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饥寒交迫
火烧房子
川北的冬天虽然不是很冷，但相对于衣衫单薄的复生兄弟来说，冷得发抖是经常的事。这种寒冷常常让人不寒而栗。抵御寒冷最好的办法，就是靠活动身体来取暖。
在寒冷的冬天里，复生带着弟弟再生，走出四面透风的老屋，在寒冷的院子里到处转悠。相差两岁的复生兄弟手拉着手，边走边用脚跺地，希望借走动来暖和暖和自己的身子。
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复生拉着再生毫无目标地东转西转，三转两不转就转到同院子的人称“黑大汉”的房子面前。
黑大汉门前堆着几大捆稻草。这东西在川北农村可算是很有用途的，比如可以当成上等的柴火，也可以等到过年时节烧成灰，垫在纱布下面过滤精心磨制的豆浆。是制作豆腐的必须材料。
这黑大汉不但自己长得虎背熊腰，两个儿子也生得高大魁梧、如狼似虎。在生产队很是霸道，很少有人敢惹。特别是复生家，因为兄弟众多，家里又穷，并且和他们家同住一个院子，常常受到这一家人的嘲笑。
复生看四弟流出来的鼻涕，都被冻得像一根僵死的虫，挂在嘴唇上方慢慢变粗。既是心疼，也有点恼火。并且心里也想趁着黑大汉家里无人，偷偷报复报复这黑大汉一下。鬼使神差的复生，四下里张望一阵，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柴，悄悄地把堆在黑大汉门前的稻草点燃，想悄无声息地把冰凉的身体烤得暖和起来。
干透了的稻草飘出青烟，并且迅速冒出起令人向往的火光来。
复生和四弟无比快意地围着火焰跳起来，身体和心里都迅速温暖起来。
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能带给人幸福和快乐的火光啊!
火焰借着风势，越燃越猛，很快就燃烧成了熊熊大火。
突然间，猛烈燃烧起来的稻草升腾起来的火，迅速蹿起来，点燃了挂在房梁上的油菜种子！
这种连带着根茎枝干包裹着饱满的油菜粒，是川北人暂时储存油菜种子的惯常方式。早就干透了沉甸甸地高挂在房梁上的油菜种子，一直雍肿地堆砌到房顶。
只听"劈里啪啦"的 阵阵爆响，油菜籽剧烈地燃烧起来。
复生被这意外的变故惊呆了!
还来不及多想，这熊熊大火已经烧到房子上去了。
束手无策的复生，仰头看看马上就要被大火吞噬的房子，赶紧拉起四弟就跑。
可怜的是，复生兄弟刚跑到院子出口处，就把被赶来救火的大人们堵住了。
大火被人多势众的人们扑灭，人们七手八脚地揪着复生兄弟，很快就把复生身上的火柴搜了出来。
复生这个放火烧房子的"罪魁祸首"被人看押住。然后大人们又从烧成灰烬的油菜种子里推理得出:这两个饿狼崽子肯定是因为肚子饿，想要烧油菜籽吃才放的火——不由也不用辩解，穷得无饭可吃的穷小子，是敢做任何坏事情并且不用考虑后果的。
被当场抓住并且“人赃俱获”的复生，哪敢狡辩什么？
虽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房子到底因为抢救及时没有被大火烧着，但黑大汉一家气得暴跳如雷。
被挑剔甚至被侮辱了的黑大汉，指着复生连说带骂：“狗日的娃儿，肚皮饿了你去吃茅坑里的屎嘛！老子的油菜籽是颗大油多，但是一烧就成灰了啦！”
闻讯而至的黑大汉的两个儿子，不由分说，对着复生就是拳打脚踢一番。
大家都知道复生家里已经穷得无米下锅，饿得发慌的复生兄弟到处寻食吃，已经到了发狂的地步。
丢尽全家人脸面的复生，只能接受大人们的审问和惩罚。
已经被“修理”得全身冒虚汗的复生，被众人推推搡搡押解着送回家后，父亲弯着腰给人陪不是，脸上勉强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母亲则在一旁哭哭啼啼。
趁人不备，复生像一只被追得无路可逃的小老鼠，惊恐万状地躲进老屋的地窖。
