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药方

在下头七。我出生时,我爹说我是家族的诅咒,要亲手杀死我,在我真正成长为祸害之前。而且几乎要成功了,是我的祖父勉强反对,似乎杀我还少一个符天和地的理由,祖父出于一种于心不忍的好奇,在我出生几天后的一个黎明背着我离家出走,从此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村里有个习俗,每年在家中最长逝者头七的那一天要全家进行祭奠,除了必须在00:00开始,没有统一的祭奠方式,有的人家烧纸,有的人家摆酒。我家里是在客堂用77支白蜡烛摆成一个圈,家人在烛圈里朝着逝者——我的曾祖父的遗照而坐,客堂的门敞开,当然客堂的灯是关闭的,沿着烛圈铺了一层一拃宽的薄薄的面粉。每个人手里捧着一碗白水,上面飘着几块烧过的符纸残片,喝的时候一定要盯着逝者的照片,一饮而尽。我就出生在祭奠曾祖父头七的那个夜里。然而曾祖父的“死”很古怪,我的出生和曾祖父便有了一种尴尬的关联。父亲疯了一样认定我是上天降到家里的诅咒,在他的感染下,除了祖父,其他人也视我为大凶之兆,他们每天想的就是怎样除掉我。我叫头七,像是一场他们为自己精心策划的恐怖。


祖父告诉我,曾祖父“死”得很蹊跷,他只是喝下了一碗自称是祖传秘方的汤药,然后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是的,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在完全消失之前嘴角挂着一抹像是蓄谋已久的诡异的微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没人知道他为何喝下那汤药,至于配方,更是无从知晓。祖父认为答案在我身上,至少和我有关。自从带我离家出走,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这个答案。而我也希望有一天我能亲自质问我的父亲。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


曾祖父活着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祖父年轻时跟他学过手艺和替人治病消灾的土方子,后来子承父业。仰仗曾祖父的赫赫声名,加上祖父本身学艺精湛,所以即使在漂泊的岁月里,无论我们在哪里落脚,许多达官显贵、平常人家都曾慕名而来,在那一双双充满了期待的愚蠢的眼睛里,他的预言是指路明灯,他的土方子是灵丹妙药,我们爷孙俩过得自由自在,我也能无忧无虑地成长,丝毫感受不到漂泊的艰辛。


只是,祖父经常做同样的梦,因为总说同样的、我听不懂的话,像是咒语。每当听到从他嘴里冒出那些无法用文字书写出来的呓语,我都吓得一整夜的失眠。有时候他甚至从梦中惊醒,喘着粗气,我因为害怕而努力地装睡着,越努力却越强烈地感受到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盯着我。白天和晚上判若两人,我想知道他的秘密。祖父有一个习惯,每次从梦中惊醒,确认我睡着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台前,快速地在一个牛皮手册里做一些记录,可能是写下那晚的梦境。平日里祖父教我认字读书,教我看风水,但是关于日记则只字不提。他像带着一副面具,日记成了我窥探他内心世界的唯一途径。


一日,祖父只拿着一个罗盘匆匆外出,我的机会来了。字迹潦草凌乱,像在诉说慌张和恐惧。好在平时给人开药方时我都在他身边,所以认得出。大多是只言片语:“5月6日星期一,是你吗?为什么背对着我?5月8日星期三,还是那样,想说什么?5月10日星期五,你到底是谁?什么面对?你要我面对什么?5月13日星期一,走开!滚!跟我无关!”然后,日记中断了,只有一些零散的药方笔记。这个神秘的“你”频繁地在祖父梦中出现,显然是急迫地想要传递什么或者索取什么。由于日记在5月13日后就中断了,我像陷入一桩无头案,只能默默等待新的线索出现。自此之后,“你是谁”、“你想怎样”、“与我无关”这几个字眼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我,或者说是我在纠缠着它们也许更为恰当。直到某个清晨,祖父背对着我一边给我倒洗脸水,一边问:“七儿,你昨晚是不是梦见什么了?”说话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浑厚稳重,却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焦虑。

“啊?”

