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姑疑盗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父亲去世后,我整理他遗物,最值得保留的是一些书信笔记,那是他口述的人生经历。我匆匆翻看了几封信件,有他跟我母亲的通信,有跟老家亲人和同学朋友的通信。我一时间无法回味,只好重新折叠信纸塞入信封,装进盒子,放入柜中封存。我预感里面一定有他生前未曾诉说之事,要么没机会跟我讲,要么不愿为人所知。我暂且关闭好奇心,不意悲恸未消之时触动其中隐秘。

过了很久,我心情逐渐平复,好奇心慢慢发酵,空下来时取出这些旧物逐一查看。翻开手写的信纸信封,犹见他和亲友正在对话,一个个故人跃然跳动,他们的呼吸冲破纸背,压迫感阵阵袭来。

我静默一旁倾听,体悟见字如面的洞彻。钢笔在薄薄信纸的红格上划出痕迹,表情达意婉转顿挫富于质感,唇音轻吐扑面而来。我自感书写水平已退化到小学生程度,再找不到可写信的纸笔,钢笔锈蚀,更无墨水可蘸。我看得很慢,怕遗漏字里行间表达的所有潜在含义。毕竟如今手书难见,只有屏幕上点击的短信和电子文档,见不到书写人字体和笔力透露出的情绪和胸臆。

我看看停停,并不急于寻找什么,直至翻开我爷爷写给我父亲的一封长信。他以文白相间的词语大致记述了他前半生的主要经历,历数为人处事之道,以及家庭变故谋生不易之状。我反复体悟每一个字句,折叠于信纸里压抑已久的父爱亲情喷涌而出,直冲脑门。

感慨之余,信中一段警匪官司跃入我眼,纸笔之间行走的多维人生世态玄幻迭起,瞬间将我吸入时间隧道,穿越到当年。


半夜雷暴雨,整个街路淹没成河,雨雾沆荡,屏蔽视线和声音。

林家厝下隐约有人拍打大门扇上铁环:

“阿兄,阿兄。”

淑萦从眠床上坐起来,推了一下身边的林才发:

“才发,你有听闻没?有人叩门。”

林才发迷迷糊糊睁眼听了下:

“我到楼下看看,什么人这么着急。”

“可能有人要生囝,半暝喊你去接生。”

林才发起身,抓起火柴点亮煤油灯,披衣下楼。

紧贴门扇背后,林才发确认是小弟郑金榜的声音,开门让进他来。郑金榜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带进一身雨水。林才发张灯盯视:

“阿榜,什么事体这么晚跑来?”

“出大事啦,我家阿弟金水和他小兄弟陈六扬刚给警察逮走。”

“慢慢讲,什么祸事?你家阿弟平时和人也不少生事。”

“警察讲金水纠结陈六扬等人偷盗隔壁塘头尼姑庵财物,给师姑撞见,喊村人追打,还好有鹏超带黄巡警及时赶到阻挡,没被塘头村民打死。”

“你早就讲金水和几个痞囝不安心做田,整日在外面捉癞人,早晚要出事体。”

“是啊,跟他讲没卵用。他和尼姑庵小姑有来往,知晓庵里什么情况,可能讲给陈六扬,具体怎么样偷盗还不清楚。”

“现时警所鹏超掌有实权,他手腕厉害,定会做大此事。”

“我经常教训阿弟,以前没出大事,这回闹大了,偷到尼姑庵,师姑已向警局抗告土匪抢盗。”

“要死啊,那可是要枪毙的!”

镇警察所长鹏超已带人赶到东洙村,头一个拿了陈六扬,又将郑金水等人捉来审问。

“塘头师姑报案,你们抢劫了尼姑庵,将庵里供奉财宝搜刮一空。谁给你们这么大胆?平时看你像个贼囝,犯案就是抢劫,你有何可讲?”

“警官,地面的情况你也知晓,我们哪里有那么大胆学土匪抢劫,就是看到金银想偷点卖掉,想不到惊动大小师姑,没拿到几样物件。”

“你还怕两个尼姑?她们要不喊人,你们不连人带财物一齐劫去?”

“大姑先发现我们喊起来,然后小姑和郑金水也跑出来大喊。我怕被塘头人揍,赶紧跑出庙。”

“跑也没有用,人证物证都在。郑金水和小姑从哪里跑出来?你们有私下勾结?”

“那不敢,她和郑金水相好,我们撞见大姑,她大喊抓贼,小姑也跟出来喊。我哪敢招惹塘头人,等他们来挨打。”

“师姑讲你们平时对庙里多有觊觎,跟土匪勾结伺机抢劫。”

“警官,我可不是山上土匪,最多在村里偷拿点物件换钱。”

“你在山下就不是土匪了?你暗地里跟山上联系很多,替他们干些销赃勾当,以为我不知晓嘛!”

“那都是些生意,谁知晓他们是山里做什么,我能挣钱最好。”

“你这起码也是私通土匪,替他们销赃。这回还带人抢了尼姑庵,你不是土匪谁是土匪。难怪我们逮不到土匪,都是你们这些人里应外合,通风报信,行抢销赃。你老实交代抢劫过程,如有谎话隐瞒,必得严惩。”

“陈六扬,你讲清楚,我们详细记录上报。等你到县警局,他们就不会只问话,直接给你上手段,知不知?”

“你们讲什么都是,叫我怎们交代我就怎么样讲。”

“你犯的事,连你厝里人都有牵连,你们一村人都被你害了!听清没?”

“都是我一个人犯事,没他们什么事体。本来在村里也不受待见,我连累他们自己寻死。”

“那就好!从头讲吧。”

接着提审郑金水。

“郑金水,你与尼姑庵小姑相好,了解庵中财物存放,串通陈六扬抢盗,是不是?”

“警官冤枉,我平日跟陈六扬一道踏蹽,他有意问我庵中有何钱财。我装红腔透露庙里见到多少金银器物,没想到他们会去偷窃。他见我到庙里找小姑,趁机带人动手。我听到有人大喊,跑出来制止,被大姑撞见,以为我跟他们一伙。我有嘴讲不清。”

“你还讲什么,再清楚不过,明明共谋强盗,还讲被人引诱配合,想逃避罪责啊?没那么容易。什么人教你这么讲?看你也不够精明。”

“你不学你阿兄老实在家做田,日日跑出去嗜毒人,讨人打啊?”

“我哪里敢讲假话,警官。陈六扬撺掇我,讲蛊他跟山上土匪关系很好,帮手卖物件挣钱,能有我一份,我听到手痒。”

“你不知晓那都是土匪的赃物,替土匪销赃,就是同案犯罪。”

“陈六扬勾结土匪,还与之共谋,你要跟他一起死啊!”

“警官,我是小可之人,平时大哥打骂教训我,多少知点道理。”

“那就好,出事不要乱咬人,我们都要记录在案。”


塘头村公所,黄巡警询问两个师姑。

“塘头师姑,你讲是被土匪抢了,你自己见到哪个土匪了?”

“我见到好几个人,半暝看不清楚。那个陈六扬的样子我还记得。前几天他白天进来转悠过,还假装随喜功德。”

“他们们有蒙面有绑你们吗?是强抢还是暗偷?”

“警官,有什么分别吗?我看见小姑跟郑金水揪扯,等我赶到呵斥后跑了。”

“你要讲清楚啊,到底是你看见还是小姑看见,进到你睡房还是禅房,威胁你还是威胁小姑了?”

“我听到声音跑出来,就见到陈六扬和郑金水几个人。小姑,你讲他们怎么来的?”

“我不认识陈六扬,东洙的郑金水经常来,还送些物件给我们,大姑知晓。哪里知晓昨夜进来一大拖人,见值钱物件就拿,拦不住,我们大声喊人他们才跑走。”

“你们一个小庙,人家耶稣堂娘嫲宫比你们大,人比你们多,香火比你们旺,供奉更加值钱,土匪怎么就抢你们小庙?”