正在读小学的萌生，放学回家发现自己“公众形象”被复生和再生“严重破坏”，当即气得七窍生烟，抓住再生就打。
小小的再生吃痛不住，赶紧向大哥“告密”。躲藏在地窖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复生轻而易举地就被萌生“提”了出来。
还是幼稚无知的年龄，只知道维护自己的“尊严”，哪里会过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萌生对“恨铁不成钢”的复生，更是下手极重。
可怜的复生为了逃命，只好像只被揪打的老鼠，拼命逃进地窖左上方那张堆着破烂肮脏被褥的床底下。
萌生拿着铺盖地窖的盖板，伸进低矮的床底下，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复生。除了害怕早就没有感觉了的复生，尽量蜷缩着瘦小的身子，抱着长满乱鸡窝一样头发的脑袋，整个人像一只可怜的肉球，被大家恶狠狠的咒骂和大哥丧心病狂的拍打，吓得几乎昏死过去。
直到晚上，人群散尽，复生亦如被粘贴在床底墙角一样，任由母亲声嘶力竭地呼唤，也毫无回音。
父亲命令四弟再生钻到低矮的床下，爬进似乎早就没有空气的床底深处，拼尽全力才把三哥的一条血肉模糊的腿给拽了出来。然后母亲伸手拉住这条差不多没有温度的瘦弱的小腿，才把复生拖了出来。
一家人围着还活着的复生，大声地叱骂，故意让打开的老屋大门外面的黑大汉和院子里的所有人听见。
惹了祸事的复生，不敢大声哭泣，更不敢去抱怨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也从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申辩。
复生在心底对家里人的打骂，只能像平时做了错事那样，无声地接受。对母亲也没有一丝抱怨。因为复生明白，母亲没有能力赔偿黑大汉的损失，再心如刀绞，也只能躲在一旁哭泣。母亲更希望用她善良的软弱换取大家的同情。
身体的伤痛可以换来家里对黑大汉少一点的赔偿，也算是对自己过错的一点弥补。
事情过去好久，复生心里才开始后悔：“我当时为什么不跑快点呢？或者，把火柴藏起来呢？”
一个想要温暖自己身体的小小孩，从乡亲们的打骂声中，似乎清楚了穷就得接受别人的打骂，穷就不能有一点反抗。
不过，肉体差点被消灭了的复生，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宁可选择忍受和退让，也要宽容别人的过失，甚至错误。
偷吃醪糟
小时候的复生不但感受到身体的寒冷，而且还时时感觉到极端饥饿。
家里唯一可以被偷吃充饥的，是母亲用家乡盛产的红苕蒸制的红苕醪糟。
家里吃穿都缺，这红苕醪糟虽然又酸又涩，但于复生兄弟们同样是美味。因为是一家人必备的主食，偷吃是要被挨打的。
复生兄弟一直羡慕那些家里富裕的玩伴，有糯米做的又香又甜的米醪糟，并且可以挺着肚子可着劲地吃得胃饱肠满。
在一个阴晦的上午，被饥饿折磨得难以忍受的再生纠缠着复生，悄悄爬上阁楼，齐心合力打开盖醪糟缸的盖子，把肮脏不堪的小手伸进去，不顾一切地抓出红苕醪糟，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又酸又涩的红苕醪糟吃得复生兄弟丑态百出，酸得眼泪直掉。解馋充饥之后，复生和再生心满意足地手拉着手，到院子里找小伙伴们玩耍。
住在院子南面的章皮，比复生小一岁，比再生大一岁，和复生兄弟俩都能玩在一起。章皮爸在渝都市一家汽车厂当供销科长，家里富裕，吃穿都比复生家强很多倍。章皮看再生哥俩不停地流眼泪掉鼻涕，奇怪地问再生怎么啦?
再生一直人小鬼大，见章皮不停地问自己，马上心生一计，装出神神秘秘的样子，得意地告诉章皮:"我们屋头(家里)的醪糟好吃惨了，吃了醪糟安逸得很!"
