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柳氏从未如此忧心。
自从三天前北境大捷的战报传来,太子殿下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日没夜的抄写那份随着战报一同带回来的亡者名单,一遍又一遍,每次抄到最后一个名字,都要痛哭一场。
若不是亲眼所见,柳氏绝对无法想象,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是从那个仿佛背脊永远都挺得笔直,面容永远都坚毅如石像,曾经遭受多少委屈和不公也不曾低头的刚硬男子口中发出来的。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令向来冷静坚忍的太子殿下伤心至此?
成婚半年多,太子妃对自己这个夫君的了解并未比婚前所知道的多多少。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是一年多前,她陪着母亲去城外的镇山寺上香,经过一段狭窄的山道时,拉车的马不知怎么受了惊,她只来得及听见周围仆从一片惊呼声,就感觉车子狂颠着飞奔起来,眼看就要翻下山崖,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影飞身掠过,稳稳地落在拉车的马背上,几个起落间就制伏了惊马,过后却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确认没有人受伤,就带着随从转身离去。惊魂匍定的她甚至来不及道一个谢字,可是那道身影却从此固执的留在她心里,再也抹不去。
过后柳氏才知道,那个人原来是当朝的七皇子,战功赫赫却被备受冷落的靖王萧景琰。后来,她从祖父中书令柳澄口中慢慢的知道了关于他的一点一滴,再后来,她就成了他的妻子。她见过他的冷硬,也见过他的温情,见过他的坚忍,也见过他的爆发,却从未见过这样失控的悲恸,无论她怎么劝,他都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忧急之下,她首先想到的是静贵妃,萧景琰最敬重的母亲,然而当她见到静妃的时候,却更是吃惊,一向内敛自持的静妃,竟也是双目红肿,满面哀容,听了她的来意,却只是默默出神,良久方叹息了一声道:“随他去吧,他心里难受,不让他发泄出来,会憋出病的,这几天,就辛苦你了。”又略略交代了几句这几天的饮食调理,便打发了她回来。
然而,无论柳氏想尽办法做了多少东西也没有用,每次她把新的东西端进去,再把旧的撤回来,都只有那碗清粥略动几口,其它一应点心菜式皆纹丝不动,怎么拿进去的,还怎么拿出来。已经是第四天了。
东宫政事堂里,主位依然空着,中书令柳澄,户部尚书沈追,刑部尚书蔡荃相互看了一眼,脸色都有些沉重。依着常例商谈处置完几项件常规政务,便都沉默了下来,却谁也没有离开。半晌,蔡荃抬起头来,看了空着的主位一眼,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柳大人,您是朝臣之首,又是殿下的长辈,还是想办法劝劝吧,再这样下去,外面人不知缘由,各种猜测都有,越说越离谱,对殿下十分不利啊!”
中书令柳澄已年过花甲,作为文臣之首,他自有常人难及的洞察力和决断力,然而此刻却也只能皱眉叹息,“能劝得动早就劝了,坦白的说,外面的人不知道缘由,我们这些人谁又真正清楚了?那位梅监军……说实话,老夫原本还担心太子过于宠信他,会让朝臣们误解太子依然是喜欢权术制衡的人,谁能想到……枉我这双老眼向来自诩阅人无数,可是对这个人,竟是从来没看懂,如今,唉……”
“琅琊榜首,麒麟才子,国士无双……还是个用兵奇才,苏先生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可惜年纪轻轻……”沈追喃喃叹息,突又抬起头,看着蔡荃道:“蔡兄,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到苏先生的情景吗?”