“警官啊,别这么讲,庙大人多财多,你们平时照应多,都在你们警察所边上,贼囝土匪不敢碰。我们两三个女流,庙小人少钱财少,靠山边小路,随便来个小土匪都敢动手。要不你给我们看门站岗试试?”

“小姑你放金水进来,没想到土匪也放进来吗?”

“我早就叫金水不要来庙里骚扰,大姑也骂过几回,我怎么敢放他们进来?”

“你们讲清楚,他们要是土匪就是重案。鹏所长第一时间逮了陈六扬,他下一步还有安排。如今非常时期,搞不好掉脑袋。”

“你们警察自有分寸,鹏所长讲重案定报县警局裁处。”

“他祖厝就在你们地头,自然照应你们,何况出重案。但后续还要取证,审问作案人,对口供,何止听你们怎么讲。师姑不了解那么多,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

“我知晓,我没见世面也是明理之人,有村里人照应不行,还得有镇里人照应,要不我们小庙如何生存。”

“我不希望我管的地头上出大案,你们配合据实呈报。牵扯两个村纠纷,报到县里,大家都没好处。”

“警方处理的案件当然有分寸,我们只管听你们安排,逮到罪犯惩处,保寺庙平安就好。”

“师姑明事理,我便放心。”

林才发听过郑金榜讲述,带上郑金榜到村公所找黄巡警商量。

“你们不来我也会找你们问话,鹏所长已让师姑按土匪抢盗案向县局抗告。”

“我正想听黄警官审案情况,我这个保长才上任就遇到难题,做不好有违村民推举期望。”

“黄警官,我家阿弟常到庙里踏蹽,他胆很小,想不到他敢偷盗。我听他讲过,他跟小姑平时挺好,有点什么好处都送到庵里。那个陈六扬不是善人,和山里土匪有来往。庙里有什么财物可能是他逼问我阿弟透露出来,他才起盗心。”

“一个小庙,几个尼姑,土匪看上什么财宝要抢?你阿弟和小姑闹出什么不堪之事,招来贼人借机报复?”

“你得好好审问金水和小姑,说不定我们和大姑都蒙在鼓里,他们闹的苟且之事,招引盗匪瞒骗我们。”

“我会审问他们,很快案犯要押到县里,还不知他们如何供诉。土匪案现时很敏感,撞到枪口,既然逮到人犯,县里不会轻易放过。”

“我阿弟没头脑,他羡慕陈六扬吹牛做大盗,最多显摆自己跟庙里姑囝相好,陈六扬借机做一票给土匪纳贡。”

“金榜讲的不错,我们直接问清楚师姑,不能误导县警局,小案子供出大案子,那麻烦大了。”

“我们在这里分析,我讲了也不算,依林先生讲法,厘清事实,上面总要考虑,不会随便推翻。”

“黄警官所讲正是,我去年到山兜出诊,半路被土匪劫去,没人能救,为保性命不敢报警。一厝人都惊得要死,淑莹担心到流囝。后来还是送了一担银元上山赎人,土匪才放我。当时见识过几个土匪,还给头领看过病,趁机了解些情况,没听讲陈六扬和他们一伙,金水更不相干。”

“大家都靠阿兄一个人挣食,只能使钱让土匪放人,保阿兄逃过大难。当时还是淑莹叫我挑银元上山,金水跟我一起去。我也惊山上不测,为了救阿兄,也得上啊。警局要能早日铲除匪患也不至于此。”

“你们说了不算,现时师姑指控是土匪抢盗,亲眼所见。你们不在现场,如何能判定?才发啊,你刚上任保长位置,我可以理解!”

“要不把师姑叫来再审,一个一个问,不要大小师姑一起问,到底谁抢谁偷,看她们说法有何不同,总会露出破绽。”

“这是我们的事体,你们无需操心。才发啊,土匪绑你我信,抢尼姑庵我真不信。大师姑小师姑告土匪抢盗,难道要我上山叫土匪来作证?你们知晓,土匪我们也惹不起,陈六扬小跟班算个屁。我一个小小派出所巡警奈何不了土匪,县里警局的头头我也得罪不起,咳!”

“黄警官所言甚是,我不是护着我阿弟,那个大姑和小姑抗告没讲清楚。她们以为偷窃和抢劫没什么差别,不知晓土匪抢盗要砍头。”

“你们两个照护自己人,她们塘头村平时和东洙村就不对付,我没少下乡调解。鹏超是塘头人,自然照护村里的尼姑庵。他和县警局马局长又是同学,马局长还跟我有不对付,我不知惹了他什么。我不想搞大麻烦,有人想搞,正好撞到枪口上。”

“黄警官考虑比我们多,我们要跟师姑落实情况,签字画押,起码上报案情有应对,公开审理就有依据。”

“你讲的没错,鹏所长怎么讲就不好说了。”

“这样黄警官,我们这边肯定证据理由都做实,你不用怕不好交代。”

“好吧,我跟你们讲,马局长已指示鹏超,土匪犯案,不可重案轻罚。你们也卷进来,牵扯一大堆关系。因为两个师姑丢了几样东西,再枪毙几个人,讲出去不明不白,土匪肯定欢喜,站山顶看我们形色!”


翌日,黄巡警又请林才发过来商量。毕竟平时来往不少,村里打架街路摩擦,有点儿什么事体皆得出面了解调停,少不了互相照应沟通。

“才发,我找你来商量,你官商民匪打交道甚多,有经验,郑金榜又是你结义兄弟,师姑这案子捅到马局长那里,我很为难。”

“黄警官,郑金榜问过他阿弟,他和小姑有私情,陈六扬是土匪外线,经常帮忙做奸,嗜毒人的事体没少做。塘头和东洙两个村本来不对付,还有些事讲不清楚。陈六扬挑头惹事肯定跑不掉,怎么处理都不为过。就是鹏超和师姑那边不好办,你又听鹏超吩咐。”

“这你不要管,我担心他顺从马局长,有意闹大,局长正好有借口,连带我问我不是。”

“再想想办法,寻你的罪状要有证据,凭陈六扬咬你谁会信?真土匪逮不到,拿陈六扬口供不足为证,不知者还以为背后有什么隐情。”

“咳,马局长正为逮不到土匪向上交差犯愁,隔壁县已经枪毙好几个土匪,省厅颁了奖状。这几个戆囝以为师姑好欺负,非要往枪口上撞!不毙几个我们这里不安身啊!”

“难怪鹏超这么积极,枪毙几个土匪,这么大案件,即可替师姑出头,还可向上邀功。”

“没那么简单,他和马局长都是南京警校毕业的,局长外来人,升的快,估计后台更硬。鹏超本地人,以前还被捕过。后来被他阿兄保出来,凭地方关系左右逢源。”

“逮土匪没错,你也不能说他有意搞大,马局长见是你经手案件,白给的机会,不修理你才怪。”

“我现成了局中人,两边不讨好,你看如何是好?”

“县里也不光警察局说了算,只要我们据实不偏不倚,日后翻案站得住脚,谁来判定都不担心。”

“咳,这案子不翻几回难以了结啊!阿兄你千万小心,不是我吓唬你,难保他们不把你牵连进去。”

“我知晓,大家小心为上。”

林才发转头又找郑金榜商量。

“阿兄,黄巡警有什么讲法?不下点力气不行。我这阿弟不听我的话,不干好事,这回关进去几天教训一下也好,不过跟土匪有勾结就要命。阿兄办法多,你看要怎样盘算。”

“黄巡警平时多有来往,不在乎现在给什么好处。现时鹏超直接报县警局拘办,巡警这边只得服从,抗告再改回头不易,县里也不认。”

“这个师姑多半受鹏超撺掇,非指认陈六扬和我阿弟是土匪。塘头和东洙村平日不睦,不碍尼姑庵什么事。前年因为塘头偷摘几棵果树闹过,旧年又因他们一户起厝越界,与我们村民打过一架。这次正好借我阿弟捉癞师姑囝,想借刀杀人啊。”

“土匪也是不容易做的,得有抢劫罪行。土匪劫过我,我都不敢抗告,即便有警局出面使力,尚难逮人,更讨不回银元。”

“这回被警局捡到便宜了,我帮阿弟也帮了陈六扬。”

“县警局直接拘拿审问,陈六扬和金水哪里见识过,苛刑勒供扛不住,认了罪名他们不怕死?”

