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链接:月湖寻梦 | 从贺秘监祠到牡丹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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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的月湖倒是没有大吆喝,小吆喝,只听得稍许车轮辘辘,自个儿的脚步沓沓。柳枝千丝万缕,随风荡漾,掀起一披虹,一披霞,一披远黛,湖里映着万紫千红。席地坐于贺秘监祠不远处,捧着一碗晶莹剔透、甜丝丝、冰冰凉的木莲冻,用勺舀起一块送入口中,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便“咕噜”一声滑入喉咙,凉爽至极。树荫下,偷得浮生半日闲,约上三俩好友,杯盏是青花,几色茶点亦很精致。船在湖里走,人在桥上行,亦饮亦歌,声存西湖(月湖,又名西湖)一曲。虽是沉闷而宁静的夏日,倒也成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湖中小世界。
子禾
2018年7月28日于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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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有西湖十景,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后也有月湖十州,竹屿、月岛、菊花洲、花屿、竹洲、柳汀、芳草洲、烟屿、雪汀、芙蓉洲,此外还有三堤七桥交相辉映。
月湖,形成于唐太宗贞观十年。宽处似满月,狭处似眉月,故称月湖。在北宋初期,月湖中心湖心岛上已建有“寿圣院”。北宋元丰二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上任明州太守时,在《游寿圣院》道:
一峰潇洒背城阴,碧瓦新堂布地金。
落花禅衣松砌冷,日临经帙纸窗深。
幽栖鸟得林中乐,燕坐人存世外心。
应似白莲香火社,不妨篮举客追寻。
湖心岛可修身养性,亦是心灵禅悟之地。
自以为,对月湖最贴切的莫过于张岱所谓“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亵之;鉴湖如闺秀,可钦而不可狭;湘湖如处子,视娗羞涩,犹及见其未嫁时也。”(《湘湖》)此是定评,却不可易。
“宁波府城内,近南门,有日月湖。日湖圆,略小,故日之;月湖长,方广,故月之。二湖连络如环,中亘一堤,小桥纽之。日湖有贺少监祠。季真朝服拖绅,绝无黄冠气象。祠中勒唐元宗饯行诗以荣之。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余矣。其《回乡》诗曰: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
——明· 张岱· 《日月湖》
贺知章本是浙江萧山人,却因月湖的“贺秘监祠”而被不少人误认为是宁波乡贤。贺知章晚年时期的明州,方才在鄞江桥建立十一个春秋,那时的月湖还是一泊杂草丛生的野水,一个八十岁的老臣,又怎么受得了如此苍凉呐?李白也从没有说过贺知章是宁波人,“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诗句中的“客”字已足够说明一切,四明狂“客”只是宁波的一个客人。就如唐代大诗人杜甫曾在长安少陵居住过一段时间,他给自己取的别号叫“少陵野老“,其实,他是河南人。
行李萧萧一担秋,浪头始得见渔舟。
晓烟笼树鸦还集,碧水连天鸥自浮。
十字港通霞屿寺,二灵山对月波楼。
于今幸遂归湖愿,长忆当年贺监游。
——宋 · 史浩 · 《游东钱湖》
贺知章不仅在宁波客居,也在当地做过官,深得百姓拥戴。如今的宁波有一条贺丞路,还有一座贺丞庙,都是为了纪念贺知章而建。贺知章也因访道之缘,选择了道教领袖葛洪后裔在明州城的族居地,也因有了贺知章隐居的缘故,葛氏后人的居处从此也被尊称为“高尚宅”。“高尚宅”之名源自唐玄宗《送贺知章归四明》诗,诗曰:
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
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
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
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
正因贺知章在宁波负皇命客居的事实,南宋初一位名叫莫将之人,非常钦佩贺知章的为人,便把并非宁波人的贺知章尊为宁波的“乡贤”,并在当时的宁波城月湖边立祠奉祀。
贺知章虽不是宁波老乡,但终不至于连半个老乡也不算了吧,不然已得道成仙、饱尝了宁波美酒、位列醉八仙首仙的秘书外监,可真要气得大摔酒杯了,到底是谁,坏了他“四明狂客”的雅号?