“怎么不记得,”蔡荃道,“那次还是陛下提起的,让殿下多跟他亲近,殿下却把我们一起带到了苏宅”,蔡荃目露缅怀之色,“与苏先生相谈,真是人生一大快事,他固然善长机谋,却也是胸怀天下,有大才正才之人,其豪阔洪量,绝非一般谋士可比,若非如此,以殿下禀性,也不可能与之相交。”
“我们当时还劝殿下要笼络住他”,沈追道,“现在想来,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在帮殿下做事了,你想,前太子和誉王斗了那么多年,谁也没能把谁怎样,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两年才爆发的,殿下多年来战功累累,却始终被冷落,也是从两年前才开始得到陛下和朝臣们的重视,而苏先生也恰恰是那时候进的京,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
“殿下素来重情,若果如此,苏先生这一去,殿下伤心难过也就不足为奇了。”蔡荃皱眉叹息道。
“沈大人所言,老夫亦有同感,只是这位苏先生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太子也不曾明示过,我等也只是瞎猜罢了。”柳澄道,“只是,太子固然重情,却生性坚韧,老夫以为,即便苏先生确有扶持之功,仅凭此一点,殿下纵然难免伤感,却恐不至此。再者,前日太子妃曾进宫请见贵妃娘娘,言道娘娘也甚是哀恸,更令人费解。”
正说话间,只见言阙和纪王连诀而来,三人一见,忙迎了上去。
“怎么样,太子今天还是没有出来吗?”见过礼,言阙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见三人点头,不由皱眉道:“后日蒙将军就要回来了,不管怎么说,此战都是历年来少有的大捷,大军凯旋,殿下若不能出面犒赏三军,只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上一次太子这般,还是十三年前……”纪王轻声道。
言阙闻言,目光微沉,他当然记得,当年赤焰案发,还是靖王的萧景琰闻讯从南海日夜兼程的赶回来,据说路上跑死了三匹马,一回来就不管不顾的直冲进已被封禁的林府,在林府的废墟中站了一天一夜,连日不眠不休的奔波加上心神重创,这个铁一般的汉子终于虚脱倒地,被人抬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高烧昏迷,手里却还紧紧的握着一把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朱红铁弓,任谁也掰不开……
虽然如今赤焰一案已经成功平反,众人不需要再避讳,然而案子翻得再彻底,那些消失在权欲和阴谋的烈火中的人和事,终是再也回不来,对于挚友亲人,依然是难以弥补的痛。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沉默,却见一个内侍匆匆走进,道:“诸位大人,殿下请诸位大人到内书房一叙。”东宫内书房。
这里的布置跟旧日靖王府的书房一模一样,四壁萧然,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透出主人冷肃的风格,即便已经入主东宫,萧景琰依然保持着军人的本色。此刻,他正站在南窗边,抚摸着那架陪伴了他十三年的朱红铁弓出神。从靖王府到东宫,这架铁弓始终占据着这个位置,从未变过。这个位置,这把弓,都是为小殊保留的,可是,当他历劫归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竟然一点都没认出来,当日在靖王府,化身为梅长苏的他伸手想要触摸这把铁弓的时候,还被自己喝止,每每想到这些,萧景琰那已经痛到麻木的心脏还是忍不住狠狠的绞动。
三个月前,临出征的时候,就在这里,萧景琰想把这把弓交回给梅长苏,后者却只是轻笑着摇头,告诉他自己虽得了灵药,却也只能恢复常人体格,这把弓,是再也用不上了。萧景琰虽有些伤感,却还是为好友能恢复健康而高兴,又把床头衣箱里珍藏了十三年的那颗鸽子蛋大的珍珠取了出来,珍而重之的送给了他,嘱咐他这次定要平安归来,现在回想,当时他眼里就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却只是笑着点头,而当时的自己,恐怕未必完全没有预感,却是自欺欺人的从心底拒绝对他离奇恢复的健康抱有哪怕一丁点的怀疑……