“你的意思还得跟师姑把案子调改过来到县里才好说?但师姑跟鹏超一路,怎么能听我们?”

“师姑那里尽管没什么特别关系,但她有来我这里看病,也算有一面之交。其人面善,并不像鹏超那般狡鬼。”

“阿兄到底用心,人缘也好,各个村里多有照应,你出面要好讲。”

“这样,我看黄巡警能否出面再与师姑磋商,如能调改最好,起码县里没了抗告方的申诉也难下定论。”

“哎呀,还是阿兄大有办法,黄巡警态度倾向我们,事情要好办。”

“不可高兴太早,这不是土匪劫持我,靠使钱解决不了,局长是要土匪的命报功。我们力道太小,有一点儿麻烦都难应付。”

“你县里不是有关系吗?不如头里打听下?”

“我已经吩咐人去问了,有眉目再看下一步如何。另外淑莹阿弟在县中读书,跟唱诗班一个吴姓同学相好,她们家在县里开教堂做牧师,大有势力,应该会有些办法。”


村公所,黄巡警、林才发和郑金榜与塘头师姑对证。

“阿姑啊,今天再和你核实下抗告的事,案犯已收押县警局审理,恐有变故,事关人命,你的话至关重要。”

“黄警官抬举小庙,我们平时食斋念佛,不敢惹事,有祸事惹上门,不得安生。”

“大姑啊,你的庙在塘头靠近东洙地界,难免两村有人员往来生事。我听讲平时你们小姑跟金榜阿弟金水私好,他跟陈六扬有勾搭,透露庙里财物,惹他们趁机偷盗。陈六扬以往帮山里土匪买卖些赃物,见财起意,也想偷窃你庵里器物倒卖,警局早有他的案底,少不得治罪。我们也知晓鹏超很照护你们,但你不知马局长和黄警官有过节,正想借此事发挥,你千万别掺和进去,到时谁也说不清楚。再闹到法院更加难讲,判案时间会拖很长,警局和法院来回理论,耽误你庙门清净。”

“林先生,你是大好人,看病救人,还要帮警官和两个村调解。我上次抗诉土匪强抢并非告重,陈六扬一伙时有骚扰,还自称土匪胁迫人,告他串通土匪不为过。我等本来庙小,供奉不多,少有金银器物,不过有些纸钱,还经常照顾四村八邻乞食之人。我们庙小人弱,岂能受人威胁?”

“大姑所讲属实,我阿弟管教不严,和陈六扬相搅,遇事难免受胁迫。他和小姑之间也有过节,闹出来不成体统。凭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参与抢劫,望大姑谅解。”

“我和鹏所长一逮到人犯就审过,基本上如他们所讲。小案闹大对大家都没好处,鹏所长有何想法看你也看上头,马局长对我有怨气也不能做得太过。枪毙几个邻村的痞囝出气不解决两村问题,只会增加敌对。东洙人还会继续跟你们作对,既然你的庙小,卷进争斗岂非更加难过?”

“我在你们地界,自然受你们照应,乡里贼囝痞囝你们管得到,土匪强盗你们就没办法。林先生也被土匪逮去过,还得花钱消灾。乡里人绕来绕去都跟你们有关系,你们当然要出面管,管不住再叫县里插手,你们不好办。我也是识相之人,处处还得乡里照应,贼囝不逮到,我这小庙谁还敢来?他们也不是一次两次骚扰,除了供奉的钱财惹眼,连小姑也不放过,你让我怎么办?我没护身符,庙门没看门神。你们管不到,我只好靠上边人,枪毙几个贼囝土匪,震慑四乡八邻,吓退歹人不敢骚扰,庙里庙外岂不干净?”

“大姑的难处我知晓了,我们也没为难你的意思,该逮的人都逮了,该审该罚都不可轻饶。黄警官也不容易,手上就两条抢,土匪都看不上。乱世土匪横行,不用重典无以为治。省长要做大名声,县长要业绩上报,局长不直接宰几个土匪无法交代。你们两村本来恩怨已久,鹏超借机上报,正中局长下怀。想我被土匪掳去,报到县里不仅救不出人,还会伤及性命,厝里人也只好从匪所愿,花钱消灾,我方能平安回家。匪猖民怨,官不治不足以平民愤啊。”

“林保长讲的在理,我一个巡警逮几个贼囝都难,县里管到乡里,也管不到山上。全镇三十六乡靠我们两三个人一年都跑不过来,有事我肯定要关照,不给你庙门贴门神,也得多烧几炷香。鹏所长那里跟马局长关系特殊,我们自然不会挡他们官运财路,你不要顾忌。”

“我开诊所做医生,又要治病救人,根本无意当这个保长,才上任一个月不到就碰到这个案件,协调不到会害死两个村子的人,你知不知?大姑不能只听鹏所长和马局长讲,枪毙人简单,你和小姑痛快了,两村怨恨加深,还会死多少人!”

“啊!我知晓我知晓,想不到会这样,那我罪过大了。多谢你们提醒,跟你们讲和跟县里讲要一样。县里再找我去,打死我也不敢乱讲!大家都有难处,我也并非以此要挟谁,没想到给人借力邀功。出家人行善积德,宽以待人,修心修德,指望为乡里有所贡献还来不及呢。诸位为两个村平安着想,我当然跟你们所求一致。”

“大姑识人识相,与我们想法并无二至。我们再理一份告文上报县里。”

“但愿县里官长体恤界外乡下人苦楚!”

林才发厝里,郑金榜在座,淑莹烧水泡茶。

“阿榜这么早来,正好跟阿兄食豆浆汤米粉,还有油炸鬼。”

“淑莹客气,我这腹肚里有事体,食不利落啊。”

“阿榜厝里有几个兄弟囝姐妹囝要照顾,着实费心。”

“阿兄,你看今天和师姑讲的话不会有反复吧?你的面子大,师姑没想得罪人,不好意思违拗,就怕她到县里再反水。”

“大有可能,平时寻不到机会,正好出状况,何况黄巡警得罪过马局长,鹏超正好拿人做文章。再看师姑如何把握,我们的话她也听进去了。”

“要不是我阿弟糊涂陷进去,我不会寻麻烦事体,连累阿兄。”

“你阿弟就是我阿弟,你不关照我也得关照啊,乡里出什么事都是我这个保长的事!”

“你上回被土匪劫去,我也找人联络,我阿弟也联络他的狐朋狗友。不讲有没作用,至少攀上关系,保住人不至受伤害。土匪只要钱,你名声在外,他们正可讹一大笔钱。他们不敢将你怎样,下山还要食村头地尾,不能断了财源。我这个阿弟没出息,还和小姑不干不净,被大姑逮到不依不饶,借势打压东洙村。”

“你回头还得跟村里人多供奉庵里,也算给人补偿。”

“那肯定,处理要好能促进两村平安,处理不好还打死人不偿命!”

“县里直接拉几个贼囝去审,被局长强压,怕扛不住翻供还栽赃!”

“要不找黄警官商量,如何通融下鹏超,跟马局长缓和,想逮土匪,我们有机会送情报。”

“你别惹事,你以为他们真想逮山上土匪吗?他们都是靠叛徒和线人告密,逮几个‘共匪’立功,你能做吗?”

“我知晓了阿兄,那就不止是做傻事,断子孙后路啊!”

“找错关系更麻烦,别想简单,被马局长抓到把柄,连累黄警官,也牵连我,谁也跑不掉。还是鹏超知晓顺势而为啊!”

“大哥,你不会有事吧?”


塘头尼姑庵,大姑与小姑对弈。

“大姑,他们又找你去啦?头里不是抗诉了吗?”