春日有“家”,“家”是狂客的那一片真心;春日有雪,雪夜也是属于乔生与丽卿的。
元代未年,明州城内的元宵灯会,有居于镇明岭下的乔姓秀才“初丧其偶”,未去看灯而“倚门伫立”。夜深人静,见一丫环,手提牡丹灯笼,后随一美人。往西而去。乔秀才颇感骇异,就尾随她俩踽行。不久,姑娘回头,对秀才微笑。秀才上前作揖,问其姓名、住址。姑娘答以:“姓符,名淑芳,字丽卿,奉化人,是州判女儿。父母均已谢世,家惟一婢,住于湖西。”秀才留她共宿。天将明,告别而去。如此暮来晨去,不觉半月。乔生邻翁,微有所疑,从壁隙偷窥,见一粉桩骷髅和乔生并坐。次晨,老翁告诫乔生:“你和阴人共处而不觉,大祸将临头了!”并催他去湖西查访,果然湖西并无此女踪迹。归途,乔生入湖心寺少憩,瞥见西廊有寄寓的灵柩,上題“符州判女丽娘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灯下有一竹扎纸棚的丫鬟。乔生大惊,奔告邻翁,邻翁伴他往玄妙观求魏法师出符。法师给乔生二符,命一置于门,一悬于榻,并戒以后莫过湖心寺。乔生遵嘱布置,符女果不再现。月余,往衮绣桥(在湖西之北隅)访友,醉归忘法师所嘱,竟仍取道过湖心寺,被丽卿迎入寺内,数日后发现乔生失踪,邻翁远近寻问,直至寺中,见乔生已死在柩内的丽卿尸身旁,乃发棺救生,则断气已久,寺僧将二人尸枢葬于城西郊外。从此,每当云阴月黑之夜,辄见生与女携手同行……
乔生与奉化州判之女幽会,被邻翁看在眼里。第二天,邻翁告知乔生,乔生自感心虚。黄昏时,乔生独自从镇明岭下经过月湖桥,到了湖心寺,打听附近是否有奉化州判之女,众人都说不知。乔生与寺僧转了几个廊,在尽头一个暗室之中发现了棺材一口,贴着的白纸上写“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棺材前悬有一盏双头牡丹灯笼……。乔生吓得毛发倒竖,连忙逃出湖心寺,不敢回家,借宿于老翁家中。第二天老翁告诉他,过镇明岭去玄妙观找魏道士,乔生见了魏道士,取来符咒贴在门上,果然一连数天相安无事。
一个月之后,乔生要往湖西芙蓉洲的袞绣桥拜访旧友,友人留他喝酒,酒后他忘记魏道士告诫,竟舍近求远,又走到湖心寺。
《牡丹灯记》载:“将及寺门,则见金莲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与生俱入西廊,直抵室中。女宛然在坐,数之曰:‘妾与君素非相识,偶于灯下一见,感君之意,遂以全体事君,暮往朝来,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士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绝?薄幸如是,妾恨君深矣!今幸得见,岂能相舍?’即握生手,至柩前,柩忽自开,拥之同入,随即闭矣,生遂死于柩中……。”
数日后,邻翁发现乔生未归,寻至湖心寺,见乔生衣角露在棺外,开棺一看乔生已死。寺僧告之邻翁,此女死时年十七岁,父母都逃难离散十二年了。众人将棺移葬鄞西。日后,每当云阴月黑之夜,有人常见乔生携丽卿同行,金莲持双头牡丹灯笼前导,遇见者得病,故夜深人静,行人更不敢靠近湖心寺。
故事中的“湖心寺”,是因湖心岛上“寿圣院”之名由皇帝敕赐所得。在《宋宝庆四明志》中,曾名“湖心广福院”。
南宋建炎四年,金兵破明州,闯入月湖湖心寺,寺僧元肇端坐佛殿不动声色。金兵强行将他和其他和尚掳到北方去建寺,在过镇江时元肇投江而死。这座湖心寺在金兵焚烧大半个明州城时,竟意外地毫发未损。乾道初年,住在湖边的尚书袁章,他的两个女儿带发在寺庵内修行,捐田三百四十亩,建廊三百四十间。当时又有住在湖东菊花洲的丞相史浩、住在湖西芙蓉洲的丞相史弥远及皇族赵伯圭等捐助,湖心寺增建十洲阁、澄辉阁,当时成为明州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一二七六年元军破临安,然后铁骑东进,明州(当时称庆元)又一次遭元军烧杀抢掠。此后,在元至正八年,台州黄岩方国珍聚众抗元,攻入庆元府后自立为王。
