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翻身记(散文)
文/侯然(蛩嘶蝉语)
八哥并非在家“行八”,而是“八”这个字与“发”谐音,它往往象征着人们朴素的愿望而已。
八哥家很穷,他父母迫切希望给他冠名以“八”字之后,全家的命运,能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他名字虽起得好,叫起来也很响亮,可令人遗憾的是,在八哥的前半生,却依旧深陷在贫穷的泥淖里不能自拔。
八哥在家行大,脚头是一个妹妹,再往下是三个弟弟。八哥大名后两字叫永发,三个弟弟中一个叫永富,一个叫永久,一个叫永利。从永发、永富、永久、永利这几个朴素的名字,可以想见父辈脱贫致富的愿望有多么强烈。然而,从八哥少时起,印象中瘦弱嶙峋的父亲就是一副病歪歪的模样,甚至一阵风都可以将其刮倒。他那骨瘦如柴的父亲,整日抱膝倚墙蜷缩在门口太阳下,从那一张干瘪而老是蠕动的嘴唇里,常发出连续不断的咳嗽声。他那深陷的眼眶有时空洞的吓人,幸而他还时刻面带着微笑,蜷缩的身体倒轻飘飘的像个孩子。
我与八哥的关系,是从奶奶那头算起的。八哥爷爷与我奶奶是亲兄妹,我与八哥应是表兄弟关系。既有着这么一层紧密的血缘关系,常去八哥家玩耍就显得那么的自然了。其实去八哥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八哥两个最小的弟弟老三与老四,不仅与我年纪相仿,而且彼此间也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八哥家住中庄,我家在后庄。我去八哥家最惯常的捷径,是穿过我家菜园,再跨过竹林掩映下的一条幽深的水沟,就可从他家小巷旁绕过去了。
在我幼时的印象中,八哥家有一段废弃的土墙头。在这板结而灰白的泥墙上,常栖落些鸟雀,或卧着些警惕的鸡子,一挨有人靠近,便惶恐的惊叫着箭一般刺啦啦地飞走。而这段土墙也是我们的乐园,我们不厌其烦的翻上翻下,有时甚至骑卧在上面,眯眼望着刺眼的蓝天,醉心于变化多端的白云,总莫名其妙的被一阵阵调皮的风推来搡去分割重组。
有时实在玩累玩饿了,会被表大妈留下来,尝一块她刚从锅上揭下的饼子。而面粉的韧劲裹着韭菜特有的清香,使她的饼子总自带一股诱人的味道。
八哥自然比我要大许多,但个子却不高。他虽未读多少书,肚子里的道理却装的多。一般人若与他辩论,也总是赢少输多。他也算是个种田的能手了,但在地少人多的农村,即便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也换不来富裕的生活。何况他家人口众多,而真正能干活的却没有几个。他父亲常年病歪歪啥事也不能做,老二干起活来软飘飘挑肥拣瘦,老三老四还在学校读书,家中地里的活计,也只有他母亲与妹妹帮衬一下。所以即便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也没几个媒人敢为他提亲。他是一直耽搁到三十多岁,不得已用妹妹换亲才娶上媳妇的。
他结婚那天,需从亲戚中觅一个随迎亲队伍去新娘家挑小公鸡的伴童,而我便是被挑中的那个伴童。迎亲的拖拉机冒着突突的黑色烟柱,载着我们一行人向新娘家雄赳赳而去。刻着一道道深辙的硬土路直颠得我摇来晃去。关键是每过一座桥,都要由我这伴童点着一挂鞭炮噼里啪啦鸣放一通。而去新娘家的土桥众多,就每慌得我手忙脚乱一阵忙碌。关键是来去都要燃鞭鸣放,工作量便实在有些大。而且我还得关照好篮子里的公鸡,这才是我此行的主要任务。
当新娘子接近八哥家附近时,她突然麻利的跳下车,以一个村姑彪悍的速度向她的新家奔去。我着急的挑着小公鸡晃晃悠悠慌不择路的也向八哥家小跑而去。我原本应提前去给拦门人报信的,却被新娘子以野蛮的速度抢在了前头。众人看我衣冠不整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全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我却狼狈的躲进厨房,借厨子的忙碌掩饰我的慌张。
但婚礼的伙食却是最让人向往的。一众油水不足的肚皮,也早已咕噜噜乱响。而面黄肌瘦一脸菜色的宾朋,也不知暗咽了几次口水了,大家期待着举箸乱夹大快朵颐的时刻呢。
晚上因亲友众多,索性都在厢屋地上,铺了一厚层稻草促膝而卧,一二十人窃窃私语点灯夜谈,亲戚间难得碰在一起,自然要敞开心扉推心置腹一番。但室外厚重的夜气,却趁着秋意阑珊的寂静,悄悄将呼声震天的厢屋包围。一轮孤月像一面高悬的镜子,将偏僻的乡村照的如此明亮。却也有几个年轻人偷偷摸向新郎简单装饰的婚房窗外“听房”。这是一种古老的风俗,偷听者以偷听到房内动静来取乐。此习俗源于汉代,具驱邪、热闹之意,也寓意着“人气旺、子孙兴”的祝福。
