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有位小魔女

  竹篱外的桃花正开得疯,粉白花瓣扑簌簌落进陶碗里,混着上官怜梦捣好的金盏草汁,泛出细碎的荧光。

  瘸腿野兔趴在她膝头,三瓣嘴正蹭着她掌心的暖意,毛茸茸的耳朵忽然抖了抖,红宝石般的眼睛望向篱笆缺口。

  “阿梦!”

  这声呼唤像块滚烫的火炭,砸得陶碗里的药汁溅出星子。

  上官怜梦指尖的金光骤然暗了暗,垂眼替野兔系好草药绷带,才慢悠悠站起身。

  竹篱外的男人牵着匹汗血宝马,月白长衫染着西北的黄沙,腰间玉佩却泛着温润的青光。

  是她亲手编的穗子,三年前他离开时,连句招呼都没留。

  “公子认错门了吧?”她倚着桃树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树皮上的刻痕。

  那是去年冬夜里,她徒手掰断碗口粗的桃枝时留下的深印,树皮里还渗着未褪的金粉,像撒了把碎星。

  韶玄的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他望着眼前的少女,记忆里总穿粗布麻衣的身影,此刻竟穿着月白羽纱裙,袖口绣着半枝银蝶兰。

  那是他母族的图腾,却被她大大方方地绣在衣上。

  更骇人的是她眼底的冷意,当年总追在他身后喊“韶哥哥”的小丫头,如今瞧着他的眼神,竟像瞧着个不相干的过路人。

  “我……”他刚要上前,脚尖却碰到竹篱下的桃枝咒,淡金色符文骤然亮起,在两人之间织出半道光墙。

  上官怜梦唇角勾起抹冷笑:“我这小门小户的,可经不起侯府公子的马蹄踏。”

  侯府二字像根细针扎进韶玄心口。

  三年前他的确骗了她,说进京赶考,实则是被父亲的暗卫绑回侯府,等他挣脱桎梏再回来时,茅屋已空了半月。

  后来才知道,她被村人指着“克夫妖女”的罪名,险些被沉塘,是靠自己治好了村东头王老汉的咳疾,才勉强在破庙里住下。

  “我逃了婚。”他忽然开口,解下腰间玉佩放在石桌上,“父亲要我娶丞相之女,可我……”

  “可你直到现在才想起我?”上官怜梦打断他,指尖掠过石桌上的药草,几株枯黄的艾草忽然抽出新芽,嫩绿的叶片上还凝着水珠,“三年前你走的那晚,我在桃林等了整夜,等来了村妇的臭鸡蛋,却没等来你的片言只字。”

  她转身走向茅屋,裙摆扫过竹篱时,整排桃枝突然发出簌簌轻响,枝桠竟主动为她让开条路。

  韶玄瞳孔骤缩。

  这是南疆巫女才有的御木之术,他曾在母族典籍里见过记载,能与草木共生的人,后颈必有蝶形胎记。

  夜色来得猝不及防。

  上官怜梦刚吹灭油灯,窗外忽然传来狼嚎般的哨声。

  七道黑影翻过低矮的院墙,腰间悬挂的青铜图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是南疆赤蝶教的人,专门追杀叛逃巫女。

  “躲好!”韶玄拔剑的瞬间,却见上官怜梦踏着凉鞋走出茅屋,指尖已聚起金芒。

  为首的黑衣人甩出淬毒短刀,寒光映着她平静的眉眼,下一刻,整座桃林突然活了过来:纷扬的桃花凝成利刃,枯老的枝桠缠上黑衣人脚踝,最妙的是她指尖飞出的萤火虫,明明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在半空幻化成丈高火蝶,翅膀扇动间带起灼人的热风。

  “你竟敢背叛赤蝶教!”黑衣人首领捂着被灼伤的手腕,眼中闪过惊恐,“你后颈的蝶印,分明是……”

  话没说完,上官怜梦已掐住他的脖子。

  月光照亮她雪白的后颈,蝶形胎记正泛着微光,像块活过来的金箔:“当年你们杀我师父时,可曾想过,她教我的御木术,能让这桃林变成坟场?”

  她松开手,黑衣人瘫倒在地,却在此时,韶玄的剑突然抵住她后心。

  上官怜梦浑身僵住,听见他颤抖的声音:“你……你真是赤蝶教的魔女?”