“你惹的麻烦,小事变大事,私事变公事。丢点儿物件是小,丢了性命是大。叫你别和那些痞囝来往,惹祸上身,你无法度应付,还得我替你收尾。”

“你不是叫我多化缘嘛,有人主动送上门,我顺手拿了。再说当时你也没反对,那个金水看来不坏,哪里知晓他后面还有个陈六扬,做了土匪外线,两头食,食到我们庙里。”

“你总有道理,看人得小心,你贪小财,他贪大财,为点儿便宜伤到自己不值。警察找你去问话,你没讲错吧?”

“我哪敢讲错,学你教的话讲。按那个大警官鹏超意思讲,陈六扬带土匪抢了我们。”

“现时不可乱讲,你别提鹏超,你不知晓当中关系复杂。保长村长又找我去,上下意见相左,讲错话害人更多,你以后有苦食。”

“我们念佛,他们唱戏,能对我们怎么样,你还后面还有人,有什么好惊?”

“你一个小尼姑,口气比我还大。那个郑金水给你食了什么药?别被人当枪使。我不是在路边捡你回来喂大,你早就死到哪里去。”

“大姑的好我当然记得,我至少念经学做事体,想帮大姑忙,指望香火旺些,比过那些基督堂啦,天妃庙啦,不至比土地庙差。”

“咳,也是我太放纵你,你主意大。这件案子已经做大,还不知晓怎么收场呢!”

“贼人已经逮起来,我们不用太担心。不管他们判死判活都不能把我们怎么样,还有各方都来照顾,谁人会来找麻烦?”

“你给我安分点儿,要不是你招贼囝来乱供胡咬,哪儿有这么捣躇的事体。金水和鹏超跟你我的关系千万不能讲错,本来不要紧,就是你跟贼人捉癞祸起,越讲越讲不清楚。”

“我不会再和坏人来往,警察问起来也不会讲错。”

“看你还蛮精,跟我这里两间半禅房熬不住,还想要出去做财主嫲,是不是?真该将你也做贼逮去,要不你逃去山里做土匪嫲,算我白白收养你了。”

“我一世人守庙跟大姑过,哪里都不去。”

“应该将你跟土匪一道拖出去枪毙,不要我操心最好!。”

镇警所,鹏超找林才发问话。

“才发啊,恭喜你升任保长,我还没时间上门祝贺,这土匪案就来了。事出你管的地界,找你商量,要怎样处理好。”

“我哪里要做保长,你知晓的,给群众强选出来,做不好得罪人啊!”

“以林先生人缘关系,街头路尾调解乡里邻间之事多有妥帖,我还得倚仗先生指教,不然我对上对下交代不起。”

“鹏所长自有主张,听你的吩咐就好。我不过配合你们核实案情,避免与实情相左,减少各方面审理判定差错。”

“欸,你是大先生,乡里人都尊重,只不过匪患甚多,上面要求严查。马局长跟我交代过,非常时期,不可轻易放过盗匪。此案实属刑事案件,和军政案件不同,严打也是为了村镇地面安全考虑。你平时跟各方面人都些来往,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当回事。大家都要留活路,这回局长吩咐的案件,我不得不跟你打招呼。”

“鹏所长如有难处需我辅助,我肯定不能慢待。既然属于刑事案件,跟军政那条线固然不同,逮捕人甚至枪毙人都要有法条依据。我早听讲军政那条线还有‘密裁’手法,无需要你同我讲,不经司法,上头一条手令即刻解决。”

“正如你讲,那条线有人告密逮到人就枪毙,还有活埋,轮不到我们商量。本来尼姑庵被抢盗之事少有发生,这次特别严重。一般贼囝没那么大胆子搞事,我知晓你前年给山上土匪掳走,受了罪,使了很多银子才脱身,不至于轻饶过他们吧?”

“讲是这个道理,如果逮到真土匪我无话可讲,这回关系两个村的恩怨,轻易将偷窃当土匪重案处理,恐怕事后难以平复。师姑那边不知这么多,我做保长的也不能因为被土匪掳去过就不顾实情认定土匪犯案。你真要枪毙东洙村几个人,恐有不服,我怕以后还会出什么大案。”

“先生提醒不错,我也难做啊,上面有局长和严打的命令不好交差。我跟你一样,身在其中,你考虑兄弟关系,我也得考虑上下级关系啊!你是识大体之人,不是村民师姑,当然体会我的意思。”

“我听知了,鹏所长,多谢你的关照。”

黄巡警进来,面无表情看鹏超。

“噢,正好,阿黄啊,林先生也在。今天咱们把话说开,天天见面,不要做得那么尴尬,都不是坏人,无非就是要判坏人什么罪能合大家意。你们讲是不是?大家出来做事情,不知以后如何,争了半天,可能都是一场空。”

“所长明白人,我平时都按你意思办事,你哪天高升别忘了我就行。我和林先生不想争什么,日后的事没想太远,只要眼前处理好,对得起两村老少,局里的关系还得你多沟通,大家多谅解。”

“黄巡警没错,讲来郑金水跟我有关系,就是给他们一个公道,免得日后大家难做人。尼姑庵在塘头,也离不开东洙照应,大姑明白这个道理。小姑心思活络,跟人闹出点私情,惹出是非,大姑当会教训她。我们这些地头上的小人物,当保长管不住人,出事还摆不平,谈何容易。鹏所长自然领会。”

“哈哈,好啊,真戏假戏都要唱,你们唱你们的,我们唱我们的,路数不同,强求不得啊!”


十一

不日傍晚,黄巡警转入林才发家,见淑萦正在灶间忙,便问:

“阿嫂啊,才发不在厝里?”

“哎呀,阿黄,他出诊还没回来,正好你来一起食饭。”

“哪里有心情食饭,县里不知有什么消息,我来问下。才发讲县里有人,我看他有什么消息。”

“你们跟师姑的告案不是已经报到县里了么,不会有反复吧?”

“阿嫂你不知晓,县里前天又把陈六扬提走审问,我担心才发讲的话,马局长不会轻易放过。陈六扬这个贼囝,不用打,逼迫下就会翻供,这里鹏超顺从局长意思,不会善罢甘休。”

“你自己小心,别让鹏超逮到什么把柄。”

“我有什么把柄他好逮?人犯给我好处我敢拿吗?阿兄阿嫂这里我经常往来,不过互相帮忙处理调解难事,都为乡里工作方便。”

“你们也特别辛苦,几个人忙一大乡的事体,一个小尼姑庵都难办,其他命案怎么办?”

“正是,食公家饭,就得受这个罪!”

这时,林才发进门,见黄巡警便说:

“哎呀,我到村公所寻你不到,急死人。”

“怎么讲,才发?”

“我县里的关系今天特地托人带口信来,你们马局长果然勒供,讲陈六扬行贿于你等,把我也牵扯其中。多半鹏超配合马局长,讲出我和郑金水阿兄是结义兄弟,必会出手帮忙。马局长亲审案犯,判定土匪抢盗非偷窃,欲告你我受贿,擅自调改诉案口供,以案报轻。”

“这个马局长果然记仇,不肯放过我,趁机逼我中招。我没给他好处,他就来讹我受贿。我再戆也不会拿土匪的好处啊,那不是找死嘛!。”

“具体怎么样,来人没讲清楚。但如你讲,他再怎么刁难你,也找不出证据,倒是我这边有关系牵扯。来人特地转告,马局长可能要传唤我到县里强行询问,我肯定要受勒供,叫我最好避一避风头,再想办法。”

“我没什么好惊,他拿我没法度,要搞你容易。我正担心,他就要动手。才发,你要紧出去避几日。”

“你不要惊,他不过吓唬你,鹏超帮大师姑,不会把你一起踩。局长惯于以权讹人,要压死你做大案由。我不是警局线上的人,他逮我比逮土匪容易。”

“我跟他也无太多过节,只为前年一个案子,他是后台,要我调改案情,我没听从,一直看我不惯,寻我麻烦。这回送上门的土匪,正可以一箭双雕。你还是避一避吧,头里被土匪逮过,又被警局逮去,给土匪送金银可以赎身,再给局长送金条?不真成了行贿?”

