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不属于森女系那个调调的人。清新脱俗的森女系们,只要穿着几条飘逸的白纱裙子,梳着长发,如精灵一样地在某个公园的小林子里摆拍,或脱光了在瀑布下面做个迷醉于山林氧份的动作,或叮叮铛铛地佩戴着长串小褂的廉价的旅游景区买的民族风饰品,就能拍出文艺大片,她们顶多只是以此标榜了一种另类的时尚,骨子或者却是讨厌在森林被蚊虫叮咬,走几步就喘不过气来的都市女子。然而,这也不能不说是寄情于森林最为轻巧的方式。
我的身上没有一件衣服可以穿出森女风,但谁也不能怀疑我热爱着由无数花草树木野兽昆虫出没的森林,我的骨子里住着一座森林,从我出生在瑶山的时刻开始,就注定它将陪伴我一生,无论我漂泊在哪里,这座森林如源头丰盛了我的内心。离开家乡清溪源已近十多年,然而在写秘密花园系列之后,它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细微到某个时节摘过的野果,某次在河边捡柴时遇到的奇异木根,某次上山砍柴遇到的竹叶青蛇时,和它一动不动地对视过数分钟,等它溜走才敢大大地舒一口气,都如水漫过来,我不得不写下来。那是比花园更为广阔深邃的地方,绵延的森林,指引着我再次重回故乡。
瑶族应该有很多分支,在我们那一带分有高山瑶,过山瑶和平地瑶。而我们是属于过山瑶,通俗点来看,也可以理解为生活在半山腰,从镇上到老家,会渐渐地往山里走,然后走到一半,就有了村落,因而我们居住的地方,前面是山后面是山,甚至也有亲戚家,干脆找了稍有平地的方占山为家。隐居在森林之中。跟海边长大的孩子一样,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鱼一样的道理,从小在与树木打交道的我,为何对所有的木都有一种亲近感。那本来就是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一部分,我心中的那一片森林,早已绵延于无形,无论走到哪里,它都幻化成形,引我心灵获得片刻休憩。
既是与树木山林作伴,那走出门外,就是天宽地宽的人间最自由散漫的秘密花园。我在十岁前最大的娱乐爱好就是上山砍柴。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我们就已经完全可以脱离父母照管,在山野之中自在穿行。踩着石头,跳跃着过了河,就渐渐走进了没入树林的小路。拐个弯,或许是一掬清泉细流,再转个道,就哗地遇到惊喜,红的糯米条、算盘子、黑的地葡萄,黄的野梨子,更有黑的绿的野葡萄。野的花是数不过来的,年幼时贪吃,花的名字除了春天的艳山红别的都叫不出来半个了。
在砍柴时,不时也会听到远处山头的猎狗吠叫,就知道有人在山上打猎。听母亲说,早些年,在天气太冷时,麂子会跑下山来,但我从来没见识过。只是三不五时会从邻居家分得一些肉品尝。只有在吆喝得比较急时,就会担心是否是野猪往我们的方向冲下来。几个小伙伴会闻声停下来,听一听猎狗吠叫的方向,但幸而野猪一次我们没有狭路遇过。我记得家人中有个恐怖的经历,叔公在山上砍柴时,在半山腰的一处水潭里看到一只野猪在洗澡,回了家拿了猎枪悄悄地逼近了野猪,结果受伤的野猪疯狂地追赶着叔公,活活地被顶死了。后来还是姑父闻讯组织了几个村民拿着猎枪将野猪打死了,据说这头野猪足有三百斤。
最喜欢的还是跟着大人上山,假期时,父母进到森林更深处去砍柴,一根根地扛出来,到河源上头时就放在河面上,沿水放出来,到山下的河里收,大概也会漏掉些柴会顺水流走,但似乎大家都不以为意。这种工程很浩大,小孩基本上就是满山遍野地跑着玩了,不用砍柴。
在我家门前的溪水沟上方,满满地放着我砍的细柴。用来烧灶火是极好的,但也没什么可以炫耀的,每家每户的孩子都是一把砍柴好手。只是事隔这么久,父母还是常常提起,用来教育我女儿,你这么大年纪时,你妈都砍了一堆的柴火了,一年也烧不完。现在听起来,像是有点夸奖我的意思,也更是极温馨的童年回忆。也许每个孩子都应该有过一段放归森林的生活。自然就学会了与每棵树共呼吸,懂得了去看果实能不能吃,更是强健了筋骨,也滋养了心怀。更用不着假模假样地去学习爬树课,带着精美的点心去爬山。一切交付给森林,它就会替我们养育出一个坚强、心胸宽怀的孩子。
厦门有山,树也不少,却缺少森林的味道。大约是山林被人们不自觉地驯化了。但凡有点味道的地方,也总是及时地铺上了石阶,水泥路或是木栈道。娇弱的城里人,就差再铺上红地毯。直到国庆时去了一次遥远的同安西坑村,仿佛一下就把我们带到了回去,那漫无边际的茶树,码放在屋前屋后柴火堆。苍老的柿子树上,长满了蕨类植物,我们一下就认了出来,哪,那不是小时候,有点跌打损伤时,会从树上掰下来,砸绒了用来敷伤的槲蕨吗?西坑村据说是厦门最美乡村之一,可能因为过于闭塞,反而没有被自驾游人们破坏太多,保有了朴素的风情。我们如同都有了吸星大法,贪婪地找寻着一丝一毫与老家相同的情境。那片森林又幻化出来奇异的光,使我们久久不能忘怀。
而在岛内,我只有被一个地方的树迷醉过。记得有一次去曾厝垵的梦旅人音乐客栈喝茶,我被那一两棵老树震撼了,那无数的枝桠有力而无声地伸向天空,以独木成林的姿势笼盖了半个梦旅人。我暗暗叫好,在城市的一角里,竟藏着这么清新脱俗的好地方。我拍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拍下了好多树木的身影。我发现自己,有时渴求着森林安宁的心是那么的微小,只是一棵树就能满足,能使我的心有了栖息之地。在不知不觉中,我的手机里永远充满着各种姿态的树。
越是敏感,森林的花朵就开放得更艳。藏于内心的安宁,也就更加巨大,这包容着万物生长的森林,在与它们共呼吸中,不知不觉就使人安静下来。女儿问,为什么你总是能交到朋友?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从小就生活在山林里,它们给我带来的好运?我自己也早已长成一片森林,使人愿意接近。
一辈子在森林里住,人人心中都该长着一片森林,有个地方令我们喘息。当内心丰富,而慢步行走,疲惫之时,我们可以飞身而入。那一片令人向往的森林。
我早学会在一片森林中,建起了一间小小的屋,留给我的心住。
谁也打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