“你说梦话了,我听到你说,你是谁”祖父稍稍朝我我这边偏了一下头,拧毛巾的手也停住了。

“哦,不、不记得了,没印象了”

“嗯”像是一声释然的叹息。

“爷爷怎么问这个?”我强装迷惑,但又实在忍不住想挖出他心中的秘密,尽管明知徒劳。

“啊,没事,随口一问,担心你这几天没休息好。没事就好。来洗吧,洗完我们去给人家看坟。”

那晚我的确做梦了,梦到的不是那个神秘的“你”,是我捧着日记本,嘴里念叨着“你是谁”。我敢肯定,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今年17岁。关于我的身世,我只记得打我睁眼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只有祖父。我问过他很多次,关于我的母亲,祖父告诉我大约20年前,她从邻村嫁到我家,三年后有了我,后因大出血而死。而我的父亲,是个令人泄气的混蛋。一提到我爹,祖父就会絮叨个没完。而说到娘,他却表现得为难。冥冥之中,我觉得我身处在一场巨大的骗局里,祖父、娘、爹,也许还有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被裹挟在这场骗局里。娘的死和这有关吗?或者,她真的死了?那个该死的“你”到底是谁?


给人看完坟地,我和祖父沿着来时路下山,途间经过一片来时竟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杉树林,郁郁葱葱,目光攀柱而上,笔直的树干不顾一切地向上延伸,针形树叶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是要滴下水晶。一条山涧唱着歌欢快地穿过树林,阳光透过树叶罅隙在草地上、在水面上洒下一片懒洋洋的斑驳。我在溪流边驻足了一会儿,贪馋地呼吸着这里混合着溪水、树叶和阳光的空气的味道。简直忘乎所以。尤其是溪水,透心凉又甘甜可口,几乎让我忘掉一切。祖父催了我一声,尴尬的是,到我耳边,那声催促变成了“你是谁”。


回到住处,我才察觉到手里一直握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田螺壳。我把它端在手心端详,想要数清壳上的螺旋条纹。然后,它梦幻般地消失了。我不知道是真的消失了,还是其实还在那里只是我感觉不到它。我赶紧用力地拍手掌,我只能感觉到左右掌心相击时带来的疼痛。我蹲着、跪着、趴着,搜遍了房间的角落。田螺壳真的不见了。


我对那些有问无答的只言片语已经没有兴趣。我每天都期待祖父做噩梦,梦越多,他露馅的可能就越大,我就越能接近答案。


耐心等待了数月后,我终于读到一段奇怪的文字,像是坦白:窗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撞开,我正诧异,突然飞来一只巨大的黑鸟,正对着我停落在窗沿上,它深深地低垂着头。我能听到它自顾自地冷笑,像是嘲讽正在遭受报应的罪人。我操起一根带钉的木棍朝它劈去,却被它灵巧地躲开了,这一举动显然激怒了它,张开翅膀朝我扑来,又在我头顶胡乱地扑打着翅膀试图攻击我,我也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木棍,混乱中打中了它,它痛苦地尖叫一声,重重地摔到地上。它挣扎着站起来,翅膀沉重无力地耷拉着,我能看到鲜血沿着羽毛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它的头依旧低垂着,呼吸急促,软弱。它的身子每抽动一下,就有一股野兽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借着月光我认出它是人首鸟身。我很害怕,我问这怪物:“你是谁?为何天天来骚扰?你究竟想干什么?”怪物抬起头:“哼,你看看我是谁?”那眼神,那诡异的微笑。

“是你!你没死?”

“与死何异!我早就警告过你。逃跑是没用的,躲不掉的。是你说的不会伤害我们两家。当年在地窖里,就是她给我下的诅咒,还给我一副药方,可是那个贱女人骗了我。”怪物大叫道,“报应,这是报应!”然后消失了,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翌日,祖父坐在草地上裹烟卷。我坐到他身边,

“我都知道了”

“啥?”

“娘是被谋害的”

“瞎说什么,不是告诉你,是……”

“够了!你的日记我看了”

“日记?我没写过日记啊,除了记录开过的药方,七儿,你在说什么?”