“逃,逃为上计。想我没逃过土匪的手,要再落入警局监牢,我肯定不好命。”

“我没想到这么多,马局长再上什么手段,我逃不掉,只有接着。”

“他还得有手下人办事,得罪你们,谁人给他做事?”

“阿兄保重!”

“你也小心。”

十二

瑶台村宋家大厝,林才发正在跟主人阿泉食茶讲新闻。

“我们这个村在乡里最小,很偏僻,有人得病很难去街路寻先生看。林先生平时对我们大有照顾,经常过来出诊,外边有什么消息我们知晓很快。我这里很安全,住多久都不要紧。”

“都是我做医生应该的,给人治疗病,没可能躲进厝里做财主享福。”

“每个人都想要起大厝,躲起来做财主公财主嫲,无法长久啊。上有官匪,下有土匪,无处可逃!”

“阿泉讲的话在理,做老百姓不易,做一个小保长更难。我还没做几日就避到你这里,惭愧,惭愧啊!”

郑金榜匆匆进来跟主人打过招呼便道:

“阿兄,淑萦讲你住这里,真不好寻。我转来转去寻不到,正好遇到阿泉的囝,指我过来。”

“我嘱咐淑萦叫你来有要事,我在这里躲了两日,时间长了不是办法,还麻烦阿泉。”

“欸,别客气,正好有机会听阿兄受教几日,大有得益,没大碍。”

“金榜,我写了一封信,你明天带去县里给我一个亲戚。你再跟他讲一遍案件经过,他问什么,你知晓的都跟他讲。”

“行啊,我要等消息回来吗?”

“不用,他会安排。”

“你在这里还要住多久?”

“阿泉这里外面人来往多,我平时也有照应。我还得回去做事体,不可能住太久。”

“行啊,县里有消息我再来。”

郑金榜喝口水,接过信直接奔县城。

“你义弟看起来很给力吗!”

“你放心,金榜没文化,办事很妥当,跟我很多年,没出过麻烦。以后你这里有什么需要安排,他可以帮忙。”

“你也知晓,我这里北边过来的生意人多,少不了要有本地人照应。外面风声紧的时候安排多,再有个可靠的人余地要大一些。”

“我知道你这里特别,没人支持不够调转。我这个保长本来可以帮到你,现时还得你帮忙。你看为尼姑庙不大的事都有人搞大,做不好还害了人,我还是看病救人安心。”

“林先生谦虚,你安排很到位,对付上边安抚下边,是官民的结合点。我们也希望你能处理好,大家受益。”

“正是,做事体大有考究,搞不好两头受罪。今天麻烦来了,不知后面还有什么危险。”

“世道都在变嘛!你今天做的,以后都会起到作用,有人受益,你也受益。有先生这么上下左右照应,尽管无法周全,造福乡里实属不易。”

“但愿如此吧!”


十三

县巷吴家,郑金榜自报家门。一听说是林先生吩咐来的人,吴家大哥赶紧把金榜让进内厝。吴文合接过来信匆匆看过,知道金榜是林才发小弟,便放下心来。

“才发的事体我差不多知晓,这边我再想办法。他信里说的没错,警局指望不上,但还有司法系统,警察局干预不了。”

“阿兄知晓你们县里有办法,我们在界外乡下,窃贼土匪盛行,镇警所无能为力。”

“砍头的大事不是警察局长单个人讲了算数,还得有司法程序,有法规法条断定。局长和下属之间有何恩怨还得看最后审理结果,不能私自裁定,案件一公开,不好随意做手脚。”

“吴先生讲的阿兄也是这么讲,请您多操心。”

“不过司法程序没那么快,警局说逮人就逮人,司法程序环节多。他在界外那边还得多待些时日。我回一封信你带回去,县上要做点儿安排,有些控告材料要你们做了再报上来方可操作。”

“吴先生尽管安排。”

“这其间你还得多跑几趟,找别人也不可靠,我有消息好通知。”

“你不用担心,我脚力好,来回自然方便。”

“还有一件事体你带话回去。现在时局动荡,书难读下去,我想安排小妹和淑莹阿弟去外地读大学。她们马上中学毕业,南京那边大学已经开始招生。阿兄他们如无意见,我尽快安排。”

“你放心,我回去就和阿兄阿姊讲。”

十四

县警局,鹏超和马局长正在商议尼姑案。

“阿超啊,该逮的人逮来了,该审的也招了。陈六扬一个小痞囝,吓唬吓唬就认了土匪,还行贿黄巡警。现在麻烦就是你那边怎么样讲?师姑第一告土匪盗抢,后又反改为邻村贼囝偷窃。我责问黄巡警以案报轻,还有保长林才发参与其中,牵扯较多,不做实各方口径不好通过司法办理啊!”

“我按你的意思本来要去逮林才发到县里询问,却给他跑了。他又是当地选出的保长,各方面关系很会通融,没人主动告发,躲到那里我都寻不到。你看如何是好?”

“村里的痞囝好逮,山上的土匪你逮一个过来审审?本想借此事撑我们的台面,但轻案重判,别弄到不好收拾,被人逮到把柄,日后有什么变故,跟其他方面不好说啊。”

“局长担心有道理,形势不稳,真土匪假土匪难定难逮,上面要求疑案从有,不可放过一个可疑之人。现时逮土匪属严打,有省厅明确指示,起码他们有偷盗,日后说起也无大碍。如能借大案有所震慑,还有业绩上报,不做白不做。”

“阿超,你比我聪明,这个位置应该你来做。你在乡里做个小所长不吃劲,到县里你就明白,不是你靠我就能摆平,位置越高权衡越多。很多事不能都让上面费心,人家还怎么替我说话?”

“我明白,如今只依据陈六扬供词,认定土匪抢劫,似有不足。他没跑到山上,在厝里逮到他。看来还需补充些案情证据,坐实不能翻案。”

“还有你和那个师姑有什么关系,别到时候人家抓到你把柄,两个村闹不和管不了,和尼姑闹出事,你更加讲不清楚。”

“这不相关,你放心,我和尼姑都是一个乡里邻居,不怕讲什么废话,要搞证词证人随便你安排。只不过师姑心软,不想和邻村闹僵,做些让步未尝可知。”

“你这么讲我也难办,土匪坐实供证,抗告方坐不实,镇里巡警、乡里保长再坐不实,你以为法院听谁的?底下人不听我的,县里人就能听我的?我就算当县长也做不到啊。杀几个土匪不算什么,给人告假公济私就有麻烦。你不留退路,我还要留退路!”

“噢,我想从严处理,以为不过是土匪,人人恨之,重判也情有可原。那知一个小地方,小案子这么多环节,牵扯关系这么多。”

“你也是聪明人,别做傻事。现在人人自保,谁知道哪天谁在台上,做过分了,保不准日后被人清算!”

“现在顾不上那么多,本来陈六扬就是土匪外线,能多逮几个‘匪’,我们也有功劳!”

“你回去找到林才发,他和那个郑金榜、郑金水都是一家的,有他做蛊,我们难办。我还怀疑他给地下党联络站提供方便,你眼睛盯紧。查点什么出来,比土匪案更大,给你立功提拔顺理成章。你大哥跟县长交代过,希望我提携你。老同学,我当局长,你做个所长实在委屈啊!”

“局长费心!”


十五

镇派出所,黄巡警和鹏超发生争执。

“土匪逮不到拿贼囝充数,说我拿了土匪好处,你不如把我逮进去,你来当巡警逮人。恐怕你连贼囝都逮不到,到街上拉几个闹事学生充数也行。你厉害,三十六乡你说了算,叫马局长直接来逮土匪好了,还要我们做什么!”

