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并不新鲜的比喻：人生的不同阶段，就像是乘坐不同的列车。列车形形色色，列车上的人也形形色色。随着不断地上车下车，我们会见识和熟悉越来越多的人。但是，一扇扇的车门就像是一张张的过滤网，出入的次数越多，被过滤掉的人和事也会越多。幸运的是，总有那么几个人和那么几件事，像是买通了所有的过滤网一样，始终都未被过滤掉。
我和李严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上的小学，初中在一个学校，但不一个班，高中又到了一个班，大学又分开了。现在，又到一块儿啦。李严和我在一个厂子里上班，并且还合租了一间不太大的屋子。最近，李严迷恋上了买彩票，每天下班以后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去买彩票，什么双色球、3D、刮刮乐等等等等什么都买，每月工资至少有四分之一都花在了买彩票上。不光买，他还研究，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沉浸在研究中奖号码的快乐当中。随着彩票有规律循环性地开奖，李严的心情也有规律地不断循环着。每次从买完彩票到开奖之前，李严心里都会充满了期待和希望，甚至会经常幻想着自己中奖以后的美满生活。开奖的时候，李严会非常的激动，像是上学时上讲台领奖状一样，但此时激动的程度要远远胜于领奖状，毕竟一张奖状再加上那些奖品不可能价值五百万。知道中奖号码以后，李严又一副吸完毒以后的症状，全身瘫软，再也打不起一点儿精神来。睡眠可以补充体能，一点儿不假，一觉过后，李严又被打了鸡血，又重新振作起了买彩票的精神。于是，便又精神饱满地陷入了下一轮的循环当中。
一天晚上，李严刚买完彩票回来，一进屋就做到床上发呆，面无表情。我问他想什么呢？他不好意思的笑着说：你管呢？我极尽巴结之能事，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笑着跟他说：“发财了别忘了哥们儿啊，好歹咱俩也认识这么多年啦。”他满脸的不屑：“去，谁认识你呀，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此时，李严像是真中奖了一样，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妈的，等我他妈的发财了，要是哪个女的再回来找我，我就拿起一打儿钱来使劲照她脸上砸过去，我告诉她：‘你不是要钱吗，我现在有啦，拿着爷给你的赏钱赶紧滚，爷他妈的现在不稀罕你啦。’”我心里暗笑，原来他刚才一声不吭的就是在琢磨这事呢。我接着他的话说：“我要是你我就把鞋脱下来照她脸上砸过去，不砸死她也得熏死她，用钱砸，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吗？”说完，我跟李严脑子里都出现了用鞋砸美女的滑稽场面，笑的前仰后合翻天覆地。稍微平静下来以后，我眉飞色舞地问他：“要是真中奖了你打算怎么办啊？”其实我是想试探一下李严中奖以后对我的态度，说的再直白点儿，就是想沾他点儿光。李严激动的心情也随着笑声烟消云散了，擦擦眼角笑出的泪花，一副憧憬的样子说：“我要中奖了，就先把我们家的房子好好盖起来，再给我哥在市里买套房子，给我妹妹存点儿钱，再给我爸妈留点儿钱，让他们天天在家呆着就行了，不用上班受罪了。剩下的钱咱俩可以一块儿干点儿什么，开个店什么的。”
我很欣慰，至少李严还能想起我来。当天晚上，围绕着中奖以后的情景，我跟李严谈了很长时间，一直谈到深夜两点多。谈着谈着，李严睡着了，我却失眠了。我开始把李严过去的种种事情翻出来想，其实他的那些事也并没有多么的惊天动地，只不过对于我来说，他的故事还算有那么点儿值得一想，因为与他比起来，我的生活太乏善可陈了，简直如白纸一张。
三年前，我还没毕业，李严也还没毕业。我有了退学的想法，李严也有了退学的想法。而我与他的不同之处在于，尽管有了退学的想法，可我却不是一个勇于主动把握自己命运的人，想想在学校里不愁吃不愁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舒服。于是，我选择了安于现状。可李严却听信了他一个同学的谗言，退学出去打工了。当时他是这样跟我说的：“我们家现在我哥、我、我妹妹三个人上学，都得花钱，就我爸一个人挣钱，并且挣的还不多，我不想让我爸再这样受罪了。”李严说的是实话，可我知道，他退学的原因并不止这个，我太了解他了，他那个同学的煽动对他的退学绝对功不可没。李严太容易被鼓动了，如果是战争年代，他肯定是第一个被鼓动起来革命的人。