到了一三五九年,朱元璋反元军直逼江南,又迫使方国珍向朱元璋送去大量金银财宝。元代灭亡后方国珍归降明朝。此时钱塘文士瞿佑客居于月湖之东,写下了以月湖湖心寺为素材的名著《牡丹灯记》。
《牡丹灯记》全文两千三百字,语意简练,词藻精丽,读来琅琅上口一气呵成。其上承唐宋传奇之余绪,下开《聊斋志异》的先河。
明洪武三十年初刻之后,永乐十年又有重校刊刻。但在旧时代封建礼制约束之下,《牡丹灯记》似有“粉饰闺情,拈掇艳语”之嫌,遭到封建士大夫的非议,在明正统七年,李时勉等请求朝廷禁毁。然而,在明成化丁亥、清乾隆五十六年、同治十年民间曾有再刻本,但都不全,现仅存明刻残本。《牡丹灯记》在国内遭遇了冷落,却在明洪武年间流传到朝鲜,后又传到日本,在江户时代以《牡丹灯笼》的题目流传甚广,与《四谷怪谈》《皿宅邸阿菊》齐名,号称日本三大怪谈之一。表现形式除了歌舞伎、新派剧、落语等传统文艺样式之外,电影亦是其重要的活动舞台。《牡丹灯笼》的故事在日本的影响不亚于人尽皆知的梁祝哀史。
日本画僧雪舟一四六八年创作过一幅《宁波府图》,其中就有古湖心寺的远眺风貌。
盛夏漫步于月湖湖畔,耳边忽的响起全祖望《双湖竹枝词》一诗,
初元夹岸丽人行,莫是袁家女饭僧。
若到更深休恋恋,湖心怕遇牡丹灯。
无论信与不信,那月湖都是美得飘渺的。这烟火溽染,怀古幽情,也早化作市井里巷的传说了。从唐贞观年间走来,甬城的奇闻与情味盎然就如此这般,并且将继续如此这般下去。凡是人世间的别境,也都是本朝记前朝,本朝记本朝,全在这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之中了。
盛夏的月湖 ▼
(后附《牡丹灯记》全文与白话文)
《牡丹灯记》全文:
方氏之据浙东也,每岁元夕,于明州张灯五夜,倾城士女,皆得纵观。至正庚子之岁,有乔生者,居镇明岭下,初丧其耦,鳏居无聊,不复出游,但倚门伫立而已。十五夜,三更尽,游人渐稀,见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一美人随后,约年十七八,红裙翠袖,婷婷嫋嫋,迤逦投西而去。生于月下视之,韶颜稚齿,真国色也。神魂飘荡,不能自抑,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后之。行数十步,女忽回顾而微哂曰:“初无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似非偶然也。”生即趋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顾否?”女无难意,即呼丫鬟曰:“金蓬,可挑灯同往也。”于是金莲复回。生与女携手至家,极其欢昵,自以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过也。生问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丽卿其字,漱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殁,家事零替,既无弟兄,仍鲜族党,止妾一身,遂与金莲侨居湖西耳。”生留之宿,态度妖妍,词气婉媚,低帏昵枕,甚极欢爱。天明,辞别而去,暮则又至。如是者将半月,邻翁疑焉,穴壁窥之,则见一粉骷髏与生并坐于灯下,大骇。明旦,詰之,秘不肯言。邻翁曰:“嘻!子祸矣!人乃至盛之纯阳,鬼乃幽阴之邪秽。今子与幽阴之魅同处而不知,邪秽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旦真元耗尽,灾眚来临,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遂为黄壤之容也,可不悲夫!”