来。走到楼下,杨美丽竟然追了上来。
“是你吗?”杨美丽一脸严肃的问我,她在我面前,还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说来奇怪,自从做了那件事,我竟然敢直面杨美丽了,而且再也没有自卑感。我往前迈了两步,笑着说:“当然是我啊,不认识我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和举动里竟然有些恐惧。
“你,是在怕我吗?” 我突然间很疑惑。
“是不是你?”她继续问道。
“美丽,”我从没想过我能这么称呼她,“你怎么了?”
“你快告诉我是不是你?”她眼睛里流下两行泪来,我的心里有些疼,我想过她会问我这个问题,但没想过是用这种语气和表情,“是不是?”
我摇摇头,并不是否认,而是突然怀疑自己那么做的意义。
“美丽,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保护你。”
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杨美丽眼神里的绝望和恐惧,让我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仔细想一想,竟然好像那天闪在科室主任眼里的东西。可他是个恶人,而她是个天使,我处决了恶人,为什么天使会对我有同样的敌意呢?想不明白。这种敌意,让我的自卑又重新爬上来,占据心头最高的位置。可见,我是根本不配的,我再努力,也只是所有人眼里的废物。最后,她哭着跑掉了,我知道,那一刻,她也从我心里跑掉了。
警察来找我的时候,我没有多少惊讶。
一个年轻的警官对我亮出证件,稚嫩的脸上还有点学生气。
“您好,想找您了解一些关于最近失踪案的情况。”
我点点头,一边回答着他的问题,一边看着他旁边的年老警官。
年老警官一直没有说话,目光打量完了我,又看向屋里。他的目光很犀利,我了解那种眼神,是捕猎者的眼神,在不断寻找着猎物。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是一样的人,都是为了心里的执着和坚持,为了自己认定的真理。只不过,我们的猎物不同,我们对待猎物的方式不同。
他的脸庞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显得目光更加尖锐,目光扫过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刀割在身上的痛感。
临走时,老警察递给我一张名片:“如果再想起什么,打给我。”说话的同时,眼睛始终直勾勾的盯着我,我回避了下目光,接过名片,点点头。
走出去了几米远,老警察又转过身来。
“最近经常熬夜吧?”
“什么?”我一时没明白他的话。
“眼睛,你的眼睛都红了。”
说完,俩人开车走了。
我心里砰砰的跳起来,回到屋里,趴在镜子上一看,两个眼球的白眼珠的部分泛着明显的红色。
难道是因为吃了那个吗?
那个老警察一定知道了。对,现在再回想一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警告和全知的眼神。同类最容易分辨同类。我都知道了,你跑不了了,这是他最后对我说的信息。
我有必要做点什么了。
邱小秋把门敲得山响,我打开门,她提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进了屋。
“这几天你干嘛去了?也不见人。”她一边埋怨着,一边从塑料袋里往外掏东西,一会就摆了一桌子,“这都是给你买的吃的,还有一双凉鞋,你看看你脚上穿的,热不热?”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是一双简单的帆布鞋,从冬天就一直穿,除了脏之外,还破了好几个小洞。
“不是,你鞋子跟吃的放一块?”
“去去去去,”她笑起来,“鞋子是新的,还能串味啊怎么的?哎?你这屋子里什么味啊?”
邱小秋吸了几下鼻子:“是不是什么东西坏了?”说着,站起来到处嗅着。我也嗅了嗅,尸体的味道。
我站起来,拉着她的手来到门口:“行了行了,哪有什么味道,可能是接连下雨,屋里霉气重吧。我们出去走走,正好有事找你。”
出门前,我往厨房瞥了一眼,地下室的入口露着一道缝隙。虽然都处理掉了,但是残留的气味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肯定是里面的气味飘出来了。
“小秋,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地方生活?”
“换一个地方?哪儿啊?”她一脸茫然。
“不是具体的哪儿,我是说,比如,你喜欢一个人,然后愿意跟他去任何地方,去一个只有你们两个人的地方,过全新的生活,你会去吗?”我认真的看着她说道。
她一下子脸红了。
“不去!”白了我一眼,咯咯笑着,自己跑远了。
我愣了愣才明白过来,瘸着腿追上去:“你跑什么,欺负残疾人是不是?”
