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见一面

日期:2021年8月13日

作者:陈安澜

青葱岁月


总想见一面

我与姜岳云、吴生康失散至少四十五年了,在军队时我们是一个班的,总想见一面。

五十多年前我和姜岳云同年当兵,他是宁波人,是副班长,我是南京人,是班长。我是从别的班排调去的,之前与他不熟,开始总听他在说:“边疆,边疆”,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过了几天开班务会,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阿拉来杠杠,边疆侬锅子大,不理宁,叫侬侬不应。”吴生康是慈溪人,懂宁波话,翻译给我听:副班长说你架子大,叫你你不应。我说:他叫我什么啦?吴说:他叫你班长呢。我对姜岳云说:你再叫一遍我听听。姜岳云轻轻地说:“边疆。”我骂起来了:“你就是这样叫我的吗?什么边疆边疆的,我还以为不是西藏就是新疆呢,觉得你怎么老说这个词儿,中邪了!谁知道你喊的是我,听不懂,包括你刚才说什么我都没听懂,这怪我吗?你学点普通话好不好,一张口就是宁波话,我上哪儿听得懂?”他笑起来,说:“死地死地,醋瓜农了(是的是的,错怪你了)。”

几十年未见的老战友


他来自宁波郊区,家境一般偏穷,高小文化,比我大一岁,中等个儿,黑,大眼,圆脸,沉静,不爱说话,腼腆。走到哪儿都和我在一起,像猫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他镶了几颗银牙,尤其在光线暗的时候他笑起来嘴里闪闪发光,蛮逗的。我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说他不喜欢说话,喜欢听我说话,说什么都行,骂人也行。他是个温和的人,总是看着我,好像等待我随时发出什么号令他立刻就去办。我们相处很好。在军队的农场当兵,强体力的劳动、刻板的纪律和低质量的伙食,确实有点苦,但衣食无忧,好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虽则如此,好多年我的体重几乎没有增加,力气倒是长了很多。他适应性比我好很多,处处照顾我,干重活他总是对我说:“你不要干,我来我来,你是读书人,不是干这个的。”虽说我根本就不想干,但嘴里还是说:“读书人?嗤!打起仗来我就不冲锋啦?”说这话其实有点虚伪,至少我没有他那么纯粹和纯朴。我喜欢他,尤其喜欢他笑,笑起来银光灿灿。

有次问起他对象的事情,他说有一个,女家婆婆认识他妈妈,这样说起来的。他们见过几面,后来去她家认亲,她妈妈嫌他黑,说你怎么带个非洲人到家里来?我听了哈哈大笑,笑得他也笑了,笑得很腼腆,那样子我至今还记得。和他相处一年多我调走了,到另一个连队去当排长,自此很少见到,印象中直到他退伍也没见到。他退伍后大约两年后,因公出差顺路到南京来看过我,适逢我当晚也要出差,就在家里吃了便饭就匆匆分手,一晃几十年过去,心里老是想他。

年轻的男子与男子的友谊是很纯真的,在一起吃苦,气息相投,朝夕相处,一点一滴培养出的感情怎么都忘不掉,真要说起来也没什么惊人的故事,谈不上义薄云天、枪林弹雨之类,分开后就是牵挂得慌,牵挂的是一份仁义。

慈溪人吴生康农民出身,与我同岁,家境与姜岳云相似,文化程度相当或略高于姜,晚我一年兵,当战士,我们三个在一个班。他很能吃苦,也很机灵。我从南京来当兵,因为时代特殊,我不敢说我是学外语的,更不敢说教我德语的是外国人。闹革命闹得学业中断,学习的习惯倒是养成了,就是想读书,那时除了那几本书以外别的书几乎找不到,尤其在军营里。

意外的是当年的那一批大学生也中断学业,有一部分人被赶到军队农场锻炼并等待分配,住在我们连旁边就有两个连的大学生,接受军事化管理。忽一日他们那里发出一片欢呼,个个兴奋至极,却原来他们接到通知结束劳动锻炼,分配工作了!他们以极为迅速的两天时间各自打铺盖回家,奔赴各自的前程,屋里影子都没有。他们藏匿的各种书籍乱七八糟丢的一地都是,它们被遗弃了。我叫弟兄们见书就给我捡回来,不管什么书,破的烂的都要,用草绳扎起来送连部找个空房间保管起来,我视之为无价之宝。

我很感谢那个姓林的指导员,他看着这一幕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都是些什么书啊?”我说什么书都有,来不及甄别。他说:“找把锁把门锁上,钥匙你保管!想看你就去看,别人不行!”那是段很特殊的时期,我只是个士兵,班排长不管我,我去那间屋一看就是大半天,吃饭都懒得去。指导员对外说我在审查那一屋子书。是的,至少是半间屋堆的都是,大约两吨重。文革前所谓的中外名著基本都有,我大口咀嚼甚至囫囵吞枣,恨不能一夜间读完。我知道我随时都可能离开那些书,或调动或其他原因,这些书早晚会散失,我筛选了一些,捆好,放在一边,迄今记得的有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范文澜的【通史】、雨果的【笑面人】、屠格列夫的【猎人笔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不完整的司马迁的【史记】,还有【中华活页文选】合订本,等等,大约百十来斤,需要两年时间看完,我打算走哪带哪。