“阿黄阿,你逮几个小痞囝大有本事了,师姑好毒,不是你们家的人,你照顾不到。我这是给你撑台面,你不领情非要唱对台戏,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跟我作对不要紧,跟马局长作对你有什么好?你县里有人还是省里有人?县官不如现管,都不是这样讲嘛!你死人头啊。”

“你小案子报大,拿局长当招牌,叫我们在地头尾难做人。他们也会到上头寻人,局长都不一定够得上,看谁人力道大。”

“我服你了,你嘴大,你早要讲啊,大家都有关系,我使力不讨好,你还不信我。”

“你一早报到局长那里,怎么没跟我讲?这地界就这么大,路头路尾都撞得到。你有办法,撞死人再回头,我有什么办法?哈!”

“好啊,话讲开了也好,是我不识好歹好吧,你想怎么样?”

“你没见过山顶真土匪,拿流氓贼囝当令箭,谁人认啊?法院认吗?县长认吗?林先生见过真土匪,花钱消灾,他能不识土匪什么相吗?你偏不信邪,那就上法庭见啦!”

“我领教了,你听我讲,你不在我这个位置,不知我的难处。你跟局长过不去,我不能跟他再狡鬼,你不帮衬我,我还得听他的。”

“这世道本来不太平,拿贼囝当土匪枪毙就太平啦?你不清楚局长不清楚吗?局长不清楚县长也不清楚吗?官司打到上面都没人清楚吗?”

“哈哈哈,真打官司我们就没事了,你不懂吗?你头脑要好,以后发达给我留口饭食就好。我得多谢你教训才是!”

“大家识相点,不要瞎折腾,后面好戏多了。哪天改朝换代,你我靠这层黑皮食屎啊!跟林先生好好学,别到时候死都不知怎么样死!”

“咳,你这个死阿黄啊,就是嘴硬,惹我可以,犯不上去惹局长。我替你不好做人啊!”

十六

瑶台宋厝,林才发等到县里的回信,仔细听郑金榜讲吴先生的安排。郑金榜大字不识几个,但讲话一丝不漏。

“阿兄你寻的人不错,吴先生大有办法,看到你的信后并不为难,就讲要花些时日寻人沟通,再具体安排。”

“那当然,他是牧师,他阿弟是学法律的律师,以前都帮过忙,处理各方关系在行,托他办的事,一直很稳妥。尼姑案牵扯上下关系,他一看就明白其中关节。他走的是明路,不走警局那边的暗路,私下苛问勒供。我们不能和鹏超那样走暗线依附,权力大讲了算数,今天讲了算数,明天讲了不算数,反复翻供,最后不辨是非。”

“林先生办事我们一向放心,私下不好处理,走正道反不易难住。这次要不是警局势力太大,你也不会躲到我这里。”

“阿泉你是明白人,暗线明线都要做,看人做得好才会信任。有些人走歪门邪道,得逞一时,总有落败的时候。当面看人得意,想不到结局有多惨。”

“林先生明智,警局不务正业,常靠人告密,今天逮这个,明天枪毙那个,以为老百姓不知真相,恶行终有报应。”

“真正的土匪逮不到,每日在街路上逮文明人,逮学生囝,讲是逮革命党,越逮越多,他们不怕日后算总账吗?”

“阿榜啊,我们这些老百姓多么不堪,被人捉癞无能为力,能保命先保命。你看,有黄警官和宋先生他们这么明理,我们才有活路。”

“哪里的话,做事体靠大家,我单个人无依无靠做不成。你们做的都不是小事,大家一起做好了才有活路。”

“宋先生还讲要送淑莹阿弟和他阿妹去南京读书,阿兄知晓不?”

“我早就叫淑莹安排了,他们年轻人,待在乡下没出息,外面的世界大过我们界内界外多少倍。我们每日拼死麻烦不断,做不出大事,将来靠他们了!”

“只有眼前事体做好,将来他们天下大事才有成!”


十七

镇警所,鹏超和黄巡警找师姑问话。

“师姑啊,今天寻你来有新情况跟你讲,县法院会找你,我们希望审理时候你别讲错。黄巡警前后情况也都清楚,大家之间不要误会。”

“我当时报案,你第一时间逮了陈六扬,说他是土匪,我就按土匪强抢抗告。后来黄巡警和林保长核实情况,我也据实呈报,不应有误会。我庙里小姑被郑金水利用上当,以致贼人里应外合偷盗庙产,案犯理应惩处。至于定性是不是土匪,定什么罪,那是你们的事体,我不知你们政府使什么法律判什么罪。”

“师姑啊,所长讲的意思是案件有审理过程,最后法院定性。贼囝偷窃还是土匪强盗,你以为一样,据实而论,性质不同,判决相差很大。我们要反复核实情况,确定那几个人犯罪性质轻重。是这个意思吧?所长。”

“当初我说是土匪强盗也是根据师姑提报情况初步认定,现在土匪猖獗,内外勾结都有,是不是认定土匪,不仅凭案犯怎么招供,我们警局谁人讲也不算数,有法律条款为准审判。师姑不用担心,总会有个公证结果。”

“不错啊,涉及隔壁村民,他们跟山上土匪是不是同伙,我也搞不清楚。我只有听你们的和法院的,逮到人,赔偿损失,判他们罪,我们才能安心念佛。”

“师姑明事理,我就不多说了,到县里你如何应对要有准备。”

“林保长为此事费了不少心机,差点被我送到县里审问,实在误会。还好我受局长之命时有意拖了两日,要不他旧年才给土匪逮去赔钱,今年还得被我们警局逮去拷问,那我就对不起一乡父老了!”

“鹏所长言过,你也不容易,照顾上下关系,没出大差错就好。”

“警民合作,保一方平安,方能做人啊!”

“你们放心,我庙虽小也见过点世面,有佛祖保佑,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阿弥陀佛!”

“师姑度过这一劫,庙里香火肯定更旺!”

十八

鹏超以探视老同学为名前往宋厝会见宋文泉,林才发只好躲入后厝。宋文泉烧水煮茶应对。

“中学毕业这么多年没见,阿超现时发达啦!”

“我哪里有你发达,你生意做大了,厝起大了,我还是个披黑皮公干的小职员,挣几张草纸工资,不够一厝人食饭。”

“职位不在大小,有权就好。土匪不惊你们,老百姓惊你们,你不惊老百姓,他们避着你们走就好!”

“阿泉言过,谁人惊我,你也不用惊,我这不是送上门了嘛。”

“你来谢罪啊?我大哥给你们活埋了,你怎么样讲?连法庭审理都不经过,就这么被你们‘密裁’了?你不给我个说法,我跟阿爹阿嫲一直讲不清楚!白发人犹在,黑发人无法入土为安啊!”

“这事我得跟你讲,你大哥被人密告,马局长逮了交给保安团,是他们把你大哥活埋了。保安团一定拿到顶头密裁手令,不用审判直接活埋!土匪逮到也不会这样处理。保安团无法无天,干的都是脏活,我们警局怎么敢做?”

“那意思我还冤枉你了?你不敢你们局长敢啊。警局和保安团两家顶头只有一个老子娘嫲,兄弟之间还要争功,什么时候你谦虚了?逮到人立功,革命党逮不到,起码也得逮个土匪凑数,是不是?”

“不是我要立功,马局长要立功,你不立功有人抢着立功。你不要以为我要争功劳,都是乡亲又是老同学,我有心逮人立功,也不敢被乡里人骂一世人。我祖厝搬不走,祖坟给人踩,你让我一厝老小以后怎么活?”

“你也知晓这个道理,我只能听你一个人讲,你别和县长局长穿一条裤子最好,害人者必自焚。你能来看望我很感谢,看见什么土匪、‘共匪’可以直接上报马局长逮我。叫他亲自来视察,一村人都逮走也可以。”

“你不相信我是不是?局长要我来察勘,我是来探视老同学,不是一举两得嘛!你要见到林才发也叫他放心,都是同道中人,不是仇人。马局长是外乡人,我是本乡人,你不知吗?”

“对啊,你讲本地话,马局长讲官话,既不同道也不同乡,日后谁有后路你更明白。”

“好,彼此心知肚明最好,我不虚此行!”