河边还是那么安静,邱小秋自始至终都没有抱怨河边的气味,她只是一动不动的靠着我的肩膀,眼睛望着河面和远处。我想,两个人一辈子这样该多好,只是因为喜欢,因为心里的爱,就这么单纯的在一起,心里彼此装着彼此,从不嫌弃,从不抱怨,没有谁对谁的高傲,没有谁对谁的自卑,两个人站在同样的地方,哪怕是条被污染的河边,也只在心里想,我要跟身边这个人在一起,我要跟这个人在一起一辈子。这才是爱情吧。
距离跟邱小秋约好的时间越来越近,我检查了一遍行李,然后来到厨房。自从发现了这个地下室开始,赤瞳就一直在里面,并且从不开灯,他好像越来越喜欢黑暗的角落。
我该怎么跟他说呢?我走了,谁还会像我一样照顾他呢?还是留他自生自灭?不管怎么说,我必须要走了,从小到大,好不容易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放弃。最后,我还是决定跟他谈谈。
掀开地下室的盖子,愈加浓厚的腐烂的气味弥漫出来,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味道?
“赤瞳。”
我捂着鼻子向地下室喊了一声。
久久没有回应。我顺着梯子下来,开了灯,顿时傻眼了,这里简直就是炼狱。
不到二十平的空间里堆满了零散破败的尸体残块,撕扯时甩溅的血涂满了墙壁和顶部,连灯管上都是,发出的光因为血迹的包裹,透着阴郁的红色,骨架带着残肉,各种内脏,堆砌,缠绕,血泊浸得地面都泥泞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怎么会呢?说好那一次就是最后一次的,是为了心中某种神圣的信仰而杀人,起码那不是罪过。可是,他竟然背着我杀了这么多人,仅仅是为了吃人。看来他已经完全变成了野兽,我又想起那天他盯着我流血的手的眼神,怕是现在我也成了他眼中的猎物。
“赤瞳!赤瞳!”我压抑着怒火,轻轻呼唤着他,怕突然的愤怒让他更加疯狂。我从尸堆里抽了一根大腿骨,小心的踩着尸块,在各个角落寻找赤瞳的影子。
赤瞳失踪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也没有再处理地下室的尸体。反正马上就要走了,去一个新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也不会有人再找到我。
我没有再去看杨美丽,我已经把欠她的东西都还了,或许本来我也并不欠她什么,只是自作多情罢了。
我又去了一次河边。那辆车还沉在河底,车辙等乱七八糟的痕迹早就不见了。这里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可以看到真实自己的地方,我想,我一定还会再找到这么一个地方,那里有更完整的自我。
邱小秋来的时候带着了很少的行李,我摸着她的脸,心里有些疼惜。
“舍得吗?”
她笑笑:“废什么话,走吧。”
那两个警察站在出租屋不远处。年轻警官右手放在裤兜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学生脸上有汗珠渗出来。老警察则比较淡定的抽着烟,烟雾缭绕在他眼睛的周围,却挡不住他眼神的锋利,那是一种发现了猎物准备捕猎的眼神。
看见我跟邱小秋,年轻警官刚要迈步过来,老警察拽住了他。他把烟扔掉,慢慢向我踱过来。我牵着邱小秋的手,原地站定,等他走到面前。
“进屋聊会儿?”
老警察的语气,像主人对客人发出做客的邀请,虽然语气是邀请,但眼神不容置疑。
邱小秋茫然的看了看我,我把手里的行李递给她:“没事,去那边等我,去吧。”说完,轻轻推了她的手臂一下。邱小秋又看了看老警察,老警察点点头,回头招呼了一下年轻警官,三个人一起往出租屋走去。
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唯有沙发还算宽敞,我跟老警察分两边相对而坐,年轻警官则站在我俩的一侧,右手始终放在裤兜里。
老警察看着我,我看着老警察,气氛凝固了。其实,我跟他,都已经心知肚明,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先开口。 我希翼的未来,才刚刚跟自己心爱的姑娘,就在这个门口的外面,仅仅走出了几步而已。
“还是经常熬夜吧。”他打破了沉默。
我无言以对,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他继续说道: “白眼球变红色,有很多原因。我听过一个最匪夷所思的,吃人肉眼睛会变成红色。不过,如果这个类似传说的原因是真的,很多事情倒是好解释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问我:你想继续听吗?