果然,我意外的当了班长,身后有十几个兵,吴生康就是其中一员。但我不可能再去“审查”那些书了,吊儿郎当不行了,要花点时间去当班长了。无意中我对吴生康说:“要是有个书橱就好了,能装二十来本书的,既好保管也方便带走。”营部通信班有个同年兵叫陆善良,宁波人,入伍前是木匠,我也对他说了,他说拿木头来,我帮你做。我上哪儿找木头?但陆善良的话我告诉了吴生康,也只是说说而已,他没吭声,笑笑。

我们驻扎在淮河边,紧靠霍邱城的那一段大堤,上了堤就见滚滚淮河奔流。有天从淮河堤上施工回来,吃饭前点名不见吴生康,值班副连长盯着我低声吼了一句:去找!姜岳云转身就去,被我拉住,我说我去,你叫炊事班留饭。甩下他就往堤上跑,担心吴生康不要不小心给淮河水卷跑了,心里很忐忑。接近堤边已是落暮之时,能见度很低,只有大堤的黑影横在眼前。冲上大堤四下看去,淮河水在闪光,其他几乎是黑色,什么也没看见,我在堤上边走边大声喊,喊得嗓子冒烟,隐隐听见有人回应,顺着看过去,远处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朝我走过来,走近了看清就是吴生康,我捡起一根树枝藏在身后,想揍他,狠狠地揍,太吓人了,要是他有个什么意外倒霉的不但是他还有我。他疲惫的说道:班长,木头!你要的书橱有啦!我这才看清他肩上扛着一根圆木,一身泥水,颤颤巍巍的。我把藏在身后的那根树枝丢了,迎了上去,他嘴里还在说:“下午我就看见这根木头从上游淌下来,我就去追,追了有十多里吧,等它靠近岸边我就下水把它捞上来了,呵呵呵呵,妈的,很重,搞得我一身泥水,累得够呛。”

我被感动了,想哭,忍住了,上去和他一起扛那木头,说:“炊事班给你我留饭了,稀饭馒头加小菜,以后上街我买卤肉给你吃,管够。”

那根原木我们直接扛到营部交给陆善良,他见了问:“做多大?”我说能装二十来本书就行。他点点头,说:“也是啊,做大了你往哪儿摆!”

半个月后陆善良叫去拿书橱,见了我说:“没有面板,我找了几块靶板钉上去,那上面都是子弹孔,我选了枪眼少的,还是看得到,凑合吧。”我递给他两包春秋牌香烟,他伸手拿过去就往口袋里装,说:“咱兄弟就不来这个,巧的是我昨天寄钱回家,买烟的钱也没留,憋得我五心不宁,呵,你送来了,我就不客气啦。”

那个书橱做工很好,一米见方,能装三十本书的样子,面板上的弹孔恰到好处的表明我们的军人身份,看上去别具一格,我很喜欢,调动来调动去我一直带着它,还有一盏马灯,一块七毛钱买的,每次调动除了背包就是这书橱和那盏马灯,在路上遇见熟识的战友,一看这光景就说:“你小子又高升啦!”

陆善良退伍后就没有消息了,二十多年前从别处得知他因病去世了,我心里很疼。

姜岳云是一九七五年退伍的,吴生康是一九七六年,走了后除姜岳云见过一面,吴生康没见过,说来四十五年没见了,我一直想他俩,想见一面,想知道如今他们生活得好不好,长什么样了,打听了很久都没有他们确切的消息,好在现在有微信了,建立了战友群,我就发布寻人消息,也是很久没反应,终于有位安庆战友程东祥告知吴生康消息,也是转了很多弯子找到的,告诉手机号码,我拿起手机来就打过去,正是吴生康,他搞清楚是我就哇啦哇啦大声说起来,我能听懂三分之一,但那意思再清楚不过,就是想念啊,惊喜啊,想见一面之类。

姜岳云比较难找,他这人性格内向,安静,这多年他几乎没参加过宁波战友聚会,问了一圈也没问到,最后是上海战友王正荣通过宁波退伍军人事务部找到的,他们找到后先给我打电话,确认我是那个寻找姜岳云的战友,然后告诉我姜的手机号,并说祝你们老战友团聚愉快。我真是感激他们。我立刻打过去,手机那头有人接,我说你是姜岳云吗?他说:边疆······ 我一听就知道是他!接下去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我明确的说我要去看他,把地址发过来,他说他不会发微信,等女儿回来后叫她发给我。