十九

不日,林才发得到县里消息,尼姑案正式移交司法审理,危机解除。

警察局接上峰指令,忙于四处搜寻游击队地下党,没精力顾及土匪。

林才发终于返家。

“淑莹啊,这几日我不在家你辛苦了,几个呆丫乖不乖?”

“还挺好,你不在他们大有明精,读书做事体大有骨力。”

“有什么人来寻麻烦没?”

“都是寻你看病,我讲你到山里挖草药,路途太远,一两天不可到厝。”

“警察局有人来吗?”

“就是黄巡警来看过,他担心县里派人过来逮人,他照应不到,也算替我们挺门头。”

“看势态我们上下两头使力起作用。马局长以为可以顺手搞定贼囝土匪,没顾到牵扯关系那么多。他肯定知难而退,犯不着得罪太多人。”

“还好我们县里有人,想不到我阿弟同学厝里很给力,你这边乡下人情关系也好,大家都附和帮忙。”

“还有你厝里厝外照应,我才放心。”

郑金榜进来,面带喜色。

“阿兄,你没事体了。我从黄巡警那里也听讲,法院正式开庭审理尼姑案,陈六扬不敢再乱供,金水自知厉害,学会讲人话。大姑小姑据实而报,没出变数。”

“你不知晓,现时警察局保安团忙‘共匪’游击队都忙不过来,哪里有工夫管尼姑和土匪,将来谁人是‘匪’都说不定。”

“阿兄早就知晓,保安团和警局靠告密逮人,拿上面手令杀人,越杀越多,哪里顾及乡下小贼匪。黄巡警透露的情况也差不多一样。”

“马局长更加也没时间与黄巡警斗,告到法庭他管控不到。官官相护,他不必替几个贼囝得罪其他县官。”

“没马局长督促,鹏超不会积极推动。他不过是借土匪案淡化‘共匪’案。”

“他乡里人被活埋都推脱不掉,不好给乡亲交代,再搅动两个村打起来,肯定顶头要训斥他。这件事体慢慢拖过去,小案给捉癞大,再化小,相互不得罪人。”

“我听人讲,鹏超以前也是那边的人,早两年给县里逮起来,后来被他的阿兄保释他出来,又送到南京警校学习。他毕业后回来入警局公干,被逮的人变身逮人的人。他还识相,不敢过分。”

“这中间情况复杂,我们讲不清楚,日后总会明白。乱世先保一厝平安,遇灾祸避过,才有后福啊!”

“你给土匪逮过,这回再避过一劫,阿兄是有福气的人!”

“你多关照厝里人,千万不能出去惹事,这次避过一劫,下次就难讲。外边到处打仗,不比打官司,分分钟要食枪药爆头。”

“我看这些县官保安队警察,仗打起来不是死就得逃跑,要么缴枪投降。”

“这话不能讲,有跑得掉的,有跑不掉的,你就是投诚也要人家愿意接收。县长局长就难,平时要无联络,甚至通报消息,到时候以罪大恶极审判,一样枪毙!”

“阿兄早有预知!”

二十

县警局拘留所,陈六扬、郑金水互啄。

“阿扬,不吹牛逼了吧!警察讲你是土匪,你就认了,这回你知晓做土匪的光荣滋味,你就等食枪药吧,砰砰!啪啪!”

“你老鸡嘴,跟我显摆尼姑庵什么好事,惹火我非去食渣捡漏,没看见你和师姑囡苟且,看到一堆金银物件,不要白不要。你欢喜招惹小姑,放着财物不要,人财两空。我提点儿物件回厝,寻媒人办定讨老嫲,不比你实惠?”

“你嫌做贼囝不盖卵,不做土匪不甘心,这回你做大要死了。马局长逼你招供你就认,你以为土匪头会给你买棺送葬?给人骂都没人给你收尸!”

“我不认怎么办?他手下扇我嘴翘我牙,出脚要踢折我的腿,还要逮我一厝人。你讲谁能来救我?做戏演的山里人来劫法场?他们几条土枪,敢跟官府做对?”

“你现时才知晓,装土匪的后果,想跟官府做对,你卵鸟都不是。我跟小姑有一手,你看不过,要去看骚,还要劫财。给大姑撞到到,偷不成变明抢。我贪姑囝挨人骂,你贪财挨人揍!”

“我们食土食屎,食土匪剩下的,食师姑不食的,食警察看不到的。你不是作保不出大事嘛,我装土匪给山上老大撑台面,你不想红腔我难得红腔一回,也不白活一世。不像你日日在厝里挨你大哥骂,活得没出息,讨不到老嫲,跑到尼姑庵搞事,寻欢不成跟我寻死啊!”

“你是比我红腔,不知小尼姑庵有警察后台,人给逮到还得靠我家阿兄寻人帮忙。你要去哪里寻人?寻山里人?寻死啊!”

“骚你猪母,做财主不成做土匪,讨不着老嫲,寻一个姣货。阿水啊,你帮不上忙,坏了我的生意,砍头你都不陪我啊!”

“我想你偷要点儿物件,要紧跑走,你贪心不足动手抢,死到临头!做贼囝剁手不够,你非要学做土匪砍头。”

“我不知是枪毙还是砍头,千万别活埋。一个人头换一厝人活最好,这样才值钱啊!”

“你个小屁贼,还不够活埋资格,配得上活埋的人,那叫牺牲,将来都是烈士,每年过节有人从杨公祠戚公祠扛菩萨出游祭奠!”

“英雄不成,土匪也算了!”

“你去死啊!”


二十一

林才发厝里,鹏超、黄巡警、郑金榜围坐食茶。

“才发啊,恭喜你渡过一劫,真土匪没把你怎么样,假土匪更挡不住你的路。淑莹阿嫂,你福气好啊!难怪连生三个囝,吉兆冲天!”

“鹏所长言过,要不是你从中转圜腾挪,我成了串通土匪的嫌犯,差一点点被你们逮进去,使钱都没路数,至少废条胳膊腿,还不一定能走回厝。”

“阿兄大难得过,必有后福。”

“才发做人得力到位,警局搞不定的事,还得到法院解决。这样对各方上下都没话好讲。佩服!”

“哪里,还是鹏所长上下左右照顾周到,上可遵从局长,下可护佑师姑,左可安保乡镇,右可震慑匪盗,敬佩有加。我不再做这个保长,这次拼不过逃走,下回遭遇到更加麻烦的案件,恐怕警局和法院也护不住,我被谁人害死都不知晓!”

“林先生大仁大义,世道不古,的确难做人难做事。我一个小警察也不得安生,多亏有鹏所长从中周旋,没你我逃都逃不走。”

“大家都难,我村里两三天跟邻村纠纷,闹事不断,打架出血,惊到打出人命,还不知跟土匪勾搭要砍头。我这阿弟这回头脑开窍,学老实了,没人教训,下回就要掉脑袋。”

“行走江湖,深浅自知,识大体不要被眼前小利所惑,难哪!”

“黄巡警难处无人知晓,办不好案子上下都有意见,民众受冤屈,顶头还强辞他受贿,有理没处讲啊!”

“还是林先生理解,警民合作不是讲讲而已,村民没犯案还有厝邻居矛盾要调解,脏活累活都是我做,马局长哪里顾及。他要大案报功,我不可能随便报,没听他意思办,还被安上受贿罪名,我这个小警察何以为生?”

“谁都有苦衷,黄巡警讲的是,我这个当所长也苦啊,讲我跟大姑有什么关系,还和马局长是同学,我胆大敢妄为吗?失去你们信任,我要怎么办案?林先生冤屈,怕惹事上身逃走,我不能逃。我们负责逮土匪收监,不会活埋人。保安团逮‘共匪’,活埋的人尸首都寻不到。”

“什么匪不匪,逮不完,不经审理枪毙活埋,尼姑案最后还能经法院审理,是非有定论,实属难得。保安团那条线都是上面私下‘密裁’,而且立即枪毙活埋,去哪里上告伸冤?”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有一天是非还会颠倒过来。那时候谁人是‘匪’还难讲呢!”