我的目光越过老警察,看向他的背后。那里慢慢升起一个黑影,他逐渐直立起来,眼睛发出赤红色的光芒,竟然是消失了很多天的赤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体型大了很多很多,是一般人的几倍大。
我不禁慢慢站起来,余光中老警察动作敏捷的掏出了手枪,他还没来得及把枪口对准我,赤瞳的手臂已经对着他抡下来。
“小心!”我惊呼一声,往前扑过去,可是已经晚了。老警察的头被轻易的切断,随着赤瞳胳膊抡起的圆弧,喷涌而出的血被甩成一道美丽的半圆,屋子里瞬间飘满了新鲜的血液的味道。滚落到一边的头颅的眼睛里,还带着他那最深沉锐利的眼神。年轻警官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傻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跳过去的赤瞳抓着肩膀,像扔枕头一样扔到墙上,咚的一声,又反弹到地上,趴着不动了。
赤瞳一躬身,跳上了沙发,他伏下身子,拽住老警察的胳膊猛然一撕,整条胳膊很轻松的被拽下来,呼噜噜的低吼声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红色的眼睛散发着更野蛮的欲望,他张开嘴巴,露出黑色的牙齿,那是长期啃食生肉的结果。
我的心跳很快,尽量保持着冷静。
“赤瞳!是我!”我低喝一声,露出我曾经受伤的手背上的伤疤,向他伸过去。
听到我的声音,他停下啃食的动作,抬起满是鲜血的脸看着我,那眼神已经不是那个小孩儿了,让我感到陌生和恐惧。他的头发根根竖起,眼神里全是捕食的杀意,毫不掩饰它对新鲜血肉的渴望。他肯定已经忘了我这个同类,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变成了猎物。他重新压低了身子,双手伏在脚边,眼神更加集中,看样子,随时要向我扑过来,把我撕碎。
这时候,门哗啦一声开了,邱小秋出现在门口。
赤瞳保持着捕食的姿势,扭头向后看去。
“别进来!”我大喊一声,迅速向门口跑去,同时,赤瞳的身体向后腾空,扑向邱小秋。
“砰砰砰砰……”一连串的枪响,赤瞳的身体划了道弧线,重重的落在地上,不再有任何动作。
我站在邱小秋面前,艰难的笑了,可她却哭着,使劲扶住我。过了一会,我终于撑不住身体,倒在地上,胸前的几个血洞正汩汩的冒出鲜血。
再看看赤瞳,血正从他的头底下流出来,越来越多,沿着地砖的缝隙蔓延。这情景像极了我跟他在储藏间最初的邂逅,只是那时躺在地上的是个小孩儿,现在却成了庞然大物。
邱小秋抱着我,把我的头搁在她的臂弯里,温热的泪不断滴落在我的脸上,我感觉这些泪透过皮肤,钻进肌肉,融进血液,在整个身体里循环,冲刷着我曾经血腥的罪恶。
我动了动嘴巴,发现再也说不出话,视线越来越模糊。一个人影晃晃悠悠的走过来,站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
“别开枪!求你别开枪!”我听到邱小秋带着哭腔的声音。
“到我这边来,他是极度危险的食人魔!”
“不!他是我男朋友。”
邱小秋怀抱的温度渐渐离我而去。
每个人都由一个个分离的人格并列组成,而人格的切换,并不完全是靠人本身的意愿来控制。
三年后。
“邱小秋!”
背后有人喊我,我回过头去,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向我走来。
“你是……陈警官?”
“呵呵,认出我了?老远看着就像你,没想到在这里遇到。”
“有事吗?”
“啊,也没有,只是当时没来得及向你表示感谢。”
“感谢我什么?”
“关于那个案子,当时要不是你出现在门口,吸引了食人魔的注意,我也不可能轻易将他击毙,并且,我也可能早没命了。”
喉咙里泛上一股苦涩的味道,食人魔那个称呼让我很不舒服。
“在你们看来,他是食人魔,在我看来,不是。”
“怎么不是?他杀了67个人,并且在他租住的地下室里吃了他们的肉,还有,早在医院工作期间,他就曾经去停尸间啃食尸体……”
心里突然很气愤,我想快点结束谈话。
“陈警官,世上并没有天生的食人魔,他也不是。人们总是只凭结果去评价一个人,给这个人定论,作为自己以后炫耀的谈资,却从不去找寻事情的源头和本质。”
“可事实是……”
“事实是他一开始不会吃人,是某些吃人的东西逼迫着他,让他学会了吃人。”
我再次打断他,径自离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