李严去了一个沿海城市的机械厂里打工，跟他在学校里学的专业对口，虽没能拿到毕业证，但老板还是对他网开了一面。李严很是努力，脑子也完全够用，进步很快。没多长时间便能轻易胜任工作了。为了多挣钱，他几乎天天主动加班。每个月发工资后，李严自己只留一少部分钱，把大部分都寄回家里去了。刚退学时，父母简直气愤到了极点，但是，这种气愤是完全可以用金钱慢慢消化掉的。看着李严一次次寄回来的钱，父母想开了，甚至觉得李严当初退学是对的，毕竟，李严他哥和他妹妹现在还都在花钱，可李严不但已经能自食其力了，而且还能帮着父母贴补家用。李严也觉得很满足，自己一次次地亲手把钱寄回家里去，心里说不尽的痛快。再美妙的乐曲也会有高潮过去的时候，慢慢的，李严麻木了，不管是发工资还是往家寄钱，都不再能让李严兴奋了。
快放寒假了。一天，李严给我打电话。我打趣他说：“大款，过年是否要衣锦还乡啊？”李严在电话里叹了口气，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问他怎么了，他低沉着声音说：“感觉生活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我现在只想找个人抱着哭会儿。”我被他的后一句话给逗笑了，但又不想让李严觉得我是在幸灾乐祸，其实我本来也没那意思，我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沮丧说：“怎么了啊？被老板辞了？”李严说：“没有。”我又问：“那怎么了啊？”李严似乎是很平静地说：“张敏过几天要结婚了。”我有点儿错愕，李严前几天还兴高采烈地打电话跟我说他上次回家跟张敏一块儿玩儿来着。我接着问：“跟谁呀？你听谁说的？”李严回答说：“不认识，不是咱们村儿的，她自己跟我说的，还说到时候让我一定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啊？”电话里传来了一阵苦笑：“人家都要结婚了，我还能怎么办啊？”
张敏是李严的初中同学，当时学校没多大，总共也没多少人，所以我也认识她。如果把张敏说成是李严的初恋似乎有点儿不妥，说不是吧也不很恰当。至少可以肯定，李严喜欢张敏，并且至今还喜欢她。至于张敏是什么态度，我不清楚，李严也不是很清楚。李严曾当面郑重地跟张敏说过他喜欢她，张敏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可悲的是，李严并没有让他跟张敏的关系继续发展下去，而是仅仅停留在了这样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我曾多次劝李严抓紧把张敏追到手，李严却虚伪地说他自己喜欢这种暧昧的感觉。现在好啦，你跟人家玩儿暧昧，人家闪身走人啦！
放寒假之前，李严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让我在学校等等他，他顺路过来跟我一块儿回家。并且，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自作主张地把工作给辞了。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说他要翻身，他要做有钱人。我问他怎么翻身怎么做有钱人？他说不知道。
张敏结婚的时候，我和李严都去了。李严带着恨跟我说：“张敏原来就这眼光啊，那找了个多大岁数的啊。”我说：“她老公确实长的不怎么样，可你也别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啦。”他不甘示弱：“吃不着我说说都不行了啊？”
过年的那几天，李严过的很不舒服。他想赚大钱，他想让张敏以后后悔，后悔没有跟他结婚。可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能暴富的方法来。最后，他又想到了那个曾经鼓动他退学的同学刘斌来，刘斌也退学了，从这点来看，他的人品也不至于次到哪儿。李严给他打了个电话，刘斌也正彷徨着。于是两人又是一拍即合，决定过完年一块儿去省会闯闯。那正是我上学所在的城市。
刚到这座城市里，李严像是一个急欲找仇人决斗的武士，信心满满，浑身是劲。他和刘斌两个人，干了各种可能会发财的事。可不到三个月，李严又失望了，一分钱没挣着，还把自己以前上班存的那点儿钱全花光了。失望，但并没有就此放弃，他们又做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李严跟我说他想借我点儿路费去南方闯闯。我问他没钱他俩到那儿了打算怎么办？李严说他已经做好了要饿死异乡的打算，闯出名堂来了大家都高兴，闯不出名堂他就不打算回来啦。我有点儿害怕了，此时的李严像是鬼上身了一样，似乎他的大脑已经不受他自己控制了。我必须适时地往他头上浇点冷水，我说：“路费我不借给你，我也不支持你去冒这险，你想想，你们在这儿都闯不出名堂来，到南方就能闯出名堂来啦？”像是我亵渎了李严所信仰的神灵，李严对我大吼道：“还没去呢你就知道不行？