旁边的书案上,原本散落遍地抄满亡者名字的纸张,已经被整理成厚厚的一沓,纸张的最上面,放着的却是两本手记,和一封拆开的信。
手指轻轻抚过两本手记封面上“时政九论”和“林氏兵法”几个字,昨天夜里的一幕再度浮现在眼前。萧景琰最后一次抄完那份已经抄了不知道多少次的亡者名单,咬着牙一笔一划把最后的那个名字写完,赤红的双眼已经无泪可流,人也终于虚脱,昏昏沉沉中突然感觉身边似乎有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多年军战生涯培养出来的条件反射般的高度警觉使他猛然惊醒,待得看清眼前的人,数日来的惊怒悲痛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咬着牙一字一顿的道:“是你?!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来人却仿佛根本没看见这位当今监国太子殿下的雷霆之怒,只是耸耸肩,满不在乎的道,“我也不想来,可是我这人一向有个毛病,就是信誉太好,答应了某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得给他办到。”
“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萧景琰双目赤红的瞪着他,“你说你找到了灵药,你说他的身体没问题,可是结果呢?!仗打完了,他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蔺晨冷冷的看着逼到眼前的萧景琰,说出口的声音同样冷得像冰,“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我能让他如愿走上战场,打完这场仗,绝不会耽误了太子殿下您的大事而已……”说话间他那一向懒散的脸上也难得的带上了怒气,“他本来都已经跟我约好了,要离开这个劳心劳力的鬼地方,去游山玩水,回琅琊山好好休养,虽然经过这两年的折腾他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可我还是有信心,只要他能够彻底放下一切,好好调养,多了不敢说,三年五载,总还是可以的,可是他一听到边境告急,一听到你要亲征,他就把答应我的事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蔺晨惨笑着,“我这辈子唯一看重的那个叫梅长苏的朋友,却宁愿用余生所有的时间,去换取做回林殊的三个月,他宁愿以林殊的方式去死,也不愿作为梅长苏活着,我能怎么样?!就如当初拔除火寒之毒,他原本也可以选择像聂锋一样好好的活着,容貌古怪又如何,说不清楚话又如何,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可是他却义无反顾的选择了那样惨烈的方式,宁愿锉骨削皮,拼着一身病痛年寿难永,也要背负起七万冤魂的责任,我除了尽力帮他,还能怎么样?!你呢?!那个时候你又在做什么?!你除了表示一下你那不合时宜的哀伤,和跟你那个混账老爹斗气之外你又做了什么?!”
蔺晨的话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刀刀砍在萧景琰的心上,不由得踉跄后退,被骤然见到蔺晨的怒火烧起来的力气一下子消失得一干二净,颓然跌坐在地。
蔺晨冷冷的看着他,半晌,才轻叹一声,“就算我当时明白告诉你实情又如何?你会阻止他吗?能阻止的得了他吗?告诉你,不过是让他多费一番心力来劝说你,不过是多一个人跟我一样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罢了……说到底,你跟他才是同一类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才是你们心中最重的东西,哪怕锉骨削皮,面目全非,他骨子里流着的终究还是林殊的血……”他仰起头,深深的吐出一口气,“他曾说,我若认识林殊,一定不会失望,我没有告诉他的是,其实从头到尾,他何尝有一日不是林殊……”
闭了闭眼,蔺晨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轻轻的放在书案上,“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他的遗愿是什么,你最清楚,你……好自为之,千万莫要让他失望,否则……”说罢摇了摇头,自嘲的一笑,转身缓缓往外走去。
“……他葬于何处?”