“目前这个案子大家都保住平安,贼人得以公正审判,处理得当,还好!”

“就怕后面越来越没法治没规矩,人头怎么掉的都不知。”

“落一个人头不要紧,你全厝人怎么办?”

“我们小老百姓不挨宰算侥幸,夹着尾巴做人不成,最好夹着人头走路。”

“做乌龟也难保有人逮到下锅煮食。”

“越讲越残忍,食茶食茶,有茶食,讲点儿好听的新闻吧。”

二十二

塘头尼姑庵,案发当晚。小姑手持煤油灯正查看前后门有没锁好,忽听有人轻推庵堂后门。

“阿姑啊,金水啊,我来了。”

“吓我一跳,我以为有贼遛进来,没叫你来,跑来做什么?大姑已知我们的事体,警告我别跟你来往。”

“我们俩个人的事体,不关她的事体。”

“你小心村里人发现你半夜溜进尼姑庵,打断你的腿。”

“放心,我又不是贼囝,你怕什么。”

“你不是贼囝就是痞囝!”

“正是,我来就是来偷你的贼囝!。”

“小点声,大姑听到要你命。”

“让她听到好了,守个破庙守到灯尽油枯。”

“你要表演给她看啊?你着急去死啊!”

“我不死她要死,她爱来看,我们就演给她看。”

“你知个鬼,她有人,看我们做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谁人?”

“你听,外面有声音。”

“她真的偷看?”

“不对,禅堂那边有声音,你带贼囝进来了!”

“你别吓唬我,我去看看。”

“你不怕她来捉奸?”

“捉你不更好,省我多少事,最好连你一起捉进去跟我做个伴,讨老嫲省钱了。”

“你想得好命,先把你毙了,看你还敢几卵讲讲。”

突然禅房外大姑大喊:

“小姑要紧来,庙里招贼人抢劫了。”

“郑金水你敢带贼人进来?”

“不可能,他们哪儿敢抢菩萨的物件。”

“你要紧去赶跑他们,大姑喊人来了。”

郑金水摸黑刚跑出来就撞到陈六扬。

“陈六扬,猪母该宰,我好事没做成,你们跟进庙来寻死啊!”

“金水啊,你在这里最好,跟她们讲,我提了物件就走,不要阻止我。我大哥在外边等我,他要进来,就把你们一起办了。”

“骚你猪母,你吓谁人!你当真自己是土匪,欺负到我头顶!”

大姑掌灯看见两人对扯:

“逮土匪啦,逮土匪啦!快来人呐!小姑快出去喊人来。”

“要紧走,给她们塘头人逮到给打死。金水,你留这里等死吧!”

“阿姑啊,我得跑了,你们要紧喊警察去逮人!”

“你跑去哪里?警察来了,连你一起逮!”


二十三

鹏超接塘头村报案迅速带人赶到尼姑庵,问清案由,立即叫村民带路,先去逮陈六扬,再去逮郑金水等人,由黄巡警带回警所拘押候审。

鹏超独自进庙,寻大姑讲话。

“阿凤,你受惊了,塘头我经常关照,还是出事体,居然出在庙里,还是你出家的庙!”

“这不怪你,你本事再大,一厝那么多人也管不过来。”

“正是,当初想把你讨回厝,阿爹不同意,结果你入了佛门,我跑出去参加革命。”

“多少年前的事,有什么好讲。我没做财主嫲那个命啊!”

“是我没讨你做老嫲的命!套上这身黑皮,还是保护不了你。”

“你自己能保护好就好,不能前日被人逮,今天逮别人,后日又给人逮。”

“我逃出家庭牢笼,又被逮进官府囚牢,再死里逃生。当然不能随便逮人放人,该逮的人要逮,该放的人要放。做我们这一行的人,哪天不是提头行走官匪之间?”

“我看你们官不官匪不匪,人家要怎么样信任?”

“该信任的总会信,心里不信的人,怎么讲他都不信!”

“你跟我猜谜啊?以前信你不成,现在还能信你?我不知该信谁,不该信谁!”

“我以前身不由主,当财主靠祖辈家传。现在身可自主,又何来财?更不盼讨财主嫲,你讲呢?”

“六根不净,讲什么都无路用。”

“我是俗人,你是仙姑,人界仙界隔山望而不见,如何信任?”

“信由心生而及于人,不信者皆有妄念,妄为者终毁人弃己!”

“善之善者也,师姑修为有得,真正悟仙悟道!”

翌年,马局长升任县长,鹏超升任警察局长。县城解放时,马县长带人搭船出海逃往台湾,鹏超率队缴械投诚。黄巡警升任警察所长,解放时由新政府收编,继续维持治安,剿捕各路匪特。

马县长很快又被当时“国军”残余派返,不断进犯骚扰界外沿海地区,成了马匪。尽管他的名字没出现在新政府剿灭枪决的匪首名单上,史料上也查不到,或许在哪次剿匪战斗中被击毙,尸骨无存。

我爷爷做了几个月伪保长后辞任,后又被推举为伪区分部组织委员,强辞不成,直至解放后向人民政府登记自新。其间一直开诊所行医,直至加入镇卫生院坐诊。

至于尼姑庵,不知师姑还俗去往何方,也不知庙堂何时关闭毁弃,一直不见恢复。界外之地,各类神佛民俗盛行,儒释道、娘嫲、土地公、玄天上帝和基督上帝真主,土洋之教不一而足,后经破四旧砸烂,信众逝去。直至新时代来临,庙门重开,后代继承传统,重修庙宇,重塑泥菩萨金身,民间游神习俗复活,成为旅游观光热门景点,凡遇年节假日表演活动火爆一时,引得全国给地游客前来打卡观光,品尝地方美食。


我不知道两万多的电子文字是否还原了我爷爷六十多年前两百多字手书案件的原委。那时我父亲正积极要求进步,为避免由于家庭出身牵连,影响我父亲的前程,我爷爷才在信中“特地”向我父亲“交代”了这段历史,以便有关方面询问时说明。

至于当年案件确切结果和相关人物行为的细节,他老人家并未在信里交代,也可能有所隐瞒。他写信的时候,涉案相关人员大部分还在,牵连他人过多会引来不必要麻烦。

我查阅了一些当地史料,寻找地方史志和相关人物回忆录,在字里行间努力挖掘,找寻不为人知的背景,印证真伪。我爷爷并未刻意开脱,毕竟他迫于生计,加入过伪党,还被推举当过伪保长。为此他在日后漫长岁月中不断交代,悔过检讨,甚至受到批斗冲击。这也就是当年他隐隐感知到,凡所得也有所失的命运轮回吧!

对于鹏超这个人物,我一直把握不准,他的履历更加复杂。当年他奉命前往宋家探听地下党交通站虚实无果,反因此保护交通站直到解放没被破坏。有回忆录称他曾提前通风报信,放跑过游击队领导。书载:

解放时伪县长下海逃往台湾,鹏超毅然弃暗投明率领武装警察一百多人和枪械,通过地下党交通站联络游击队率警起义,游击队司令还颁发‘起义证书’给鹏超,并安排其在XX小学任校长之职。

如此看来,他应该属于善终。如果有机会联络其后人,一定会有更多情节发现。但是后人的叙事不定有我爷爷信中“交代”的多,或者因当事人已逝,后人遗忘,再或因先辈名声而粉饰。毕竟做过伪警察局长的人物,后几十年的人生,反复交代历史问题,会碰到比我爷爷更为严峻的考验。不知他是否仍能像解放前那样,从一次次残酷的风暴里逃生,穿过一个个奇境,顺度余生。

我爷爷唯一一封留存的信件,我父亲封存几十年,在我这里又放了十来年。如同考古,案中真相,我只有靠我爷爷信中“交代”的情况和其他人的回忆,与我有限的考证加以比对,还原历史烟云掩盖之下一个个鲜活而真实的人生。

他们肉体早已逝去,唯真实的故事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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