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块云彩就下雨
一 我没敢哭
姥姥家院子里有几颗茄子,上个礼拜来,还跟我的拳头差不多大,绿面包似的,在叶子后面缩着,不扒拉开叶子还真看不见呢。这才几天呀,一块白一块紫的,像我们任老师调的水粉。小脑袋似的,三个两个挤着撞着,我觉得算是长成了吧,我两只手都抱不过来呢,真想拽一个去砸小黄。
我吃饭的时候,小黄总在我腿上蹭啊蹭的,痒死啦。就上礼拜那回,我都偷着给它夹了好几块土豆了,它还总想舔我的碗。它的屁股坐在我脚上,软软的,暖暖的,尾巴扫一下地,扫一下我的腿,扫一下地,又扫一下我的腿,眼里都快流出口水来了。脑袋一够,像钩子似的,再一够,幸亏我把碗举得高,它还得抢我碗里的粥不成!
姥姥——姥姥——,我扭头,刚才她还坐在炕上缝衣服呢。叫一声,不答应,果然听不见,我扒拉扒拉叶子,茄子的把儿比我的手指头还粗,我咬着牙,左边拧一下,右边拧一下,没下来。可是小脑袋耷拉下来了,像我们任老师书包上的毛毛球,丁郎着晃悠。再转一下,两下,我手里边全是汗,一点都使不上劲,还下不来。气得我坐在地上,再试一次,我还没使劲,它倒自己滚我手里边了,茄子的把儿,被我拧得长长短短的几根丝,像是任老师画完水粉的毛笔,揸揸着。
我捧着茄子,藏哪呢?小黄没跟来,洋洋,洋洋——谁叫我,坏了!姥姥?不是在屋子里吗?姥姥出来了——“郝洋!”我的茄子给吓掉了,我不敢答应。
“郝洋!上课呢!杨思远同学把苹果放你手里你都不接,你看都滚哪去了!真不懂礼貌!”我的茄子呢?她怎么说是苹果呢?
我使劲眨巴眼,使劲想,杨思远突然坐得直直的,可是脚底下却蹭我。
干嘛呀杨思远?你干嘛呀?
她不蹭了,“李老师,李老师,我给她苹果了,她不接着。”一个那么大块的人挡在我面前。她张着嘴喘着粗气,瞪了我两眼,象刀子戳我一下。我都哆嗦了,以为她猫腰打我呢,我想闭眼。“咚”的一声,杨思远马上“啊”了一声,原来她把苹果踢到垃圾桶那了。
哼!
哦。
大屁股老师抄起我的书朝我的胳膊拍一下,不解气,又拍一下,连看都不看我就向讲台走。她的屁股蹭着我辫子了,我赶紧偏了偏脑袋。她的屁股要挨上我的脸了,那么大那么圆,往前迈哪条腿,这半边屁股就颤悠两下低下去,那半边屁股颤悠两下抬高起来,迈另外一条腿的时候,高一半,低一半,这边颤悠,那边颤悠,真跟姥姥养的那头粉白粉白的大母猪一样。大母猪走路多美呀,一走一扭一颤悠,一走一扭一颤悠,那小尾巴,卷着,一下一下像打拍子。她可真丑!
真丑!
尤其是她发的卷子,51里面有几个10,有几个1?39里面有几个10,有几个1?“照着这样的格式让家长出20道,改完签上字明天都给我带来!”
我光顾着想姥姥家了。这可怎么办呢?
妈妈要是早一点来接我就好了。我今天在幼儿园生了她一天气。
二 妈妈昨天晚上哭了
昨天晚上,我都洗完澡了,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想睡觉。妈妈把我摊床上,也不给我盖被子,就给我爸打电话。不知道她哼哼唧唧说什么,一声长一声短的。说着说着声小了,像从鼻子里出来,更像哼唧了。说什么依你,也依你,我呀你呀,上边下边之类的。我越来越听不清,想睡觉了。过了一会,突然一惊,清楚地听到她说我,洋洋,我又怎么你们了!这时候我可听清了,说什么,57,幼儿园,张家口什么的。我一下就醒了,57不是我考的吗,我是考试时铅笔折了,使劲举手了,肥屁股老师不搭理我,杨思远看了我好几次,都不敢把削笔器借给我。干什么跟我爸说呢,真是的!可是妈妈说着说着,一声高一声低了,还掉了眼泪,说着什么可怜,质量,你爹的老庄院,小学,租房子,说着说着哇哇大哭,把手机放枕头上了。手机那边喂喂了两声,然后就的嘟一声,接着又嘟——
妈妈看了我一眼,妈妈怎么了。干吗不骂我骂爸爸呢?我不懂,装睡吧,我真不懂。
关了灯,妈妈抽抽搭搭地躺下,一会拽枕巾擦眼,一会拽枕巾擤鼻子。窗户外面的月亮铺到床上,凉席不那么硬了,像有水在飘啊晃啊,也我能看到妈妈胸脯一上一下的,妈妈怎么了?