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几不可闻,然而已经走到门口的蔺晨还是身形一顿,抬起头,望着远处黑沉的天际,良久,轻轻吐出四个字:“梅岭葬殊”。
脚步声打断了萧景琰的思绪,缓缓回头,看着几位心腹重臣哑声道:“诸位大人都来了,请坐,这几日景琰耽于哀痛,无心政务,让诸位操心了。”
众人见太子虽形容憔悴,但神色已恢复正常,都不禁松了一口气,见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下面一片青影,纪王有些心疼的道:“景琰,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政事有柳老和沈蔡几位大人,你大可放心,先好好休息一下再说吧。”
萧景琰略一摆手道:“我会休息的,王叔不必担心,”又转向众人道,“今天请诸位来,是想跟大家商议一下后日迎接大军回朝的事宜,还有,”说着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的开口道,“监军梅长苏的追谥。”
柳澄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章,道:“大军回朝之事我等已拟好章程,殿下若无意见,就依此办理”说着递上奏章,又有些为难的道,“只是梅监军……还需仔细斟酌。”
萧景琰接过奏章,略一扫过,都是常规程式,并无不妥,点头不语。
“殿下,”见其他人都没说话,言阙忍不住站起来道,“此处无外人,请恕老臣直言了,追谥向来是只有朝中大学士、饱学鸿儒以及对国有大功之人才能享有的哀荣,此战梅监军固然有筹划之功,但毕竟此前只是白衣客卿之身,纵然先前对殿下有扶助之力,亦非可明告于世人之功,仅以此一战,褒扬固所应当,但似亦不宜太过……”
“言叔叔,”萧景琰面无表情的打断了他,盯着窗外一棵石楠树,声音有些飘忽的道,“还记得母妃生辰那回,你提到当年与林帅化名游历江湖的事吗?”
言阙闻言一怔,因为言皇后的关系,按理,原本萧景琰是应该称他为舅父的,只是他向来不以国舅自居,萧景琰又非言后所出,故而以往也很少这样称呼,如今言后已废,舅父之称固然作罢,但“言叔叔”……言阙一阵恍惚,当年小殊在的时候,每次见到他都是这样亲昵的称呼,景琰常跟他一块厮混,有时便也跟着他一块混叫,自从赤焰案后,这个称呼便随着昔日那些欢快明朗的笑声消失了,此刻忽然从已贵为太子的萧景琰口中喊出来,不由得他不失神,半晌方回过神道:“臣不敢当”,心念电转,“当日情景臣自是记得,纪王爷也在场……”
“春猎的时候,母妃见过苏先生之后告诉我,说他是故人之子,我问母妃,这位故人是谁?我又问苏先生,他父亲名讳是什么?”,说到这里,萧景琰闭了闭眼,“他们不约而同的告诉了我同一个名字”,他倏的收回目光,定定的看着言阙,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梅-石-楠。”
“啪——”仿佛当日的情形重演,只是这一次,却是纪王手中的茶杯落地。
言阙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石楠”是谁,也没人比他更清楚“石楠”与静妃之间的渊源,如果梅长苏的父亲是那个“石楠”,那梅长苏……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往下想,可是,这层纸一经捅破,过往的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昭示着同一个答案——
如果梅长苏只是梅长苏,他为何放着逍遥自在的江湖宗主不做,非要跑到京城来,扶持当初毫无根基的靖王?
如果梅长苏只是梅长苏,他为何在发现了自己谋刺皇帝的计划后不予揭发,反而竭力劝阻救了自己一家?
如果梅长苏只是梅长苏,他为何甘冒奇险硬闯悬镜司大理寺营救赤焰旧将卫铮?
如果梅长苏只是梅长苏,他为何对平反旧案洗雪赤焰冤屈污名如此竭心尽力?
如果梅长苏只是梅长苏,他一个江湖人为何会有如此出神入化的统军用兵才能?