生始惊惧,备述厥由。邻翁曰:“彼言侨居湖西,当往物色之,则可知矣。”生如其教,径投月湖之西,往来于长堤之上、高桥之下,访于居人,询于过客,并言无有。日将夕矣,乃入湖心寺少憩,行遍东廊,复转西廊,廊尽处得一暗室,则有旅榇,白纸题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灯下立一明器婢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莲。生见之,毛发尽竖,寒栗遍体,奔走出寺,不敢回顾。是夜借宿邻翁之家,忧怖之色可掬。邻翁曰:“玄妙观魏法师,故开府王真人弟子,符箓为当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明旦,生诣观内。法师望见其至,惊曰:“妖气甚浓,何为来此?”生拜于座下,具述其事。法师以朱符二道授之,令其—置于门,一置于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归,如法安顿,自此果不来矣。一月有余,往衮绣桥访友。留饮至醉,都忘法师之戒,径取湖心寺路以回。将及寺门,则见金莲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与生俱入西廊,直抵室中。女宛然在坐,数之曰:“妾与君素非相识,偶于灯下一见,感君之意,遂以全体事君,暮往朝来,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士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绝?薄幸如是,妾恨君深矣!今幸得见,岂能相舍?”即握生手,至柩前,柩忽自开,拥之同入,随即闭矣,生遂死于柩中。邻翁怪其不归,远近寻问,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见生之衣裾微露于柩外,请于寺僧而发之,死已久矣,与女之尸俯仰卧于内,女貌如生焉。寺僧叹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时年十七,权厝于此,举家赴北,竟绝音耗,至今十二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尸柩及生殡于西门之外。自后云阴之昼,月黑之宵,往往见生与女携手同行,一丫鬟挑双头壮丹灯前导,遇之者辄得重疾,寒热交作;荐以功德,祭以牢醴,庶获痊可,杏则不起矣。居人大惧,竞往玄妙观谒魏法师而诉焉。法师曰:“吾之符箓,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之所知也。闻有铁冠道人者,居四明山顶,考劾鬼神,法术灵验,汝辈宜往求之。”众遂至山,攀缘藤草,蓦越溪涧,直上绝顶,果有草庵一所,道人凭几而坐,方看童子调鹤。众罗拜庵下,告以来故。道人曰:“山林隐士,旦暮且死,乌有奇术!君辈过听矣。”拒之甚严。众曰:“某本不知,盖玄妙魏师所指教耳。”始释然曰:“老夫不下山已六十年,小子饶舌,烦吾一行。”即与童子下山,步履轻捷,径至西门外,结方丈之坛,踞席端坐,书符焚之。忽见符吏数辈,黄巾锦祆,金甲雕戈,皆长丈余,屹立坛下,鞠躬请命,貌甚虔肃。道人曰:“此间有邪祟为祸,惊扰生民,妆辈岂不知耶?宜疾驱之至。”受命而往,不移时,以枷锁押女与生并金莲俱到,鞭菙挥扑,流血淋漓。道人呵责良久,令其供状。将吏以纸笔授之,遂各供数百言。今录其略于此。
乔生供曰:
伏念某丧室鳏居,倚门独立,犯在色之戒,动多欲之求。不能效孙生见两头蛇而决断,乃致如郑子运九尾狐而爱怜。事既莫追,侮将奚及!