十天后我调整了一下我的身体,觉得还行,就驱车从南京出发,向宁波方向去了。先是到慈城,见到吴生康,事先联系好,发来导航图,时间也基本确定,四个小时候后他就站在慈城某个十字路口的绿岛等我,正好有个红灯我停下来,他敲我窗户,两个人都叫起来,然后他上车坐在我一侧,直接把我导航到一家很大的海鲜酒楼,那里还有三个人等我,一个是连队号目小施,一个是卫生员杨天林,他退休前是镇卫生院的院长,还有一个是副班长张小迷,他是乡里的书记,他们见了我叫成一片,说了一番客套话就是慈溪话混杂普通话,格拉格拉我大多不懂,我也无需懂,明白得很。都不小了,七十或近七十了,长相上看都老了,但脸上的依稀岁月我还能推算出来,都是爷字辈的人了。他们说街上走绝不会认得出来我,我的变化很大,还留着一把胡子,上哪儿认去?一大桌海鲜佳肴,一大堆话,都过得还不错。

小施退休无事打乒乓,他原来就打得好,现在多了一项钓鱼运动,就属他身体最好,杨天林身体不大好,主要是在家休息,张小迷虽说退休了还关心乡里的事情,唯独吴生康还在工作,帮一个单位做行政上的事,身体还好,很乐观。

他们的经历之于我是满意的,只要过得基本顺心就行。在入伍之前他们都是农家子弟,在青春之际他们受过军队严格训练和教育,本本分分,为人处世不偷懒不耍滑,因为受文化程度的限制,他们很难做个大官或发个大财,回乡后靠一个好人品与勤奋不怕苦直面于世,结婚生子,几十年下来把孩子们养大,现在有了孙儿们,经济上都有过极度拮据到逐步向好以至适当宽松这么个过程,如今老了,还是一个兵的本色,说话身段都看得出来,和没当过兵的两样。我在其中算是老兵,我一开口说话,他们立刻闭嘴听我说,张小迷插了一次话立刻遭到杨天林的制止,很不客气的训斥他:“你闭嘴,听班长说,不要插来插去!”

我喜欢他们,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我舒适,我自在。问起我,我说老汉当了二十年兵,转业后浪迹江湖,现在,老了,在家。他们哈哈大笑,说你这也太简单了吧。我说就这么简单。我跟吴生康说起在淮河里捞了那根木头给我做书橱的事,他茫然的看着我,说:“不记得了。”我说:“妈那个巴子,你忘了,我记了你一辈子!”

离开他们我去舟山,那里有我两间海边的房子,空气好,对我这样的肺弱的人有好处。本拟在那里呆一个月回程时去找姜岳云,但心里老是想着他,不就在宁波吗?我得去,去找他!住了十天我就等不急了,什么大海不大海,什么空气好不空气好,去他妈的,我要去找姜岳云!开了车就直奔宁波。约好在他楼下的超市门口接头,导航找到那个超市,停车,等了一会,我看到有个黑黝黝的老头远远向我走来,看我的样子是疑疑惑惑的,我一眼把他认出来,喊他,他也叫起来:“边疆!”又说“我老远就看见你,你的样子变了,大胡子,我不敢认,你朝我看,我才敢走过来,边疆,呵呵呵呵。”他夫人准备了一桌饭菜,我问姜岳云:“是她吧?一直是她?”姜岳云理解了,哈哈笑起来,说是的是的,一直是她,没换过。于是我对他夫人说起当年姜岳云对我说起的故事,说第一次见丈母娘,丈母娘说你怎么领了个黑人来了?他夫人一下笑起来,说是的是的,我妈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姜岳云笑说:“你的记忆真好,还记得呢,我也记得当年我是这样对你说过的。”我又问:“你的那几颗银牙呢?”他“嗤”地一声说,早就没有了,哪里是什么银牙,就是当兵前牙口不好,我父亲带我在县里镶牙,不是银的,就是块锡皮,早磨坏了,老了掉牙就把它换了。你还记得,你真是好记性!一大堆的回忆,他的和我的凑在一起更加多,虽说都是些小事,却把我们一下带回到那个年代,那个青春勃发的我们,一下感到年轻了,感到浑身是劲儿。

坐在他的沙发上,看着他的这个很不错的家,很好的小区的房子,家里布置也很清爽,他夫人对我说这里本来就是宁波郊区,我们靠市区近,拆迁分了两套房子,都在这个小区,你今后来就住在我家,那边还有我们的一套房。我和姜岳云并排坐着,握着对方的手,一直没松开。

我们都老了,姜岳云高兴的说再过一个礼拜,他坐公车就不要钱了。我们是战友,也都是小人物,但我们的情感是那么干净和激越,我们的人性中有极为美丽的地方,我们坦然的活着,奋斗着,为生存为事业为家庭我们奋斗一生,对爱情对友情对家国我们始终忠诚,真不容易啊,几十年,我们仍然有无边的期望。                       

老汉今年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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