我募地站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我17岁了,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我要知道真相,我娘到底在哪,死了没有,怎么死的!”

“说话呀,你既然养活了我,我就有权利知道一切!”


祖父凝视了我片刻,解脱一般地低下头,叹了口气:“七儿,坐下。”


我娘家姓毋,祖父家姓李。两家以看相看风水为生。李家世世代代生活在我出生的山村里。毋家30年前逃饥荒而来。之后娘家主动搬到了100多里外的另一个山村,因为门派不同,不想两家因为行当的事生出什么乱子。娘可以嫁人的那年,祖父无意间从家谱中得知,由于是不同的门派,联姻对李家有好处,毕竟干得是泄露天机的营生,会折阳寿。联姻可与天斗一斗。前提是,被求联姻的那家,也就是娘家,联姻后要彻底消失。但祖父跟毋家人说联姻能让两家世代安康。那个年月穷,没有车马,但眼看着娘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娘的家人隔三差五便来回奔波200多里的山路,送来一小口杯大米和三五个鸡蛋,风雨无阻。李家人没有很好的机会。在娘怀胎十月快要生我的时候,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和蔼可亲的老头,用他和我的曾祖父和我爹在上百个深夜里用祖传秘方熬制的药汤,迫不及待地药死了娘一家。一开始除了我爹,祖父全家人都兴奋地期待着我出生后的大功告成。他走火入魔地认为我是毋家留下的孽种,因为我身上流着毋家的血,对李家是后患。后来,我的曾祖父像刚想起来一样醍醐灌顶,对此坚信不疑,要对娘动手。无奈的是,祖父百般阻挠,如果是男娃就留下,续香火,如果是女娃就斩草除根。我便成了曾祖父要挟娘的砝码,除了要娘性命这样琐碎的事,他们还要娘家的门派秘笈。于是才有了娘在地窖里向曾祖父的报复。曾祖父心平气和地把之前的一切都告诉了娘并承诺会养大我,无论男娃女娃。如若不交出秘笈,便扔我喂狼。娘不得已说出了藏匿秘笈的地方,又交给曾祖父一副药方,要他在打开秘笈之前服用,否则看不到秘笈里的字。曾祖父如获至宝,娘没来得及叮嘱一味药都不能错,他便几乎是跳着出了地窖,趁其他人不在,拿着药方在药房里翻箱倒柜,可是他实在是太高兴了,药方里最后一味药是兔肉,看成了免肉。呵!这是什么药方,免肉,可笑死了,不往上写不就得了。于是曾祖父在家人面前慢慢消失了,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祖父觉得事有蹊跷,同样拿我做筹码,要挟娘交待为何要谋害他的父亲。娘告诉他,老家伙算是死了,只是没死透,事情还能挽回,但必须在我出生后,并且要祖父带着我远走高飞,把我抚养成人,否则李家无一人得善终。祖父委屈地答应了。这之后的第七天,我出生了。娘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咬断了手腕动脉。祖父看到时已经太晚,娘用仅存的一口气在祖父耳边留下“我娃叫头七”这最后一句话,咽了气。眼睛大大地睁着,让人想到诅咒。祖父逢人便说孙子叫李期儿,期待的期,代表希望。可是所有人像被预先告知一样,回以一句:不是叫头七么?你们李家可真有意思。


祖父感到深深的恐惧,在一个黎明背着我远走高飞,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和家里有过任何联系。


故事到这里结束。我恨得说不话,愤愤地盯着他。祖父惭愧地抬起头,这时,我看到的是一张惊惧、扭曲的脸,眼睛凸出,嘴巴张得像黑窑洞,他指着我:你,娃他娘?


祖父也慢慢消失了。


我辗转回到出生的山村。李家人早已无影无踪,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总之生死不明,只留下一间四周杂草丛生的破瓦房。我到地窖里挖出娘的骸骨,收拾好,走了100多里山路,把娘葬在自己的家。


也许世界运行的方式是,每一个人面前都有一面看不见摸不到的镜子,你在这面,另一个你在对面。某一天会议某种方式相遇。


我坐在娘的坟前,靠着墓碑,蓝蓝的天,白云慢慢地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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