符女供曰:
伏念某青年弃世,白昼无邻,六魄虽离,一灵未混。灯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民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
金莲供曰:
伏念某杀青为骨,染素成胎,坟垅埋藏,是谁作俑而用?面目机发,比人具体而微。既有名字之称,可乏精灵之异!因而得计,岂敢为妖!
供毕,将吏取呈。道人以巨笔判曰:
盖闻大禹铸鼎,而神奸鬼秘莫得逃其形;温峤燃犀,而水府龙宫俱得现其状。惟幽明之异趣,乃诡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于人,遭之者有害于物。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妖豕啼野而齐裹殂。降祸为妖,兴灾作孽。是以九天设斩邪之使,十地列罚恶之司,使魑魅魍魉,无以容其奸,夜叉罗刹,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坦荡之时,而乃变幻形躯,依附草木,天阴雨湿之夜,月落参横之晨,啸于梁而有声,窥其室而无睹,蝇营狗苟,牛狠狼贪,疾如飘风,烈若猛火。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贪淫,生可知矣!况金莲之怪诞,假明器而矫诬。惑世诬民,违条犯法。狐绥绥而有荡,鹑奔奔而无良。恶贯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开。烧毁双明之灯,押赴九幽之狱。
判词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见三人悲啼踯躅,为将吏驱捽而去。道人拂袖入山。明日,众往谢之,不复可见,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观访魏法师而审之,则病瘖不能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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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灯记》白话文:
元朝末年,方国珍占据浙东的时候,每年元宵,都要在明州挂灯五夜,全城百姓不分男女,都能纵情往观。
至正二十年,有一个姓乔的书生,居住在镇明岭下,因为刚刚丧偶,独居郁闷无聊,就没有出去游玩,只是靠着门口站着而已。正月十五这天晚上,三更过后,游人已渐渐稀少,这时,他忽然看到一小丫环,提着一盏双头牡丹灯在前面导引,一个美女跟随在后面,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穿着红裙绿祆,体态袅娜轻盈,正缓缓朝西走去。
乔生在月光下仔细观看,只见美女很年轻,容貌姣好,真是国色天香。乔生神魂飘荡,不能控制自己,竟尾随她们而去,有时走在她们前面,有时走在她们后面。走了几十步,美女忽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当初并没有约会,今天竟然在月下相遇,似乎事出有因,并非偶然啊。”
乔生闻言,即刻快步走向前去向美女揖拜说:“寒舍近在咫尺,佳人能否光顾?”美女听了,并无为难或拒绝的意思,立即叫了一声丫环:“金莲,你提了灯笼一同前往罢。”
于是,那名叫金莲的丫环,就返回了原路。乔生与美女,手拉着手到了家,与她非常亲昵,乔生自认为古人在巫山、洛浦所遇到的神女、美女,这中间的欢乐,也不过如此。
乔生问起她的姓名、住址,这美女说:“我姓符,丽卿是我的字,漱芳是我的名,是已故奉化州判的女儿。父亲亡故后,家事衰败,既没有兄弟,又缺少同族、亲属,只剩我孤身一人,于是就与金莲寄居在湖西。”
乔生闻言,就留她住下。美女姿态艳丽,言语柔美。当晚,低垂帏帐,二人同床共枕,极尽男欢女爱之情。待到天亮,女子就告别而去;等到夜幕降临,她又来到这里,就这样,差不多有半个月的光景。
邻居有个老翁很怀疑,就在墙壁上凿了个洞偷看,只见一个红粉骷髅与乔生并排坐在灯下,大为惊骇。第二天早上,他就质问乔生。乔生保守秘密,不肯说出事实真相。老翁说:“唉!你这人要有灾祸了!人乃是极盛的纯阳之物,鬼乃是阴间的邪恶污秽。今天你与阴间的鬼魅,同居却不知觉,和邪恶污移的东西,共宿却不醒悟,一旦体内的精气耗尽,灾殃就来临了,可惜青春年华,最终将成为黄土之下的过客,这是多么可悲呵!”