八哥成家以后,做起活来就更有干劲了。分散的几亩薄田被他侍弄的条条当当。春夏雨水丰沛的季节,八哥四兄弟总要去东沟大显一番身手。
我的故乡是鱼米之乡,不仅河湖众多,而且到处密布着沟渠。特别是在炎热的夏季,频繁的暴雨很轻易就会使池塘沟渠里的水肆意横流。
如注的暴风骤雨,加上池塘沟渠四溢而出的水势,在起伏的丘陵地带,很快就汇聚成一股股哗哗流逝的小溪,它们奔跑着,欢笑着,一路向下游的陡湖冲去。而湖里的鱼是最喜欢迎浪而上的,鱼们逆着激流顶着波浪,成群结队向上游逆流而去。它们也许在这片大湖里呆久了,想寻个新鲜刺激的去处开开眼吧。或者鱼儿们天生就喜欢逆流而上,它们不甘平庸喜欢挑战的性格,又怎会错过这瓢泼大雨带来的冲浪的刺激呢?然而,还有比它们更狡猾的猎鱼高手等候着呢。有时争强好胜的性格,与迫不及待的好奇心,是会害死它们自己的。这不,像八哥四兄弟这样的高手,都在翘首以盼着,将鱼虾们捉拿而归,好好的饕餮一番呢。
除下雨天逮鱼而外,一年四季都可以在陡湖里下网捕鱼。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陡湖里的鱼是捉不完的,就看谁的鱼技是否高超了。八哥带着兄弟三人,整天琢磨着哪处的鱼多,他们边打鱼摸索边总结经验教训,还真就掏摸出一套规律来。
那时,他的两个弟弟已不上学,一下多了两个帮手,八哥真想大干一场。他们起早贪黑,整日在陡湖里神出鬼没。但一到傍晚打鱼归来,满满一鱼篓黑鱼昂刺鱼大板鲫,很让村里人眼馋嫉妒。真也奇怪,每天同样早出晚归去湖里打鱼,八哥兄弟打上来的鱼,总比其他人又多又大又值钱。这就让村人好生羡慕,就有村人偷偷尾随着他们,他们去哪就去哪儿,却仍然逮不过他们。村里人哪里知道,八哥兄弟除擅长找准鱼窝,在鱼食的配置与下鱼时机方面也很有讲究,而这些又哪里是轻易就能被模仿的?
但是逮鱼摸虾尽管辛苦,也总能有所收获,却也只能勉强维持家庭生活。而随着八哥三个儿女的陆续上学,即便如他一样勤劳,也仍然显得捉襟见肘十分吃力。
八哥的大儿子取名日出,也许寓意着一家的好日子,终于能像一轮红日磅礴而出吧。大女儿叫亮亮,也许寓意着闪亮登场照亮前途的美好心愿吧。小女儿叫睿睿,睿智的睿,意味着她又聪明又有智慧。名字起得都很讲究,孩子们读书也很用功争气,每学期总要抱回家几张奖状来。
八哥夫妻俩虽然苦干苦熬着,心里却也不时涌上一丝甜蜜来,孩子们既懂事读书又用功,夫妻俩就是吃再多的苦也值了。
最让他俩焦虑的是开学,三个孩子的学杂费与生活费,就像一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他们就只有去亲友庄邻那儿去借。但借钱可真不是个滋味,人家一次两次借你,但三次五次就往后躲了。其实他们也能理解,农民的钱本来就不好挣,都是土里刨食攒下的三瓜两枣,谁家也都不怎么富裕,老两口也只有另想它招了。盘算来盘算去,觉得只有通过拐豆腐,才能度过眼前的饥荒。家里又养了一头肥猪一头老母猪,每天拐豆腐剩下的豆腐渣,是最好的猪饲料。八哥夫妻俩起早贪黑的苦撑苦熬着,天亮前就将几桌豆腐熬好了,再由八哥挑着豆腐走村串巷的卖。而八嫂则在家喂猪烧饭打狗撵鸡做家务。
那时的八哥八嫂又黑又瘦,简直让人不敢直视。他们也苍老了许多,自是不能与同龄人相比的。但是三个儿女也非常争气。大儿日出,考取了南京理工大。紧接着是大女儿亮亮,被江苏师范大学录取。最后是小女儿睿睿,也被淮安一所大学录取。
日出学的是制冷专业,由于他的技术精湛,服务就职公司的同时,还与别人合开了一家制冷公司。据说收益相当可观,已在南京买了几处房产。大女儿亮亮,幼师本科毕业后,在南京某幼儿园上班,谈了对象条件也很好,结婚后,通过自己奋斗,也在南京购置了两处房产。小女儿睿睿,学的是软件专业,对象也是同一家公司做软件开发的,虽然平时加班多,但夫妻俩的收入加起来也不少,睿睿就紧靠着哥哥姐姐的小区,也买了一套房。
如今,八哥夫妻俩,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苦撑苦熬着了。儿女们一个个都发达了,老两口走到哪儿也都透着份自豪。因为从他的父辈起,发家致富脱离苦海,就是他们几代人的迫切愿望,这些愿望从几代人所起的名字上也可见一斑。
现在总算在自己的儿女身上都实现了,他又怎能不发自内心的自豪与满足呢?!八哥打心眼里觉得,如今过的日子才真正算得上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