章皮信以为真，立即央求复生兄弟，要吃他们家的醪糟。
再生装着不肯，拦着三哥复生对章皮说:"我们家的醪糟凭什么要给你吃？”
虽然都是小孩子，谁肯带人去偷自家屋里的东西?复生比他们大，似乎也更聪明一点，心知四弟再生心里打的鬼主意。知道"先舍后得"的道理，并且晓得章皮肯定对自己家的"酸醪糟"不会感到多大兴趣，只是小孩子闹着玩儿新奇，即使吃也不会吃多少。但自己真的也想尝尝他们家的糯米醪糟。
于是，复生配合着再生演戏，一把推开再生，坚决地邀请章皮：“让章皮去我们家里吃醪糟，你看人家章皮平时对我们多好！”说罢假装踢了再生一脚，毅然决然带着章皮，再次偷偷摸摸潜回自家阁楼去偷吃自己家里的红苕醪糟。
再生明白三哥的意思，跟在后面小跑起来，边跑边装着生气的样子，威胁复生：“你偷屋里的东西给外人吃，我要给大人告你！”
复生转过身来，指着再生的鼻子骂：“你个不讲良心的小家伙，一点小事都要告状？你还要不要朋友啦？”
章皮听了复生把他当“朋友”，马上心花怒放，扯着再生的耳朵教训：“你想告状？你算老几？不怕你三哥修理你？我给你说，不要一点点事就给大人告状告状的！”说罢又扯过复生，伸出手指头，要和复生拉勾：“来，我们拉勾，不管做了啥子事都不能给大人告状！”
复生暗暗高兴，果断地伸出手来，和章皮拉了勾，又给再生眯眼，要再生也和章皮拉勾。
几个相互做了保证的人，蹦蹦跳跳爬上了老屋阁楼。
果然，章皮只是刚尝了一点红苕醪糟，就酸得哇哇直吐。倒是复生和再生，又狠狠地挖了两坨酸醪糟吃了。
这下，再生扯住章皮的衣袖，厚颜无耻地说：“章皮，你吃了我们家的醪糟，该浪凯办？”
不由复生开口，章皮就不屑地看了再生一眼，撇嘴说：“我家里的醪糟还是米做的呢，我请你们去吃回来就是。”说罢自告奋勇地带复生兄弟俩去他家吃糯米醪糟。
这也是因为小孩子天生的虚荣:我家的东西就是比你家的好！当然还有就是小孩儿善良的“知恩图报”天性使然。
复生兄弟理直气壮地跟着章皮来到他家，可惜章皮家的门上锁了。
再生东瞅西看，眼睛骨碌碌一转，指着门槛下方的一个小洞叫道:“这儿不是可以爬进去吗?”
章皮也被这意外发现惊喜不已，马上同意从这个门下的小洞里钻进去，让复生兄弟也尝尝他们家的醪糟。但这洞实在太小，只能容纳最小的再生钻进去。
再生毫不客气，利索地从小洞里爬了进去。在门外章皮的指引下，再生很快找到了章皮家的醪糟缸。
章皮和复生在门外等待了好一阵，也不见再生出现在洞口。
再生肯定狼吞虎咽了好多糯米醪糟，然后才在不断催促下，两手捧着黄澄澄的带着清香味的糯米醪糟从门洞处伸出来。早等不及的复生和章皮，赶紧伸嘴去吃再生手上捧着的醪糟。
就这样，再生边吃边用手"运输"醪糟给门外的复生和章皮。复生和章皮都吃得肚皮胀鼓鼓的了，但再生还赖在里面不肯出来。再生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够敞开肚子吃如此美味的糯米醪糟，当然如饿鬼一般，即使胀破肚皮也在所不惜。
眼见离大人从地里收工回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再生才在三哥复生的严厉喝斥和章皮的哭骂声中，打着饱嗝，同意从门洞里“撤退”出来。
可是吃饱了肚子的再生，头和手都伸出来了,但挺凸的肚子却始终挪不出来。
数番折腾,半醉半醒的再生要尿尿了！
焦急地等在门外的章皮，大叫着不要再生把尿屙在他们家里。章皮怕他妈回家发现尿迹，发现自己带人到家里偷吃东西，自己肯定会挨打。
但是进退不得的再生已经憋不住了！
正在大家惊慌失措时，再生忽然惊喜地叫道:“醪糟是甜的，屙出来的尿也肯定是甜的噻！屙在你们的醪糟缸里，就是把吃你们屋头的醪糟还了，你妈回来也发现不了我们吃了你们屋里的醪糟，你就不会挨打！"
章皮和复生在门外一听，想想还是再生聪明，既能解决再生屙尿的问题，还能把章皮家被偷吃的醪糟“亏空”给弥补上。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于是一致同意再生把尿屙在章皮家的醪糟缸里。
都说"屙屎尿来"，再生的尿还没有撒完，又接连不断放了好几个响屁，醉醺醺的再生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了脏裤子，蹲在章皮家的醪糟缸口子上，舒舒服服地把一泡屎也屙在章皮家的糯米醪糟缸里了！
屙了屎尿的再生，憋气收腹，腾挪伸缩，终于张着臭气哄哄的嘴巴，艰难地从狭小的门洞里爬出来了。
但几个同样醉天熏地的小小孩，想不到吃了又香又甜的糯米醪糟，拉出来的屎尿并不是香甜的。
再生屙在章皮家的臭屎很快被章皮他妈发现了!
气不打一处来的章皮妈，叫骂着找上门来。
复生年龄最大，又刚好有“放火烧油菜米米”吃的“前科”，被认作领头的罪魁祸首，理所当然地被大人们抓住暴打了一顿。
本来就讨厌这个平日里闷不作声的儿子，却到处惹事生非，父亲下起手来特别狠。
复生至今都还觉得那时大人们打在身上的疼，而且，从此以后很少吃甜的东西，特别是糯米醪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