乔生听了这番话,不由惊慌恐惧起未,就详尽对老翁说了缘由始末。老翁说:“她说寄居在湘西,你应当前去探访一下,那样,就可以知道实情了。”
乔生听从了他的话,直奔月湖西面,在长堤上,高桥下来往奔走,向当地居民察访,向过路客人询问,都说没有这个人。太阳快要下山了,于是乔生走入湖心寺稍事休息,走完东边长廓,又转向西边长廓,在长廓尽头,见有一个暗室,里面有客死者灵柩一具,白纸上面写着:“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灵柩前悬挂了一盏双头牡丹灯,灯下站立一个纸俑婢女,背上写着“金莲”二字。
乔生看了以后,吓得毛发倒竖,浑身上下长起了鸡皮疙瘩,连忙奔跑出寺,连头也不敢回。当天晚上,乔生就在邻居老翁家借宿,一脸忧愁害怕的样子。老翁说:“玄妙观的魏法师,是已故开府王真人的弟子,他所写的驱鬼辟邪的符□在当今是数一数二的,你应该赶快前去求求他。”
第二天天亮,乔生急忙赶到道观。法师看到他来,惊诧地问:“你身上的妖气很重,为了什么事来到这里?”乔生详细叙述了那件事情,法师听了,就把两道朱符授给他,让他把一道放在门口,一道放在床榻上,并告诫他不得再去湖心寺。乔生接受了符□回家,如法安放,从此以后,美女果然不来了。
一个月以后,乔生前往衮绣桥拜访一个朋友。朋友留他喝酒以至于酩酊大醉。这一来,把法师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直从湖心寺这条路回家。快要到寺门口的时候,只见金莲已在前面迎见礼拜说:“娘子已经等候你很久了,为什么这段时间竟如此薄情?”
说着,就与乔生一同进入西边长廓,一直走到暗室中。那美女数落乔生说:“我与郎君一向不认识,偶然在灯下相见,被郎君的美意感动,于是就以身相许,晚上去,早上来,对郎君实在不薄。可你为什么要相信妖道的话,突然产生怀疑,想永远断绝来往?薄情到如此地步,我恨你实在很深啊!今天幸得相见,怎么能够放过你?”
于是,美女就握住乔生的手,走到灵柩前面,灵柩忽然自动打开,她就抱着乔生一同跳了进去,灵柩随即关闭,乔生也就死在了灵柩中。
邻居的老翁,对乔生久久不回,感到很奇怪,于是就到处寻找探问,等到找到寺中停灵柩的暗室,只见乔生的衣襟,稍微有些露出柩外,就请求寺僧打开了灵柩,一看,原来乔生已经死了很久了,与女子的尸体,正一俯一仰躺在柩内,那女子的容貌,就像活着的一样。寺僧感叹地说:“这是奉化州判符君的女儿,死的时候才十七岁,原说暂且停柩在此地,结果他们全家奔赴北方,竟然断绝了音讯,到今天,已经有十二年了。没有想到会如此作怪!”随后,就把灵柩和乔生殡葬在西门之外。
从此以后,每逢阴云密布的白天,或者是月黑的晚上,常常能看到乔生,与美女手拉手一同行走,一个丫环,提着双头牡丹灯,在前导引。碰到的人,立刻就会得重病,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交替发作。若以诵经做佛事超度,用三牲美酒祭祀,或许可以痊愈,否则就会卧床不起。
当地居民大为恐慌,竞相前往玄妙观,拜谒魏法师,并向他一一诉说。法师说:“我的符□,只能在鬼神的祸害,还没形成时惩治它,现在祸祟已经形成,这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听说有一个铁冠道人,居住在四明山山顶,考讯鬼神的祸害,法术特别灵验,你们应该前去求他。”