  金芒从指尖褪去,她慢慢转身,看见韶玄握剑的手在发抖,眼底是她看不懂的复杂。

  有震惊,有痛苦,还有一丝她熟悉的、三年前他离开时的隐忍。

  “原来你也怕我是怪物。”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夜露的凉,“那你当年为何要教我识字,为何要在我被人欺负时挡在我身前,为何要……”

  哨声再次响起,远处传来马蹄轰鸣。

  上官怜梦猛地推开韶玄,桃枝咒的金光骤然暴涨,将整座茅屋护在其中:“带着你的侯府玉佩滚吧,明日天亮前,别让我再看见你。”

  韶玄还想说什么,却见她指尖划过掌心,鲜血滴在桃枝上,光墙瞬间增厚数倍。

  他望着她转身的背影,衣摆上的银蝶兰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像只随时会振翅飞走的蝴蝶。

  后颈的蝶形胎记还在发烫,上官怜梦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窗外,桃林的枝叶仍在沙沙作响,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提醒她。

  有些伤口,哪怕过了三年,也还是会在遇见旧人时,疼得喘不过气来。

  而篱笆外,韶玄攥紧了那枚染血的桃枝,指缝间漏出的金光,正一点点渗进他掌心的纹路。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夜,她趴在石桌上写他教的字,墨水蹭到鼻尖也不自知,抬头问他:“韶哥哥,等我长大了,你会娶我吗?”

  那时他笑着揉她的头,没敢告诉她,自己早已在侯府的族谱上,刻下了她的名字。

  却没想到再见面时,她成了人人喊打的魔女,而他,成了她桃枝咒下的“旧人”。

  夜风卷着桃花掠过他的衣襟,韶玄忽然听见茅屋传来细微的叹息,混着草药的苦香,像句没说完的话,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

  后山的雾霭还未散,上官怜梦踩着露水草鞋走在最前,发间别着的桃枝咒簌簌作响。

  韶玄跟在五步开外,昨夜被桃枝划伤的掌心还在渗血,却死死盯着她后颈若隐若现的蝶形胎记。

  那是他昨夜在镜中见过的、母族典籍里记载的“逆蝶印”,传说拥有此印的巫女能逆改生死,却也会被整个南疆巫门追杀。

  “第一关,镜花关。”她抬手拂过崖壁,青石板突然化作镜面,映出三年前的破庙。

  十六岁的她缩在草堆里,怀中抱着刚治好的羊羔,庙门被砸开的瞬间,臭鸡蛋和烂菜叶劈头盖脸砸下来:“妖女!克死男人还不够,还要克死牲畜!”

  韶玄的指尖掐进掌心。

  镜中少女没有躲,只是将羊羔护在怀里,任由污水顺着脸颊滴落,直到他看见她指尖闪过微光。

  幻境里的村民突然定住,她站起身,用沾着蛋液的手在庙墙上画了只振翅的蝴蝶,下一刻,满墙的桃花骤然盛开,将谩骂声堵在喉间。

  “他们看见的,是我用幻术变的美景。”上官怜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而你看见的,是我藏在幻境里的真相。”

  镜中场景突变,村民们举着火把围在茅屋前,她正将最后一包草药塞进背篓,后颈的蝶印在火光中格外刺眼。

  “停!”韶玄猛地伸手按在镜面上,指尖的血珠渗进石纹,镜中画面突然扭曲。

  他看见无数个自己在镜中分裂,有的骑马远去,有的拔剑相向,最后定格在三年前那个雨夜。

  他被父亲的暗卫拖上马车,怀中紧攥着给她准备的聘礼,一块刻着“怜”字的玉牌。

  “原来你都知道……”他嗓音发哑,镜中浮现出她昨夜在桃林的背影,指尖抚过每棵桃树时,树皮下都藏着他当年刻的小字:“阿梦别怕,我会回来”。

  这些被她用巫力保存了三年的字迹,此刻在镜中连成一片光海。

  上官怜梦别过脸,指尖划过镜面,幻境轰然碎裂:“第二关,荆棘关。”

  她抬手间,崖道两侧突然窜起一人高的荆棘,藤蔓上的尖刺泛着蓝紫色荧光,却在她走近时自动矮下半尺。

  “这些刺会跟着我的心跳长,”她望向他,“若你能走到我面前,便信你一次。”

  韶玄没说话,直接褪去鞋袜。

  第一脚踩在荆棘上时,剧痛从脚底窜遍全身,血珠滴在藤蔓上,蓝刺竟渐渐转成粉色。

  他想起她总在深夜替他缝补衣衫,指尖被针刺破时,血珠滴在布料上会开出小朵的花。

  原来从那时起,她的巫力就已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他。

  藤蔓越往前越密,他的脚步却越来越稳。

  上官怜梦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像面小鼓,敲得荆棘尖刺时而狂舞时而蜷缩。

  当他踩过最后一丛荆棘,脚踝和小腿已布满血痕,却在看见她泛红的眼角时笑了:“当年你替我挨过三记板子,如今这点疼,算什么?”