不就是借你点儿钱吗？看你那小气劲儿，我他妈的怎么认识你这么个朋友啊！”我感到很委屈，因为我实在不是在乎那点儿钱，我保持了自己一贯的作风，没有跟他解释什么，平静地说：“随便你怎么想吧，反正这钱我是不会借给你的，你要实在想去可以找别人借。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李严更加愤怒了，指着我的鼻子说：“行，你行，从此以后我他妈的没你这朋友。”说完李严扭头走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李严没来找过我，也没给我打过电话。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没去，很为他担心，可我毕竟没错，所以我也没打算要主动跟他联系。
一天中午，我正在宿舍里上网。有人动我肩膀，扭头看，是李严和刘斌。李严笑着说：“走，出去请你吃饭。”我下意识地想到：李严发财啦？我向来是一个别人给台阶就下的人，更何况这回还有可能是一个镀了金的台阶。我赔笑道：“去哪儿吃啊？”李严毫无愧色地说：“兰州拉面，你掏钱。”我顿时失望了，可还是跟他俩一块儿出去了。他俩像是几天没吃饭了似的，要了四大碗的拉面。果不其然，李严说：“这几天我们俩天天就吃一顿饭，并且天天是馒头，吃泡面都算是奢侈的了。”我问他：“不打算去南方啦？”李严边使劲往嘴里送面边说：“我们在这儿找了个工作。”我问：“什么工作啊？工资多少啊？管吃住吗？”李严只顾低头吃面：“别问了，不想说。一会儿走的时候借我一百块钱啊，要不过几天非饿死不可。”我笑着说：“你不是要饿死在异乡吗？”李严抬头瞪着我说：“你没完了是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李严经常会过来找我蹭饭顺便再借点儿钱，我手头儿也并不宽裕，所以每次借给他钱时都很不情愿，捎带着还要说他几句。李严很失望的说：“唉！真是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啊！不就借你点儿钱吗，等哥们儿以后发财了加倍还你还不行吗？你看你那小气劲儿！”
终于，李严意识到了这样瞎折腾折腾不出钱来，开始后悔当初那么冲动地辞了职。他又厚着脸皮给原来的老板打了个电话，让李严以及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老板竟然同意让李严再回去上班。老板在电话里说：“年轻人嘛，心不定是正常的，谁都有自己创业赚大钱的冲动，我当初也跟你一样。但是毕竟你还年轻，总得先磨练一段时间。”
转眼，我大学毕业了。惭愧的是，我没有别人的魄力和勇气，没有选择独自出去闯荡，而是在家人的帮助下在家乡的县城里找了个工作安安稳稳地上起班来。这段时间里，我跟李严联系少了。他打工的城市离我们家乡很远，他也不经常回来，打电话又是长途，太费钱，我平时也不怎么上网，偶尔上那么一两次也很难碰到他。一天晚上，我刚下班，手机响了，是李严。我觉得他可能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果然，他说他明天要回来了，我问他回来干嘛来啦，他没说，只说回来见面了再说吧。第二天晚上，我跟李严找了个饭馆喝酒，李严说他想喝酒，心里不痛快。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大老远的跑回来找我喝酒。那天晚上李严一直在笑，不停的笑，并且还总是说：“太他妈的好笑啦。”
原来，在我没跟李严联系的这段时间里，他恋爱了，怪不得不跟我联系了呢。那女的也是我们县出去打工的，跟李严在一个厂子里。人长的挺漂亮，说话声音很好听，脾气挺好，举止也很大方得体。这些都是听李严说的，至于实际情况，我倒不是很清楚，只是在李严手机上看到了一张很模糊的她的照片。李严和那女的都声称彼此深爱着对方，甚至都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女的说她父母非要让李严在我们那儿的县城里买套房子才结婚，否则免谈。李严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不想让你为难，但是我也不想让我父母不高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李严追问：“你自己就没点儿主意？”她回答说：“我想跟你结婚，但我又不想让我父母不高兴。”李严说：“你这说了等于没说。”其实李严是希望她说：“不管怎样，只要你爱我，我就愿意嫁给你，至于父母那里，我总会说服他们的，因为我也爱你。我相信爱情，也相信真爱能打动所有人，包括我父母。”就这样，李严一直追着他女朋友问了三四天同一个问题：“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女的急了，朝着李严吼道：“别问啦，我不知道，烦不烦啊你？”李严无奈而又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女的把所有的怨气和罪责都砸给了李严：“原来自始至终你都是在跟我逢场作戏，你根本没有爱过我，我恨你，你滚吧。”李严没有反抗，顺从地滚啦。