爸爸妈妈不会离婚吧,李涵硕的爸爸妈妈就是离婚了,他妈妈总是哭啊闹啊,连爷爷奶奶都不让她进家门了。我不会看不到妈妈了吧?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我不敢让妈妈看到,赶紧翻了个身。
我是真困了。
怎么一下子灯又亮了,刺得我眼疼,我翻了个身看妈妈,这回她干脆坐起来使劲得擤鼻子,声音大的像隔壁秀姨姨家养的骡子,好像把肚子里还没对爸爸说的话都擤出来,可怜的妈妈!妈妈又看我一眼,叹了口气,我赶紧装睡。
可是妈妈不睡觉,下炕了。外屋的电动车后座上的,是捆得结结实实的左一道右一道,包里是妈妈从服装厂拿的手工活,妈妈说她一下拿了五件呢子大衣,幸亏她抢得快,抢着红的和粉的。邻居小纺姨姨就只拿到黑色的。这五件大衣缝完能挣80块钱呢,妈妈真高兴啊。我也很高兴,明天我按时起床就可以给妈妈要一个糖麻叶了吧,妈妈说糖麻叶一块五毛钱,和它一样大的油条一块钱,糖麻叶上的糖值不了五毛,骗人的!做买卖的都是想骗人。我不知道,但是炸油条的的婶婶头上总冒着汗,对我笑,实在不像坏人。
我是真喜欢吃糖麻叶啊。
我翻了个身,想着糖麻叶,很困啊。我抽空翻个身看看妈妈,一针上一针下,一针上一针下,针头一亮,一亮,像什么呢?大舅家哥哥用石头打水漂,一跳一跳,一亮一亮的,妈妈的手像跳舞一样。
早晨我醒的时候,妈妈还在缝,一件大衣快缝好啦,她是不是没睡觉呢?
妈,我想,吃,糖麻叶。
妈妈看了我一眼,眼皮又红又肿,抬着都费劲:洋——你自己能去买吗?妈妈干不完活了。
今天早晨的糖麻叶是我自己去买的,妈妈熬的小米粥。妈妈送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只能站在妈妈前面,后座上是那个大提包,妈妈得给姥姥拿两件过去,妈妈说缝不完,发活的阿姨就不照顾了。我站在电动车上直打盹,幸亏妈妈的手挡着呢。
不过,模模糊糊的我又听见爸爸小声叫我了。妮——,妮——,洋洋,洋洋——
你说我能不困吗?
妈妈,到幼儿园的时候你可让我丢人了,大肥屁股老师在门口呢,她一定会说,看郝洋的妈妈!电动车后面老绑着大包,一看就是卖苦力的!她上次就问我老家是哪,我还没说呢,就听见她鼻子里边哼了一下,穷山恶水!
要是任老师在多该好啊。我得问问任老师什么叫穷山恶水。我们老家蔚县,我猜大屁股肯定不会念,哼!
反正,从早晨上幼儿园起我就不高兴了。
妈妈接我来了,这次后座上没有大包,我好高兴啊,我可以站在后座上,搂着妈妈的脖子,我的裙子就像蝴蝶的翅膀上下展着,妈妈带我飞喽!
洋——知道吗,咱们院里来了一个新阿姨!
三 小院来了一个阿姨
打我一上幼儿园,我和妈妈就搬到这个小院。
我手里攥着棒棒糖。是姥姥给的,我不想离开姥姥家。我拿着它坐了一路的客车,想姥姥了,我就舔一下,想姥姥了,我就舔一下。我就是想哭。
其实,妈妈想住北边的大屋子来着,可是那个姓曹的奶奶看看我,看看我手里边拿的棒棒糖,棒棒糖化了一点,滑到我的指头缝里,成了黑泥。我趁妈妈不注意,舔了舔指头缝,挺甜的,就又舔了舔。那个姓曹的奶奶应该看到了,她皱着眉头说。你们还是住南屋吧,北屋还顾不上收拾。
我妈看了看我,就不说什么了。
说是住着这个小院,我和妈妈只是住着南屋,北边的大屋,东边的小屋都空着。我经常悄悄地看,北边的屋子真大啊,里边有冰箱,比爸爸还高吧,还有沙发,还有大衣柜,还有洗衣机。可是我们屋里什么都没有。
院里的枣树一年比一年粗,天暖了外面草绿了的时候,院子里嗡嗡嗡的飞来许多蜜蜂,枣树就开花了。一会儿花变成六角形了,几天又变成圆的了,几天又大又亮了,几天,天不热了,枣红了,枣树枝都弯了,风一吹一颤悠一颤悠的。枣红了两遍了,现在蜜蜂嗡嗡嗡的,一个阿姨来了。
阿姨站在枣树下,好香啊。
她蹲下来,向我伸出手:“你的小发卡真漂亮,像小蝴蝶,你是小仙女吗?”阿姨跟我说话了,她说的话不是张家口话,跟爸爸妈妈不同。她说话声音也不大,不像妈妈她们。隔壁的秀阿姨常常隔着墙头喊妈妈给他捎两件衣服回来。我想,这个阿姨声音这么小,半夜爬出来的大蜈蚣、壁虎也不会怕她吧。可是她的声音这么软,像妈妈蒸馒头的面团,怎么揉,怎么捏,怎么拉扯都行,看吧,一会面团又回到面团,腾腾的,软软的。妈妈说,这才叫自己有劲。
妈妈喊我写作业呢,把矮桌子凳子摆出来,卷子一张张的。妈妈在一边缝着她的大衣,第几件了呢。
39里面有几个10呢?
阿姨钻进屋里了,我听见曹奶奶的声音。
明天,我给你捎东西来啊。曹奶奶要走了,阿姨拽着曹奶奶的手走在后边。已经这么好啦姐姐!
她喊曹奶奶姐姐,真奇怪。
我看她跟妈妈差不多吧,但是比妈妈好看,她的脸像月亮似的,看着软软的滑滑的,静静地,就像月亮。可是妈妈的脸呢,像是一张皮,没有皱,却是硬硬的。
曹奶奶捏了捏阿姨的手,叹了口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