……
所有这一切的不合常理,在这个答案面前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因为,他,就是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死在了十三年前梅岭大火中的赤焰少帅,那个当年金陵城里最耀眼的少年,自己最敬重的兄长林燮唯一的儿子,林殊。
言阙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空,腿一软,跌坐了下去。
“石楠……林帅……小殊……”纪王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当年那个喜则雀跃,怒则如虎,仿佛铁打一般的少年,是那样飞扬明亮,即便十三年过去,仍鲜明如在眼前,一晃神间,却是梅长苏那低眉浅笑,语声淡淡,眸色沉沉的面容,纪王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整颗心都被揉成了一团,想着那个抱着残病之身咬牙背负了一切的病弱身影,想着他接过太子玉牌绝尘而去的笑容,向来洒脱的他也禁不住红了眼眶,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侄子那强忍悲痛的憔悴面容,想着这两个孩子之间的感情,想着这番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沉痛打击,不禁更加心疼,急急站起身走到萧景琰面前,想说几句什么,张了张口,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只能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的叹息。抬头见柳、沈、蔡三位兀自一头雾水,深吸了口气轻声解释道:“‘石楠’是早年林帅游历江湖的化名。”
在座的都不是笨人,把前后这几句对话联系起来,已经足以明了一切。三人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不可置信。柳澄是赤焰案后因为大批官员被诛导致中枢空虚才被梁帝从地方调入京城的,此前作为地方大员,与林家并无交集,对于传说中的那个惊才绝艳往来无敌的少年,也只是耳闻;蔡荃当年更是还在闭门读书,连科场都还没进,所以这两人虽然吃惊,却还没有太大的触动;只有沈追,他是清河郡主之子,好歹也算是宗室子弟,年纪也比林殊大不了几岁,虽然谈不上深交,但当年多少也曾一起游猎玩耍,更少不了因为他的优秀而被长辈们拿来作为“榜样”对比之后各种耳提面命的批评教育,幸而他天性豁达开朗,而林殊的优秀也确实让年长数岁的他除了佩服之外,更生不出一丁点的嫉妒。所以,三个人中,震动最大的便是他,林殊与梅长苏,两个人影在他脑子里不断来去,然而除了同样卓绝的才华之外,他根本无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不由得张大着嘴看看纪王,又看看言阙,最后将目光投向说完那个名字就沉默不语的太子殿下,突然间就读懂了他们的悲痛,哪怕是他这样与前后两个人都谈不上深交的人,都能体会到那种令人窒息的锥心刺骨。良久,萧景琰拿起夹在战报中的一纸素笺和那本《时政九论》,把素笺递给柳澄,哑声道:“这是当日蒙将军随战报送来的,关于苏先生病殁于军中的原委”,又抚摸着那本《时政九论》,“这是先生留下的,你们都先看一看吧。”转过身,拿起另一本《林氏兵法》,略一沉吟,又拿起那封信,走到依旧失魂落魄的言阙面前,把信递给他,道:“这是小殊的遗书,里面提到这本兵法的事情跟豫津有关,您也看一看吧。”
言阙机械般的接过信笺,视线落在上面清隽平和而明显力道不足的字迹上,却茫然也无法聚焦,只觉得每一个字都仿佛是那个人清瘦的身影,努力了半天才略略拢住心神从头看去:
“景琰,很抱歉,我又失约了,然而我并不后悔。十三年来,为了复仇雪冤,我机关算尽,更兼一身病痛,几令我豪气尽失,若非一念坚守,恐早已支撑不下来,天幸有你,赤心不改,方使我不致沦入地狱,成为不择手段的魔鬼,今沉冤既雪,此身亦已来日无多,能在最后选择林殊的结局,再驰沙场,重拾往日豪情,此生已无遗憾……”