李严跟我说，他不想再这样庸庸碌碌地活下去了，他想要努力一把，让所有人，包括他的前女友，都对他刮目相看。我说，努力是对的，但不能抱着一夜暴富的想法，要踏踏实实的，一步一步慢慢来，稳扎稳打。我还跟他列举了很多古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成功的。李严相信了我说的话，他问我他该怎么办？我说，回来吧，大城市不属于我们，我们能在这座小县城里小有成就就已经很不错了。我还说，我们厂现在正招人呢，你可以先来这里上班，先在这里站住脚，然后再慢慢地扩展自己的人脉关系，认识的人多了，就不愁大事不成。就这样，李严又辞职了。我为我对李严说的这些话而感到愧疚，因为我在这儿上班也有一段时间了，也认识了几个人，熟悉了这座城市的环境，可结果却是我越来越觉得我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想要仅凭着满腔热情办成点儿大事，几乎不可能。而我之所以劝李严回来其实只是我觉得孤独了，想让他回来陪陪我。
李严一如既往地延续了他冲动的性格。刚来我所在的厂子上班，李严就急于要有所成就。整天要不就琢磨着怎么能被老板器重，要不就琢磨着怎么能在这座城市里干点儿什么发点儿财。像苍蝇一样，李严不知疲倦地在玻璃上撞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发现，原来眼前这条路走不通。
李严他哥快要结婚了，一次回家时，李严他妈跟李严说：“别慌啊，你哥结完婚就开始张罗着给你结婚。”李严像是踩到地雷一样，用力地摇着头跟他妈说：“不慌不慌，我哥结婚了我也就放心了，我结不结的都无所谓，咱还是先谈谈我哥结婚的事吧。”他妈比李严更清楚家里的情况，可她不想让李严失望，也不想让李严觉得父母偏心，只管老大，不管老二啦，又说：“这说的什么话啊，哪能不结婚啊，放心吧，等忙完这阵子了就开始给你找对象。总得一个一个来吧。”李严又摇头：“先把我哥的事儿办完了再说吧，我不慌，我才多大啊，不着急。”晚上，李严他妹妹李芳跟李严一块儿出去买东西。路上，李芳谨慎地跟李严说：“哥，我问你个事吧？你别多想啊。”李严无意识地说：“问吧。”李芳说：“哥，你是不是不敢爱啦啊？”李严被震惊了，他没想到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竟然如此准确地说穿了他的心思。李严想，看来妹妹真是长大了啊！李严不想跟他妹妹谈这种事儿，也不想让自己在妹妹面前显得太尴尬，他说了一句每一个刚长成的自认为已经是大人了的人都喜欢说的话：“小屁孩儿你懂什么呀，好好学习吧，别想那些乱七八糟没用的东西。”
是啊！他拿什么来爱呢？他妈以前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病，欠下的治病钱至今没有还清。多少年来，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他爸那微薄的工资，糊口足矣，养家却远远不够。像所有的父母一样，李严他爸妈也认为，只有让子女们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才有可能赚大钱，才有可能扭转现在拮据的局面。于是，父母孤注一掷，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供三个孩子上学，旧债未还又添新债。如今，他哥又要结婚了，在我们这儿，有这样一种说法：哪家儿结婚不得借钱不得欠债的啊？
李严认命了，甚至已经绝望了。他想：好好上班吧，即使发不了大财，起码可以每个月省着点儿花钱，钱总会积少成多的。尽管李严这么安慰自己，可不甘心的想法就像是鞋里扎脚的有棱有角的石子一样，总会时刻刺激着李严想平静却总也平静不下来的心。李严冥思苦想，怎么才能发财啊？抢银行？他不敢。做生意？他一点儿本钱都没有。空手套白狼？怎么套啊？以他的智商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可以空手套白狼的招数来。买彩票吧？也许哪天自己真能中五百万呢？嗯，买彩票吧，把烟戒了，用买烟的钱买彩票。
早上五点多，李严迷迷糊糊地醒啦，揉着眼睛问我：“怎么不关灯啊？你还没睡呢？”我起来把灯关了说：“马上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