  他掌心摊开,方才被荆棘勾住的袖口下,露出三道旧疤。

  那是他逃离侯府时,被暗卫用鞭子抽的。

  上官怜梦忽然发现,他踩过的地方,竟开出了零星的银色忘忧花,花瓣上还凝着他的血珠,像落了满地的碎钻。

  “第三关……”她的声音突然发颤,从发间取下那支从未离身的木簪。

  深褐色的木头上刻着细密的符文,正是三年前他离开那日,她在桃林里捡到的。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侯府用来封印巫女的“断弦木”。

  木簪落地的瞬间,上官怜梦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后颈的蝶印骤然亮起,整座山林的桃树竟开始倒转开花,粉色花瓣逆着风向上飘,在她头顶聚成蝴蝶形状的光穹。

  韶玄终于看清,她眼底藏着的不是冷意,而是三年来攒下的、不敢轻易示人的期待。

  “若我是被天下人追杀的魔女,”她抬手接住一片逆飞的花瓣,“而你是侯府必须继承爵位的继承人,”花瓣在她掌心化作金粉,“你还要带我走吗?”

  韶玄的指尖刚要触到她的手腕,山脚下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三骑黑马冲破雾霭,为首者高举侯府鎏金令牌,远远便喊:“二公子!老夫人呕血不止,请您即刻回京!”

  上官怜梦的睫毛猛地颤动。

  她看见韶玄眼中闪过挣扎,那是三年前他离开时同样的神色。

  责任与感情的拉扯,像把钝刀,在两人之间划出看不见的伤口。

  “原来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的。”她弯腰捡起木簪,指尖抚过符文时,蝶印的金光渐渐暗下去,“三年前你没说再见,”

  她将木簪塞进他掌心,簪尾还带着她的体温,“这次换我说——”

  桃林的逆花突然全部凋零,万千花瓣如暴雨般砸落。

  上官怜梦后退半步,指尖在胸前划出蝶形光阵,一道一人高的桃枝屏障拔地而起,将他和侯府侍卫隔绝在外:“别回头了,韶玄。侯府的桃花,不该开在西北的荒山上。”

  “阿梦!”韶玄的手按在光墙上,木簪上的符文突然与蝶印共鸣,在他掌心烫出红痕,“我母族有记载,逆蝶印能与断弦木共生,只要我们……”

  “可你的侯府等不了。”她打断他,转身走向山林深处,裙摆扫过银色忘忧花时,花丛突然长高半尺,将她的身影掩进雾中,“去做你的忠孝两全二公子吧,别让老夫人等急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韶玄听见身后侍卫的催促,却盯着光墙上渐渐淡去的金粉,忽然想起她捣药时指尖的荧光,想起她为瘸腿野兔包扎时的温柔,想起她在镜中藏了三年的、那句没说出口的“我等过你”。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砍向桃枝屏障,却见光墙化作千万只萤火虫,扑簌簌飞向山林深处。

  等侯府侍卫赶到时,只看见他握着染血的木簪,望着满山倒开的桃花发呆。

  那些本该在春日盛开的花朵,此刻正逆着时节,在暮春的风里凋零。

  三日后,小山村的人发现上官怜梦的茅屋空了。

  窗台上摆着个青瓷碗,里面盛着永不凋谢的银色忘忧花,花瓣上刻着极小的字,只有凑得极近才能看清:“侯府西角门的桃枝,若能熬过今冬的雪……”

  而千里之外的侯府,韶玄跪在母亲床前,手中木簪突然发出微光。

  小厮匆匆来报:“公子,门口有位姑娘说能治老夫人的病,可她……”

  少年红着脸挠头,“她身后跟着一群萤火虫,会绕着她的指尖跳圈儿。”

  韶玄猛地抬头,掌心的旧疤突然发烫。

  他想起后山荆棘关的银色忘忧花,想起她转身时衣摆上的银蝶兰,忽然明白那些被他以为是巧合的相遇,早在三年前她替他包扎伤口时,就已用巫力织成了解不开的网。

  母亲咳嗽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望着手中的断弦木簪,突然轻笑一声。

  原来最牢的封印,从来不是木簪上的符文,而是她藏在每朵逆花里的、不愿说破的期待。

  暮春的风穿过侯府的回廊,吹落西角门那株新栽的桃树。

  韶玄摸着树干上刚刻好的“怜”字,忽然听见墙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混着一声极轻的、带着西北口音的叹息:“傻公子,桃枝咒要刻在朝南的枝桠上才灵验。”

  他转身时,只看见漫天萤火虫掠过朱漆回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星子,落在他发间,落在他掌心,落在那朵刚从袖口滑出的、银色的忘忧花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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