只看了几行,剧烈的痛楚终于冲破了混沌的麻木,呼啸着把他的心一点一点的揉成霁粉,顷刻间老泪纵横,却只能颤抖着双手强忍着继续看下去:
“今番一战,大渝军力再受重创,虽不若当年梅岭一役之甚,却也大煞其锋芒,足可保北境五年之内无烽火之忧,有此时机,你当能再铸大梁军魂,只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番危难,更突显大梁将才之缺,除霓凰等常驻边境不能轻易调动的藩王之属,昔日凡有战事,皆是你一人支撑,然今时不同往日,你既掌国政,自不能再轻易分身驰骋沙场,当务之急,是尽早培养能接替你为三军统帅的人选,他日再有战事,方不致有此番捉襟见肘之困。
这本《林氏兵法》,是我这些年闲暇之时据昔日所习家传兵法,融合当年父帅与聂叔叔的实战精华重新编撰而成。林氏一脉自我而绝,林殊已然愧对先祖,唯愿此家传之学得以传承,续林氏保家卫国之志。然兵者凶器也,若所传非人,其为害也烈,当慎之又慎。以我这两年的品察,加之此番战事考验,论品性、才学、悟性,豫津可为上佳之选,然言氏历代诗礼传家,不同于林氏惯常征战沙场,虽则两家累世交好,言侯与父帅当年更是生死之交,但若承续了林氏之学,便需担负起林氏之责,此生将注定长伴沙场烽烟、边关冷月,再难有洒脱逍遥之日,因而思虑再三,此事还需秉知言侯,令他父子详加斟酌,万不可凭一时意气,轻下决断。若言侯无意,便请你妥善保管,他日觅得合适人选,再代为传授。
这两年来,为了争嫡、雪冤,一路走来步步荆棘,你我虽联系紧密,但所思所谈难免多耽于细务,当日又限于苏哲的身份,往往不能畅所欲言。你如今身边良臣贤佐齐备,本已不需我再多言,然我这些年隐身江湖,虽是不得已,却也因之对世态民情多了些许居庙堂之高难以深切体察的感悟,所思所得,皆在这篇《时政九论》里,愿能助你提纲挈领,廓清朝纲。然朝政繁杂,革除积弊非一日之功,切不可打熬身体过度,景禹哥哥与你我共同追求的清平治世,还需靠你来实现。
此生已然无悔无憾,所亏欠牵念者,唯二三故人而已。景睿,我伤之甚深,当日之事,虽是不得不为之,心实歉疚。其身世心结难解,恐终不愿立足朝堂,若他肯原谅林殊哥哥的百般欺瞒利用,还愿认他的苏兄为友,愿以江左盟托之,他日行走江湖,也有立身之地。
霓凰,今生辜负,非为无情,奈何缘浅,唯愿她能放下过往,觅得良人,平安喜乐;若是她执意孤身终老,请兄将我置于林氏宗祠林殊牌位之下的庚贴交给她,聊做念想吧。
还有庭生,这孩子性子过于沉静,心思难以捉摸,我总担心他的身世日后被有心人利用,再度卷入储位纷争,若果如此,绝非景禹哥哥所愿,而你也将陷入两难之地,莫若将其身世和景禹哥哥、林氏与赤焰军的往事完完整整坦诚告知,他天性纯良,当能明了你我之苦心,不致惑于他人挑唆,做出难以挽回之事。
临别絮语,言难尽意,唯望兄善自珍重,来世有缘,再做兄弟。
殊 绝笔”
洋洋洒洒千余字,道不尽的殷殷嘱托,说不尽的不舍牵念,为家国天下,为故友亲人,唯独无一字,为他自己,抛去所有诡谲莫测的谋算,拨开那沉沉眸色构筑的外衣,纵然容颜大改,不变的是光风霁月的胸怀,是家国天下的信仰,是多少黑暗和磨难也掩盖不了的赤子之心。言阙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伸出手抚摸那本《林氏兵法》,薄薄的一册书,此刻却仿佛重逾千斤,良久,方颤巍巍的站起身,双手捧起这本手记,走到萧景琰面前,哽咽着道:“这不仅是林氏之学,更是小殊的心血,不应就这样随意交托,还请殿下先行保管,待豫津回来,请殿下主持,开林氏宗祠,祭过林氏先祖和小殊在天之灵,再正式传授,方为妥当。”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看完蒙挚的信笺,又粗粗的浏览了一遍《时政九论》,老中书也不禁含泪慨叹,“所谓真国士不过如此!此篇政论,可谓字字珠玑,句句切中时弊,又高屋建瓴,立论高远,殿下欲革新朝政,此文堪为施政之纲要。”
“先生之高洁可昭日月,足为我辈楷模,”蔡荃红着眼睛道:“臣以为,怎样的美谥都不为过,还当为其正名,立传。”
“臣附议!”