众人于是到了四明山,攀拉着葛藤蒿草,越过小溪、山涧,一直爬上绝顶,果然那里有一座草庵,一个道人,靠着桌子坐着,正在看一个童子驯养白鹤。
众人在道人面前环绕下拜,并且告诉他来的缘故。道人说:“我是山林隐士,早晚会死,哪里有什么奇术?你们这些人,错听了别人的活。”众人说:“我们本来并不知道,只是因为玄妙观魏法师的指教,才到这里来的。”道人这才打消疑虑说:“老夫已经有六十年不下山了,这家伙多嘴,要劳烦我去走一趟。”
随即,道人就与童子下山,他的步履十分轻快,一直到西门外,构筑了一丈见方的土坛,在席上端正踞坐,写了一道符并焚烧了它。
忽然间,有神将数人,头戴黄巾,身穿锦袄,肩披金甲,手持雕花戈,全都身长一丈多,屹立在坛下,向道人鞠躬,请求命令,样子十分诚敬、严肃。道人说:“此地有鬼怪作祟,惊扰百姓,你们难道不知晓么?要赶快驱赶它们到这里来。”
神将接受命令前去,不一会儿,就用枷锁将女子和乔生以及金莲全部押到,并用鞭子抽打,打得他们鲜血淋漓。道人大声斥责了很长时间,命令他们如实招供。金甲神将把纸笔交给他们,于是各自招供了数百字。现在抄录他们供词的概要在这里。
乔生招供说:
俯念我丧妻鳏居,倚门独站,违犯了色戒,触动了欲心。不能仿战国时,楚国的孙叔敖,见两头蛇就杀,以致像唐代传奇小说《任氏传》中的郑六,遇见九尾狐而爱。事情已出,追悔莫及!
符丽卿招供说:
俯念我年轻去世,白昼无邻,六魄离身,精灵未灭。灯前月下,遇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人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柄。迷途不返,罪怎可逃!
金莲招供说:
俯念我制竹作骨,染娟在坯,坟墓埋藏,是谁开始作俑?面目机关制动,比人具体而微。既有名字称呼,岂少精灵之怪!因而得计,那敢作妖!
招供完毕,金甲神将呈交给道人,道人用巨笔写判决词说:
听说大禹铸鼎象物,鬼神怪邪莫能逃隐形状;温峤燃犀角照明,龙宫水府之怪都现原形。阴阳趋向不同,乃有怪异多样。遇之不利于人,逢之有害于物。所以厉鬼入门,晋景公死;大猪啼野,齐襄公亡。降祸成妖,兴灾作孽。因此九天设斩邪使,十地立惩恶司,使山妖水怪,无以藏奸邪,夜叉罗刹,不能施暴虐。何况清平盛世,太平之时,竟敢交幻身形,依附草木,天朋下雨的夜晚,月落星斜的早晨,叫啸梁上而发声,窥探房间却不见,绳营狗苟,狼贪牛狠,快如狂风,烈如猛火。乔家之子活着尚且不觉悟,死了又何必怜悯。符氏之女死了犹贪图淫乐,活着更可想而知!更何况金莲怪诞,借明器而行诬罔。欺世骗民,违律犯法。狐双行而放荡,鹑跳行而非良。恶贯满盈,罪在不赦。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破。烧毁双明灯,押赴阴间狱。
判词己撰写完毕,主管的人,符到奉行。此时,只见乔生、符丽卿、金莲三人哀伤啼哭,徘徊不肯前行,被金甲神将驱赶揪拉而去。道人则舒展衣袖回四明山。
第二天,众人前往山顶感谢他,到了那里,却不见道人,只有草庵依然还在。大家急忙往玄妙观,寻访魏法师询问缘故,到了那里,发现魏法师已经变成哑巴,不能说话了。