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文学经典流传于世,总有各个学者翻来覆去地从各个角度研读表志,因其眼界高低不同,心性亦有所差异,所以持己之见而争个面红耳赤的时候甚多,但又各自有理有据,孰是孰非便不能随意论断。不知不觉间读《源氏物语》已近半月,而近来断断续续下着的细腻春雨与书中景致颇为契合,不禁情从衷来遂成此文。
翻开《源氏物语》一书,映入眼帘的是韵律十足的文字,绘入脑海的却是一幅幅或典雅清丽或劲爽有致的水墨画,所谓的景与情的交融就通过此种意境美触碰到人心的柔软处了吧,而其五十四帖分四册的内容又极尽缠绵悱恻、哀婉凄凉的爱恨纠葛,愈加为此书添加了几分情致。才子佳人分坐于几帐两侧互诉衷情,互赠答歌,信笺还特地以落花为修饰装入小巧精致的桧木盒中,富饶情调,若是许久不得答复,便愁兮悲兮地怨怼起来,眼泪也如同濑川一般簌簌而下,男女皆如此,多愁善感较之林黛玉有过之而无不及,见落花要落泪,听潺潺溪流要落泪,为日夜交替感叹,为四季轮回哀叹,男性叹知音难觅,女子叹命如纸薄,人人都叹浮生无常,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都是一切皆空、浮沉飘荡的寂寥之感。加之人们又极为崇信佛教,稍有悲叹就吟咏着遁入空门,今生虔诚礼佛,享受来世安乐,处处体现着宿命似的悲观。这段时间一直在读日本文学,回想起村上对孤独的理解、东野圭吾对纯粹的恶的渲染,其实无形中都有一股如陷入枯井般令人绝望的悒郁感,追根溯源,就可以把眼光投向《源氏物语》这部古典文学作品。日本江户时期一位长期钻研《源氏物语》的本居宣长将其称之为“物哀”,万事万物皆有灵,但是万事万物又皆有际限,作为一个观者感知外部世界时,感物生情,事物之美是因为其短暂易逝,无形之中就让它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悲剧的阴翳。
《源氏物语》几百万字,几乎都在谈儿女情长,政治斗争往往一笔带过。看此书一号男性源氏,蒙上天宠幸拥有一副与光媲美的姣好容貌,无论行至何处都能自然地与山水日月融入同一画框中,有幸见其一面者无不感叹感慨,而他的一生却只有一事可言,即“若为伊人顾,其余皆可抛”,感情关系复杂到极致,碍于光源氏的美貌和风度竟还没法和他讲道理。以儒家的身份去看,必定要谴责其男女关系违背道德伦理,简直就是在胡搞,恋爱就正正经经的嘛,可是父皇的妃嫔、兄长的妻子、自己的养女一一不肯放手,最后落得一个远离红尘遁入空门的下场可以说是解决了社会一大隐患,哪有什么美感可言;以政治家的眼光去看,那复杂的姻亲关系之间无不体现着权力的分布和暗流涌动的宫廷斗争,简直就是平安王朝统治时期的政治生态……如今若要揣测作者紫式部在一千多年前写下此部著作的真实意图也不大可能,作为后世的读者只能据自己的理解去推测,是认为其通过着墨不多的荒淫奢靡的宫廷贵族生活来暗示世态炎凉、终将衰败的时代结局也好,还是认为其仅仅从一个女性的角度抒发其对爱情的迷恋想象和哀叹女性卑微如草芥的地位也罢,都能从书中瞥见一端,想来文学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诸如此种争论,在赏读的过程中能领悟到另一种畸形美、找到另外一种可能也不失趣味。我尚且觉得生活在当时的社会中紫式部是极少可能站在一个高于社会整体认知水平的高度去认识社会种种复杂问题与原因的,这也是身处封建社会囚禁在男性的目光之下女性的悲哀。
吾意既不在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批判以源氏为代表的贵族群体的放荡生活,因为并非世间所有关系都能放置于“理”的状态下讨论,博尔赫斯也说“日本的这些处于善恶的此岸与彼岸的古典作品尚不识道德与不道德”,也不在于去剖析王朝深层权力的运行,若能适当跳出人情伦理的框架,纯粹地以美学的眼光去欣赏,并获取一些感性的知觉与能力,那便是本书所寻找的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