“臣附议!”
……三日后,京城某茶馆。
“哎!听说了吗,原来那位鼎鼎大名的麒麟才子,就是当年赤焰军的少帅,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那还有假,昨日蒙大将军回城,太子殿下当众亲自宣读的诏书,昭告天下,追赠谥号为“文正”,那可是为人臣子最高的美谥呢,你没去看热闹吗?往日听人说书,什么‘三军恸哭俱裹素’,这回可是真真儿的见识到了,听说啊,虽然蒙大将军是统帅,可这仗全是那位梅监军指挥的呢,才三个月哪,就把来势汹汹的十万大渝军打得是落花流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哪!”
“可不是,我一侄子就在军中,昨天回到家,从中午到晚上,一个劲的都在说那位梅监军的事,据说他一到北境,就召集了各路溃退下来的将领,众将见他身单体薄,弱不禁风的样子,只当是新太子的宠臣来混军功的,都不服他,结果不知怎么的,半天下来,全都怂了,他说东没一个敢往西的,原本一盘散沙的残兵败将,没几天就被他生生捏成了一股绳,几场仗打下来,全军上下都服了,说起这位监军大人,没有不竖大拇指的!我那侄子可是当年在赤焰军中打过仗的,说是这十几年都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了……”
“你这老儿吹牛吧?赤焰军早在十三年前的梅岭就全军覆没了,你那侄子要是当年在赤焰军里,还能活到现在?”
“谁吹牛了,我那侄子是当年赤焰军奉旨裁军,才被调到别处的,早年可在赤焰军中打了好几年的仗哪,那回林家小少帅组建赤羽营,他就差一点点就被选上了呢,哎,说来也幸好没选上,不然十三年前那一劫肯定逃不过……”
“哎,那你侄子肯定见过当年的林少帅了,跟这位梅监军长得像吗?他们真是一个人?”
“嘿,你们还别不信,我那侄子说了,这位梅监军虽然样子跟林少帅一点都不像,可是他往阵前那么一站,那气势,那神采,还真就跟当年的林少帅一模一样,再说了,你看这仗打得,除了那个十三岁上战场,十五岁组建自己的战队,纵横往来无敌手的赤焰少帅,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说的也是啊!唉,可惜了……那你说他怎么年纪轻轻的就……”
“还不是当年那一场造的孽,听说这林少帅当年虽然死里逃生,却也受了极重的伤,还中了一种什么极罕见的奇毒,本来已经绝无生理,也是机缘巧合,老天有眼,刚巧被琅琊阁的老阁主发现救了回来,历经九死一生,才勉强拣回一条命,却也从此武艺尽失,体弱多病,更背着这滔天的血案冤屈,只能隐姓埋名,这才有了后来的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这些都是旧事了,你们还不知道吧,昨天霓凰郡主也回京了,听说一回来就进了林氏宗祠,呆了整整一夜,今儿一早就进了东宫,后来太子殿下就陪着她一起回到林氏宗祠,再出来的时候头发就全部绾了起来,改做了妇人的妆扮呢!”
“天啊!这么说前年郡主招亲的时候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流言竟是真的?”
“什么流言,如今真相大白,那郡主和人家林少帅当年可不就是青梅竹马名正言顺的一对,还是先太皇太后给赐的婚呢,你不知道?可惜了当年一对金童玉女,全京城的人谁不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想竟落得这般天人永隔的结局,都道郡主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谁知却也是这般的痴儿女……”
……
……
角落里的一桌,坐着一个神情落寞的白衣青年,虽是一个人自斟自饮,面前却摆着两付酒杯,茶馆里的喧嚣仿佛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只见他静静的拿起酒壶,把两个杯子都斟满,一手一个拿起来,轻轻一碰,喃喃道,“长苏,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